老龔(劉大任)

小說
《枯山水系列》    老龔              劉大任
 
 

我不能確定,老龔跟我,算不算莫逆之交。但我們曾經共過患難,而且,在彼此長期交往的過程中,雖然從不通信,卻總是想方設法通個氣兒。只要到他的地盤,雖然有別的朋友,首先想到的,必然是他。同時,我相信,如果是他,肯定也一樣。

這是一種什麽樣的交情呢?

好像三言兩語說不清楚。

先說說那兩年共患難的經過吧!

七零年代初,我在紐約某國際機構服務,由於業務上的聯繫,認識了北京外交部派駐紐約的老龔。

我們之間的來往,純粹基於職務需要。見面寒暄,也許繞點彎子,很快便進入主題,談完再見,根本不會涉及任何公事以外的私人感情。因此,差不多一年時間,我們維持著職業上的對口關係,我只知道他有點山東口音,他知道我老家在湖南,此外一概不知,他不談自己,我也不問。

所以,雖然常常接觸,交朋友的念頭從未出現。他呢?更不可能動念吧!可是,來往多了,似乎有種感覺:文化歷史背景南轅北轍的兩個人,卻不難溝通,有時候,甚至可以説,還有點默契。我很容易揣測他的底線,他也會突然說出我尚未準備開口的話。因此,當這樣的事情發生時,彼此不免莞爾一笑。

也許,跟我們的職業性質有點關係。

事實上,我們第一次接觸,雖然處理中毒事件,難免緊張,但整個過程,還稱得上輕鬆愉快。

那時候,他們進駐紐約不久,突然一天,我的辦公室收到報警電話,由於我以前經手過類似的案子,加上我的台灣出身背景,語言上容易溝通,這任務自然落到我頭上。

老龔領我仔細檢查了他們的食物和飲用水流程,從採買的市場來源到廚房的操作,都徹底清查,看完中毒者的診斷報告,我很快做出結論:這起中毒事件,與他們暗中懷疑的‘蔣幫陰謀’完全無關,其實不過是水土不服罷了。那些年,不少國家的代表團人員,特別是亞非拉落後地區的,初來乍到往往發生這種意外,內臟消化系統不適應,加上陌生、焦慮和勞累,不免腹瀉、嘔吐、頭痛、發燒,當然,一下子倒下十幾個人,怪不得他們疑心重重了。不過,這種情況,是不是跟文革期間的普遍營養不良有點關係呢?

我還擔心,老龔如果知道我是在台灣受教育長大的,豈不更要胡思亂想?好在,究竟是北方漢子,又是幹我們這一行的,不該問的,不會囉嗦。

那兩、三年的接觸,基本都是公務,但相處日久,彼此更熟,也有些‘出軌’的地方,例如有一次,他便像是開誠佈公又帶點玩笑的口吻説:要不是你多少有些湖南口音,真以為你是潛伏的呢!

沒料到,湖南口音竟然有這麽大的潛移默化作用,也許是那幾年的毛主席威望影響的吧,我想。當然,這也讓我明白,他們早就把我的底細摸透啦!

不久就發生了周恩來病故、唐山大地震、毛澤東死亡等一系列重大事件。我跟老龔之間每隔三、兩天必見的例行公事忽然斷線了。

他不再主動聯繫,打電話過去,也不接。不但他不接,連接了電話的人,說話都有點莫名其妙,就好像一切公務都停頓了似的。偶然也會在我們大樓的電梯碰到,除了客套,啥也不說。就是到他們主辦的紀念會場,連點頭都十分勉強。

這個悶葫蘆,要到四人幫被捕,正式宣布‘撥亂反正’以後,才算揭開謎底。

我們在酒吧見面,那天,絕無僅有,他搶着付帳。

“生死交關呢,成天抱著短波收音機聽消息,哪有閒工夫跟你聯絡,你不介意吧?”

在紐約的花花世界裏,誰想得到,那段時間,中國幾乎發生內戰!

真正教我吃驚的,卻不是這個。

或許是酒精的作用,也不一定,總之,忽然撂出來這麽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咱們這個黨,是不是落伍了?怎麽換個頭兒都得鬧到險些兒全國分裂的地步?”

我不好説什麽,心裏還是不免一動。

現在回想,那不就是我們之間友誼的開始?

我們所共的‘患難’,性質確實有點特別。

我的祖籍原是湖南醴陵鄉下的大戶人家,世代官宦書香門第,累積了不少田產,解放後,祖父給劃成大地主,土改期間遭到殘酷鬥爭,家業全部沒收,自己僅以身免。更由於我父親跟國民黨去了台灣,歷次運動都得受罪,終於在文革初期自我了斷。

所以,從私人方面説,共產黨不啻是謀殺我祖父的死仇。

然而,我的公務立場呢?他們卻是我的服務對象。

老龔的身份和處境,恰恰相反。

魯東山旮旯裏出身的佃農,餓得半死的狀態下給共產黨的游擊隊救活了,就這樣一輩子跟定了解放軍。解放軍給他飯吃,教他認字讀書,給他工作,給他希望和理想,直到退伍復員,又在黨的照顧下,接受培訓,參加了保安工作。如今,他面對的我,從他的理解來說,不正是壓迫剝削他好幾代人的階級敵人嗎?

奇怪的是,一旦明白了彼此的身份,不但沒有仇恨,反而成了可以坦白交談的唯一朋友。我服務的單位,沒有人能理解我胸中無法清理的家國歷史恩怨情仇。老龔呢?他那時候的滿肚子狐疑,也沒有任何人談,更不敢跟任何人透露。只有我,他的階級敵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也只有我,能夠分擔他心頭的重負,而且,我又不屬於他那個圈子,不必擔心我出賣他。

就因為彼此的生活環境裏都找不到可以真正談心的對象,兩個階級敵人居然成了患難之交。

由於工作上的需要,我們每隔幾天碰頭,正事往往三、五分鐘便可解決,剩下的就是我們稱之為‘娛樂時間’的談心了。

這種談心的方式,現在回想,卻有點詭異。因為我訂閱了不少香港的半政論半野史性質的雜誌,我們的話題常常就從那些雜誌的某篇內幕報導展開。那些雜誌,他不可能帶回去閱讀,所以,我們的談心過程,首先要有個半小時到一小時的沉默時間,他讀,我抽煙喝咖啡,大家心照不宣、互不干擾。我的頭腦裏,不免轉着一些念頭:他會怎麽反應?會懷疑我在設法影響他嗎?而我最關心的還是,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他能一本誠實,幫我澄清疑慮嗎?最詭異的是,彼此都可能懷疑對方的真正用心,但誰也不揭穿,好像頗珍惜這種略帶扭曲的關係,享受它的過程,越長越好。

那確實是個波譎雲詭、暗潮洶湧的時代。兩條路線的鬥爭雖然勝負已決,然而,到了柳暗處,卻不見花明。誰都判斷不了,中國最終將走向哪裡?兩個按照常規定義原屬仇家的人,在歷史的無形壓力下,相逢一笑,度過了不算太短的一段‘娛樂時間’。

但是,我必須承認,即便是患難之交,談多了,也會發現,彼此的底線,永遠不可能超越。

有一次,記得是中共中央宣布在深圳成立經濟特區不久,我的說法,碰撞了他的底線,如此強烈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他宣布:

“去你媽的蔣介石!共產黨用得著學他?我告訴你,鄧小平説,咱們要摸着石頭過河,肯定是人類從沒幹過的偉大事業,你等著瞧好了!”

不記得那天怎麽收的場,但多年之後,讀到劉賓雁有關東北某高幹的特大貪污案報導,我怎麼也忘不了他那種既不願表達又無法隱藏的黯然眼神。

天安門事件後不久,我們失去聯絡。老龔突然不見了。

接替他的那位幹部,雖已中年,我卻要叫他小丁,是個守口如瓶的人,無論我怎麽問,他只交代,老龔奉派回國,至於去了哪裡,在哪個崗位工作,我再三追問,都沒給任何答案。

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老龔啦,他會不會進了秦城?或押送青海?那一陣,別人只關心北京青年學生通過香港地下渠道的逃亡生涯,我卻始終惦記著一個中共老幹部的生死存亡。

我的國際公務員生涯,後來也就乏善可陳,不過是簽到畫卯、等因奉此,渾渾噩噩地混到了退休。跟老龔的那段交往,回想起來,不免只是當時已惘然,而今卻更此身雖在堪驚,不知道究竟應該如何追尋如何評論了。人生遭際無奈,世事變幻無常,老龔便在我的記憶中,像老照片一樣,日漸模糊了。

不過,人間事,也偶有不按常理出牌的時候。

兩年前,我前往北京看奧運,居然在地鐵站巧遇小丁。
更意外的是,他還主動跟我提:

“您不是老惦記老龔嗎?他下崗啦••••••。”然後,給了這麽一條訊息,只有大約的住址,電話什麽的,都沒有。

當天晚上,好不容易擠進鳥巢,劉翔虛晃一招,試跑兩次退場,全場嘩然,我也跟著起哄。什麽玩意兒,要騙又何必如此面面俱到,廣告費到手才透露實情,這是哪門子的表演藝術?

第二天,索性不看了,我搭公交車往頤和園,在西城區轉了大半天,都找不到老龔的家。心想,這個小丁,真夠糊塗的,既然要透露消息給我,就該打聽清楚,至少也該留下個查證的線索,匆匆忙忙,只說“您就從某某街往東,朝北三條街,倒數第二個胡同進去,一問就知”,就跳上車走了,連他自己的電話都沒留。害我拐過來彎過去,問誰也問不出來,只好自認倒霉。

幸好那天天氣晴朗,又恰好就在頤和園附近,就百無聊賴地進園瀏覽。

那艘據說是慈禧太后挪用海軍軍款建造的石船附近,沿昆明湖岸,柳蔭下,有一片寬廣的石砌步道,陽光下,不少退休老年人,用一種布條或塑料帶製造的巨筆,沾湖水在石面上練習書法。這種書法挺有意思,書者直立慢行,邊寫邊退,寫完一句,前面的大字已經快要蒸發消失,但仍然隱約可見,不過,不到幾分鐘,代替紙面功能的石面,復原為一片空白,又可以用了。我正在想:這不是不立文字的禪宗心法嗎?忽然發覺,老龔就在那群老人中,正在慢步揮毫呢!

跟老龔重逢,無疑是近年來最欣慰的事。他老伴端出來家傳絕活滷牛肚,我們倆痛快喝乾一瓶二鍋頭。可是,他的底線,我還是破不了。

“這麽看吧,”他說,嘴裡還嚼着花生米呢:“這是咱們兩岸共同創造的奇蹟,你們的開拓實驗,固然功不可沒,若無共產黨的組織、規劃和魄力,哪能崛起呢?”

“那腐敗貪污、貧富不均等等,你怎麽説?”

“沒事,共產黨一定有自我完善的能力。”

還是那句話:你等著瞧吧!

至於他自己這麽些年究竟怎麽過的?絕口不提,只含混暗示:要革命,能不走點彎路?能不有點犧牲?

揮手道別,已是夜深人靜。

他堅持送我到公交車站,這時候的車子沒多少人擠了,很快在窗口找到了座位。回首,路燈下,老龔的滿頭白髮,彷彿反射着神秘的光,相對想到如今已是童山濯濯的自己,不覺有些嫉妒呢!

(摘自小說集《枯山水》,2012年12月台北印刻出版社)

 

 

 

Leave a Reply

  

  

  

You can use these HTML tags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

Current month ye@r d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