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夢(鍾麗珠)

小說

愛之夢

鍾麗珠

他又在彈李斯特那首「愛之夢」了。琴音落在寂靜的夜空,那樣纏綿,又那樣幽怨。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有了深夜彈琴的習慣;也不知道打那時候開始,他對這首曲子,迷戀得近乎痴狂。每次,總是反反覆覆,彈了一遍又是一遍。

琴房沒開燈,從臥室望出去,剛好看到鋼琴龐大黝暗的陰影。淡淡的月色,從窗外瀉進,朦朧地勾劃出他坐在琴前的側影。微仰著頭,令人感覺他是閉上雙眼,連嘴巴也是緊抿著的。

雖然,他一直保持這個姿勢,除了手指在琴鍵撫弄滑動外,像一尊塑像,久久不動。可是,在光影中,我彷彿感到他的鼻翼微微翕張;我也依稀聽見他的心律不規則的跳動。我知道,曲子浪漫纏綿的旋律正牽引他進入一個縹緲的夢幻中;我也深深恐懼,那個隱藏在他記憶深處的影子,會再度從幻夢中現身。

我的心像給針扎了一下,暗暗滴血。我由衷的排斥這首令他痴迷的曲子,我更羨妒那個盤踞著他心靈的幻影。

時間己過午夜。長夏將盡,這郊區的半山已有些許秋意,涼氣沁人肌膚。我從椅背抓起他的睡袍,走入琴房。

我站在他的身後。好久,好久,他依然是剛才那副姿態;依然不曾察覺我的進來。正如我與他結褵雖已廿載,他仍舊沒有感覺我的存在一樣。

我已經無法清數他到底在彈第幾遍了。等樂曲接近尾聲,我把睡袍輕輕披上他的肩膀:

「蔚衍,己經很晚了,明天再彈吧!」

他像遽然從夢中驚醒,頹然垂下雙手。抬起頭,充滿歉意的說:「對不起,又把你吵醒了!」

他總是那麼客氣。每次,我為他做了什麼,或者他在無意中闖進我的生活圈,他都充滿歉意,滿懷惶然。彷彿我們不是一對相處多年的夫妻,而是兩個偶然碰在一塊的陌生人。

廿年的婚姻生活,平靜得像一泓死水,沒有漣漪,也了無生氣。他,蔚衍,那個由父親作主替我選擇的丈夫,活像一具機器人,默默地接受父母替他安排的前程;也認命地順從雙方家長訂下的婚姻。

雖然他在父親的公司,努力扮演一個克盡厥職的屬員;在家裡做一個從不逾越的丈夫。但我不難看出,這是一個假象,他竭盡所能的隱藏自己--把從前的他深深埋葬;而那個活在人們眼前的,只是一具行屍走肉。然而,當他坐在鋼琴前,手指滑動遊走在琴鍵上時,「他」復活了;他又回到以前的李蔚衍!

是音樂幫助他找回自我,抑是想藉音樂忘卻現實、逃避現實?我不知道!這時,他的感情澎湃奔放,一曲才罷,又接一曲,蕭邦、舒曼、拉哈曼尼諾夫。但彈得最多的,還是這首「愛之夢」。

 我不知道他為何對「愛之夢」的喜愛,會如此情有獨鍾。雖然它如夢如幻、似歌唱般的旋律,是那麼優美動聽,引人入勝!他的鍾情,可以理解。但我深知他的最愛是舒曼,而不是李斯特。平日除了「愛之夢」外,他從未彈過李斯特任何曲子。何況,每當他彈這首樂曲時,那種癡迷,那種沉醉,也是前所未有。

當然,這些我是永遠無法了解的,正如我們是夫妻,我卻永遠無法進入他緊閉的心扉,和他的心靈契合一樣。

直至有一天,我永難忘懷的一天。他從公司回來,破例沒有直接往琴房裡鑽,而是跑進廚房來找我。蒼白的臉頰,染上一層因激動泛起的紅暈,呼吸也顯得有點急促。

「如茵,出來!我替你介紹一個人!」難得顯現的笑容,閃亮了他的雙眼。他把我從廚房拉往客廳說。

落地窗前站著一個修長的女孩。微翹的鼻子上是一對清澈明亮的眼睛;直瀉雙肩的長髮,為她增添了幾分靈氣。

「來,我替你們介紹,這是秦芷,我剛收的學生。」他指指我又說:「她就是你的師母。」

那個叫秦芷的女孩,怯怯地投給我一個微笑。兩顆小小的虎牙,使她看來有點稚氣。打第一眼開始,我便喜歡上她了。只是,我覺得她的笑容有點熟悉,彷彿在那兒見過。

晚上就寢時,我提醒蔚衍:

「醫生不是一再囑咐,你不能在正常的工作量以外,再增加任何負擔了嗎?」

「我當然知道。不過,這是百泉介紹的,情形特殊。而且這女孩也確實有幾分音樂天賦。」陳百泉是他在日本學音樂時的同學兼摯友。

「對了,你不覺得這個女孩好生面善,像在那兒見過?」我突然想起白天的印象,問他。

「她?怎麼會呢!人家不久前才剛從日本回來的。」他起先一愣,然後回答我。

「她是日本人?」

我聽說蔚衍在日本唸書時,有一位情逾生死的日本戀人。有一次,我也曾在他一本塵封已久的琴譜裡,翻到過一張年輕女孩的照片。明亮的雙眸,飄飄的長髮,嘴角一抹怯怯的,似有若無的笑容。

熟悉又陌生的交叉印象,女性的敏感,我本能地把秦芷跟照片聯想在一起。當然,我知道,秦芷的年紀,秦芷的標準國語,絕不可能是當年的照片中人!

黑暗中,隔床己寂然。顯然,他已驚覺自己的多言,機警地關起心扉,把我摒棄門外。我只好打住話題。

夢裡,我聽見一陣眇眇忽忽的鋼琴聲。似來自迢遙的雲端,又像就在對面琴房。我恍惚看見照片中的日本女孩,坐在鋼琴前面,蔚衍一手支著下巴,一手扶著她的肩膀,正深情地凝睇著她。但那個女孩的臉孔,卻是秦芷。我掙扎著想跑過去看個究竟。猛然用力便醒過來了。側耳傾聽,果然陣陣如訢如怨的琴聲,流瀉自琴房。

我捻亮床頭燈,隔床已空。

從臥室望過去,我看見黝暗的鋼琴前面,晃動著一個身影,微仰著頭,正如醉如痴的溶入樂曲凄美的旋律裡,就像以前好些不眠之夜一樣!

我開亮琴房的燈光,琴聲戛然而止。

他驚愕地回過頭來,眼裡透著一絲慍意。顯然,他在惱怒我的倏然闖入,驚擾了他的夢境。他的眼神也告訴我,他由衷的不歡迎我這不速之客。

「蔚衍,已經深夜三點了,你怎麼還不睡覺!」壁鐘的長短針已成直角。我明知他不悅,但心疼他的身體,還是殷殷催促。

「知道啦,你先去睡吧!」臉上的慍色很快平復,他又以一貫淡淡的聲調回答。他真是一個善於隱藏感情的人!

我知道多說無效,只有徒增他的厭煩,只好無言而退。

結婚以來,他的身體一直不好。頭暈、失眠,晚上不吃安眠藥無法入睡。他父親特地把這幢座落半山的別墅給我們住。山區環境清幽,也許對他的失眠症有所\幫助。

婚後,我們一直沒有孩子,我把他當孩子似的照顧。可是,我能為他做的,也只是生活起居的關懷與照料,其餘的,我完全無能為力。

白天,他到父親的公司上班,在截然不同的世界裡,扮演傀儡的角色。下班回家,他躲進琴房,做自己的主宰。除了吃飯,他絕不踏出房門一步,直至深夜。

秦芷出現之後,一切有了改變,他不再掩藏自已的感情了。

在補習班上國文課的秦芷,每天下課後,固定上山跟蔚衍學琴。下班後的蔚衍,也準時準候趕回家來。偶然她稍有耽擱,他便開始焦躁不安,站在窗前張望等待。周末她不來上課,日子更是難挨。他顯得神情落寞,終日惶惶然若有所失,琴也不彈了,儘在琴房踱方步。

秦芷來練琴的日子,上課前,兩人多半對坐客廳喝咖啡,聽音樂。蔚衍邊聽邊為她解說;晚飯後,便關進琴房上課。從傳出的琴聲裡,我察覺秦芷的進步神速。正如蔚衍所說,她的確是一個有音樂天份的孩子。不過,她喜愛的樂曲似乎較傾向印象派以後的,譬如德布西、拉威爾,甚至普羅高菲夫、荀白克。這與偏愛浪漫派的蔚衍有點格格不入。因此,琴房裡不時傳出師生兩人意見不同的聲音。儘管如此,秦芷仍然非常尊重蔚衍。尤其對我,還多了一份母愛的依戀。練完琴,一定不忘到廚房幫忙我準備晚點。

相處久了之後,我發現她不但沒有第一次見面時的羞怯,還是一個乖巧懂事,卻也很有主見的女孩子。這可能與她從小失去母親,寄宿學校有關。這次就因為父親有事返臺,又適逢暑假,因而順便把她也一塊帶回來,學一點中文。為了不中斷她的鋼琴學習,特地拜託百泉,輾轉拜在蔚衍門下。

一個多月來,兩人每晚相對,我發現蔚衍對秦芷的感情,似乎超越了師生。他對她不僅僅愛慕,甚至有一點點迷戀。而且隨著時間日久,越陷越深;乃至走火入魔。他已不知不覺把她與深藏心中的影子重疊!

曾經有好幾次,當秦芷匆匆從補習班趕來,而他,卻不要她練琴,只管要她一遍又一遍的彈著他鍾愛的「愛之夢」。他自已則靠在琴側,支著下巴,默默的凝視她,一如我夢中所見。透著似痴迷,又像悵惘的眼神,看了令我不寒而慄。

有一次,颱風來襲。雖然只是輕度颱風,但從下午開始,山上便風雨交加,電話線也被吹壞,好些地區的電路不通。傍晚,秦芷受阻於風雨,不能上山來,也無法用電話聯絡。蔚衍從公司回來不久,未見她的到來,便開始坐立不安,不時跑到窗旁張望探看。一小時,兩小時過去了,他終於按捺不住,披上雨衣,衝向風雨,外出找電話打。

點點滴滴超乎師生的關愛和依戀,秦芷似有所覺。有一次,她來上課,陪同她來的,是一個長得很可愛的大男生,大眼睛,娃娃臉,一副稚氣未脫的模樣。秦芷介紹說是她的好朋友,也是青梅竹馬的玩伴趙哲。從他們不拘小節的互動看來,感情似乎不淺。離去時,兩人還是手拉著手走出大門的。

兩個月的暑假過去了,秦芷要回日本上學去。

秦芷的離去,對蔚衍來說,無疑是一個短暫的,交織著甜蜜與酸澀夢境的破碎。為此,蔚衍一如以前她不來上課時的情況般,無精打彩,失魂落魄。更嚴重的是,他常常顯得焦躁不安,精神恍惚。整天像無頭蒼蠅,四處瞎闖。晚上有時竟徹夜不寐。

無眠的夜裡,他把自已關進琴房,彈琴到天明。原本瘦削的雙頰,更見深陷。嘴唇也跟雙頰一樣蒼白。我看在眼裡,痛在心裡,卻一點也使不上力,無法施以援手。

每當我試著伸出雙手,企圖把他從痛苦的深淵拉上來。然而,我的手才剛剛伸出,他便敏感地把自已藏匿起來,令我無從下手。尤其接觸到他那空洞的,毫無表情的眼睛。滿腔的勇氣立刻化為烏有。

有一天,蔚衍的好朋友陳百泉從日本回來了。我們請他到家裡便飯,他看到蔚衍這副頹喪消沉的模樣,不禁大吃一驚。他悄悄地問我,蔚衍為何變成這般德性?我只好據實相告。百泉非常懊惱,一直自責不該把秦芷介紹給他,徒然攪亂我們平靜的生活,添加我們的煩惱。而最棘手的,還是如何把蔚衍再度從夢境中拉回現實。

解鈴還是繫鈴人,百泉說,這事只好交由他試試看。

百泉是個直性子,雖與我首次見面,但有話直說。而且從他的神情中,可看出他對我的友好。果然,從屋子的佈置,到烹調的手藝,他一直讚不絕口。兩杯酒下肚後,他還帶著幾分酒意對蔚衍說:「你今生娶妻若此,還有什麼可遺憾的!」

我知道,這些話一半是故意說給蔚衍聽的。不過,隨著百泉的讚美,我生平第一次接觸到蔚衍投過來溫柔的,帶著贊同的目光。

飯後,他們的聊興甚濃,人手一杯,坐在花園的星空下,天南地北的閑聊。他們談別後的近況,也談日本唸書的往事。談著,談著,百泉突然記起了什麼,用力拍了下蔚衍的肩膀說:

「嚇,好傢伙!你還記得我們的系花嗎?那個不食人間煙火,氣質脫俗的松子,現在可變成一個俗不可耐的胖女人了!終日穿梭交際場中,跟一些闊太太進出夜總會、百貨公司,再也不是當年老愛坐在鋼琴前面彈『愛之夢』的女孩!」

氣質脫俗?彈「愛之夢」的女孩?原來如此!

當百泉提到松子時,蔚衍似乎有點震撼,手一晃,酒便洒出杯外。不過,很快地,他即回復平靜。

幾天後的一個黃昏,百泉約我們出來散步。三個人並排走在山道上,這時,正是落日時分。黃昏的景色本來就美,山上的黃昏更是迷人。站在山崖上,鮮紅的夕陽像一團火球,滾動在我們腳下 ,一寸一寸的滾向對面峽谷,終於消失在山坳間。剎時,萬道霞光,把半爿天渲染得燦爛奪目。一霎眼,光彩消失了。晚霞也從絢爛的金紅,轉為暗淡的灰藍。

我們三人都看呆了,蔚衍更是像化石一樣,目不轉睛的注視著那片瑰麗奇幻的蒼穹。我們在這山區住了廿年,卻從未走向山坡看過如此美景。

自此,百泉每天黃昏都上山來,哥兒倆相偕出去爬山坡,看落日,談人生,憶往事。

也許,這些日子百泉有意無意的明示暗喻,為他冥頑的心靈,開了一扇窗;也許,幻化無窮的天際,啟示了他,使他對人生有了一點什麼樣的憬悟。

百泉回日本後,每天,他仍按時按候的爬上山崖看落日。有時,他一個人單獨前往,但多半我都會陪他一塊去,連冬天也不間斷。即使沒有太陽或下雨的日子,他也照樣去。繚繞的山嵐,迷濛的雨景,對他一樣有吸引力。他不再躲進琴房作夢了。回來的路上,他也不再像己往一樣默默然而又茫茫然。他還會自動找話題跟我聊。我發現他不但開始走出夢境,回到現實,還奮力的企圖撕毀那個自縛的心繭。

當我正為他的轉變慶幸時,沒想到卻接到秦芷寄來的一封信。那是寄給我們兩人的。她信上說,今年暑期她己經大學畢業了,下個月即將回臺與未婚夫趙哲結婚。去年暑假在台學琴那段日子,受我們的照顧良多,是她一生中最難忘,最美好的時光,屆時懇請我們務必參加她的婚禮。末了,還開玩笑的說,想來「乾爸、乾媽」總不致不肯賞光吧!

這封信令我喜憂參半。喜的是秦芷有了好歸宿,她不但找到自己所愛,也許將會使蔚衍的夢徹底清醒過來。可是,我也深深恐懼,他剛剛才稍為平靜的心湖,會不會再度為這顆石子激起漣漪?我拿著信,正忐忑不安間,他從外面進來了,我只好把信交給他。

想不到他看完信後,立刻露出喜悅興奮的神色問我:「怎麼樣,你這個做乾媽的,準備送什麼大禮給乾女兒呀?」

懸在半空的一顆心,終於落了下來。頓時,一股暖流自心底湧上眼眶。我竭力忍住淚水,不讓它流出來!

正打算低頭走開之際,突然,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從身後把我緊緊環抱,擁入懷中。溫熱的雙唇,輕輕地為我吻舐淚水。倏地,我感到一陣暈眩--突如其來的溫暖與甜蜜,沖激著我,使我神智有點紊亂而不知所措。但從他深情、溫柔的眼神中,我體會出他對我的感情,竟是如此深摯,如此含蓄!

我終於發現,我們的心靈是那麼貼近,那麼契合!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被一個人愛著,是多麼美好,多麼幸福!

等待了廿年的這一刻,我竟然淚下如雨,無法自己!

                              May 09,10,11 2004刊登於世界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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