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士的巴黎假期 (趙淑俠)

小說

王博士的巴黎假期

趙淑俠

直駛巴黎的特快車一到,五號站台上的旅客就奔向幾個敞開著的車門。在137號車廂外等待著驗票的一堆黃髮碧眼人裡,有個中等身材,戴著近視眼鏡的東方男子。他兩鬢的短髮已隱約透出些斑白,淺底深條西裝底下的肚皮微微凸起,兩腮的肌肉雖飽滿光澤卻掩不住鬆弛,似乎在告訴人,他正在邁過中年。

他右手挽了件春秋用的風雨衣,左手提了只嶄新的軟蓋旅行箱,箱子上掛了個大大的名牌,上面寫著:“F.C.Wang”。

只看那名牌,就誰也猜得出這個東方人來自中國。他確是來自中國。王鳳翔三個字除了在中國就沒處去找。態度上他也顯示著中國人的大度和容忍。儘管那些灰灰藍藍的眼珠都把視線集中在他身上,他卻鎮定而從容的,仰著頭、挺著腰、目不斜視地望著驗票員帽子上那個金色發亮的徽章。多年以來他早已習慣了人們好奇的眼光,也懂得該用什麼態度去應付。

驗票員接過王鳳翔的票和訂座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遍,用英語說了句「謝謝!」。王鳳翔輕快地上了車,心裡忍不住好笑,因知道那個驗票員把他當成了路過的旅客。不然怎會故意對他說英語!

王鳳翔把一切安頓好,就舒適地靠在椅子上,打開報紙仔細的看。還是那些消息,黎巴嫩打內仗啦,埃及和蘇聯的友好關係要吹啦,世界性的失業問題啦,小氣而頑固的瑞士人又動腦筋想把居住在境內的外國人全趕走啦……。如果真要把外國人全趕走的話,自己該到哪裡去呢?美國?德國?瑞典?……嘖!不管去哪裡也是一樣的難,一樣地當外國人。

王鳳翔看看站台中間的大掛鐘,正指著八點。好準時!瑞士人就是這麼準確,像他們的民族性一樣,說一就不會二,說八點開就不會八點前或後一秒開。可是他啊…  王鳳翔想著幾乎要笑出聲來:他可是六點一過就到車站了呢!也不知怎麼回事,昨夜當教堂的大鐘敲一點的時候,他還清醒得像隻夜貓子,一點睡意都沒有。後來到廚房的冰箱裡找了粒安眠藥吞了,才迷迷糊糊地入睡。可五點不到的時光就醒了。也安不下心再睡,索性直起來做早飯。煮了一杯又濃又熱的咖啡,煎了兩個「鏡子蛋」。

德語真是有趣的語言,明明是荷包蛋嘛,偏叫鏡子蛋。鏡子蛋就鏡子蛋吧!他煎蛋已有二十多年的經驗,可以煎得又圓又亮,看起來真像隻小小的鏡子似的,吃在嘴裡是糖心而外脆,誰也不能說那技術不到家。早餐既畢,像每天一樣,刮鬍子、洗臉、沖淋浴,一切弄完後,再看看錶,也還不到六點。咬咬牙,決心到車站去,在車站等總比在家等的好,他最怕在家等待的滋味,三間房,無論走到哪一間全是同樣地空蕩蕩。傢具倒全是上等貨色,可惜沒有一件是有生命的。你喜也罷,憂也罷,它們全不能分享一絲一毫。甜酸苦辣,只好一個人往肚裡吞。

到車站的時候六點剛過,坐在等車的紅木長椅上感到好無聊賴,去報攤上買了早報卻又惶惶然的看不下去。他也說不出自己是些什麼心情?倒像小孩子時代,學校旅行前的興奮一樣。小孩子時代!那是多遙遠的事呀?他摸摸頭頂那塊光溜溜的部位,極不情願地打住了思想。

王鳳翔提醒自己要守住原則:不看月亮,不想往事,嚴肅健康地過生活,不做頹唐悲觀之態,只看前面,不往後顧……於是,他那兩道睏倦無奈的眼光就落在眼前走過的一些腳上,那些腳,大的小的,寬的窄的,全是屬於黃頭髮、藍眼珠的西方人的。他敢斷定,沒有一雙腳走過像他一樣遠的路!他看得好出神,專心的程度和在實驗室裡觀察一個新的試驗現象一樣。

現在好了。車一開,那股沒來由的心慌勁頓時消失。王鳳翔把渾身的肌肉放鬆,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的風景。

真是明媚的春天啊!蘋果樹上的花開得那樣好,遠遠看去,連葉子也看不到,只見蓬鬆鬆的粉紅一片。那開白花的該是李子樹吧?在田裡開拖拉機的那個壯漢該是那三個孩子的父親吧?不然他們怎麼會跟在後面又笑又跑?那些古樸的農家房子,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庭院,剛下了種的田壟,看著多寧靜和平,這些瑞士人多幸運啊!沒有戰爭、沒有飢餓和貧窮……王鳳翔看著看著不自覺的從心裡感嘆出來。掉轉頭,發現對座的小男孩正把兩隻又藍又綠的眼珠直直地盯著他。

「安得烈亞,你看那樹林邊是不是有只小鹿?」坐在斜對座,裝束入時,渾身散發著香水味的婦人說。她顯然是想轉移小男孩那不禮貌的眼光。但小男孩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王鳳翔被看得有點窘,就聊以解嘲地對那小孩笑了一笑。

「你是中國人嗎?」小孩問。

「嗯,我是的。」王鳳翔微笑著。

「你是中國人怎麼沒辮子?電視上的中國人後面都有一條豬尾巴……」小孩極感興趣的。

「安得烈亞,不要亂說!」坐在王鳳翔旁邊的中年紳士打斷了小男孩的話。

「你必得原諒小孩子。他只是好奇。」那母親抱歉地說。

「沒關係!沒關係。小孩子嘛……」王鳳翔大度而謙虛地笑著擺擺手。

「你說這麼好的德語,在瑞士很久了吧?」中年紳士友善地問。

「是的,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一家三口幾乎是同時地低呼出來。

「嘿嘿?好長的時間,是吧?」 王鳳翔笑得儘量輕鬆。「我是1947年來,先在蘇黎世工業大學唸書,後來就留下來工作。」

「二十六年!哦,我的上帝。那你今年多少歲啦?」小男孩笑嘻嘻地大叫起來。

「安得烈亞!」父母同時制止孩子。

王鳳翔王又是一臉彆扭的笑。

「你的太太、孩子也住在瑞士吧?他們喜歡這裡的生活嗎?」那婦人溫和而有教養的,口氣中掩不住好奇。

「我……」 王鳳翔笑得更彆扭了。「我還沒結婚,只是一個人。」他把語氣故意裝得灑脫。

「唔!一個人……」那婦人十分歉意地笑笑。

「你不打算回去了嗎?我是說,以你們中國目前的情形,回去容易嗎?回到哪邊去呢?」那位紳士彷彿對世界大勢瞭如指掌。說著掏出煙斗來點上了,用力地吸著,一陣陣的煙霧湧向王鳳翔的臉上。

「唔,唔……」王鳳翔只哼了幾聲,他最不喜歡這樣的問題。

「在外國這樣久,不想家嗎?”那婦人的口氣仍是充滿了好奇,但聽得出有份同情和友善。

「還好!還好……」 王鳳翔支支吾吾的。

同座的一家三口見他似乎並不熱心于同他們交談,也就不再說什麼。王鳳翔又把臉轉向車窗外,他想了想,決心閉上眼睛裝睡,以避免他們再問那些難以作答的問題。「不想家嗎?」「不回去嗎?」洋鬼子們好像就會問這幾句話。問題是一點都不新鮮,惹厭的是不易回答。哪個遊子不想家呢?誰願意終生做個異鄉人呢?他曾下過不只一百次決心要回國去。但也僅是「下決心」,始終缺少行動的力量。前兩年,他大學時代的同學黃炳南從台灣出來考察,經過瑞士特地來看望,「萬里他鄉遇故知」,那份親切感自不用說。兩人談了整整一天一夜,黃炳南一再說:「鳳翔,回台灣來,你這樣的人才哪裡都需要……」

當黃炳南說這話的時候,他也滿心感動地答應了,但事後仔細一考慮,決心又立刻動搖。二十幾年的努力,好不容易的打了這點基礎。如今,他是國際間有點名望的科學家,有很好的收入,可以過非常舒適的生活,有最高級的「美兒柴的斯」跑車,彩色電視,奧米茄名貴金錶,他的用品和衣服沒有一件不是高級貨色。瑞士的房價是世界上最昂貴的,他的存款卻足夠買幢房子,他只是不想買。不認識他的人只知道他是個黃臉皮的中國漢子,認識他的,誰不知道F‧C‧王在學術上的成就?他得過好幾次國際間的科學獎,被很多大學和科學機構請去講學,經常出席國際性科學會議。如果回去,就得放棄這一切,下這樣大的決心,談何容易!而且,二十幾年的異國生活把他的習慣和思想改變了很多,雖然在外表上他和所有的中國人沒有區別,在精神上,他已無形中變成了個不中不西的混合體……「回國」、「想家」,去它的煩死人的問題。王鳳翔掏出太陽鏡換上了。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預備睡覺。

火車每顛簸一下,王鳳翔就覺得被輕輕彈了一下。那種搖搖晃晃、輕飄飄的感覺,使他悠然如置身在嘉陵江的大木船裡。唸書的時候,每逢假期回家都是坐船。江水那樣急,當船逆流而上,就靠船夫們拉縴往前走。那時船就走得很慢,搖搖晃晃的……王鳳翔再次地提醒自己:「嚴守原則,不許想往事。」可是那些久遠的往事比嘉陵江的水流更急,一骨腦兒洶湧到眼前來,想擋也擋不……。

王鳳翔幼年喪父,是由祖父母和年輕守寡的母親撫養長大的。王家是地方上的大士紳,有的是田地房產和白花花的大銀圓,缺的是一點書卷氣。這使鎮上的前清末代秀才李二爺有了取笑的藉口,人前人後地說他們是祖傳的土財主。王鳳翔的祖父生來就是個不服輸的人,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他曾不只一次地對梳著朝天小辮,拖著兩筒清鼻涕的王鳳翔說:「阿翔啊!要是你能給王家帶點書卷氣來,我這個當爺爺的花多少錢都願意。」

王鳳翔從小就是個老實聽話的孩子,拿回的成績單總是堂堂皇皇,沒低過前二名。由小學、中學而大學,一帆風順地畢了業。他大學學的是機械工程,教授中很多是在德國留學的,常常講起歐洲的風土人情,和德語系統國家強硬的民族性。這使得他對歐洲產生了不少神奇的幻想。當他向祖父要求來歐留學時,那位老鄉紳一口就答應了。

「你去吧!好好地遊學,念個什麼博士回來。博士等於前清的狀元,叫李老二那個爛秀才看看倒是哪個狠!我怕他羞也得羞死!」祖父痛痛快快地就把一大缸銀圓從地窖裡挖了出來,費了好多事才把那變成美金支票叫他帶著,還說:

「在外國不要省錢,該花的一定要花,你爺爺有的是錢。我已經託好了人,每兩個月兌次錢給你。」

臨走時,母親和祖母一人拉著他一只袖子哭。

「阿翔啊!學完了就回來,不要在外面久待,莫忘了你娘啊!可憐你娘從你三歲就守寡……」母親已連哭了好幾天,眼睛都紅腫了。

「娘,不要哭,我出去念個博士回來好讓你神氣。」他抱住母親的肩膀安慰她。

「阿翔啊!你就是念不出那個見鬼的博士也要回來喲!莫要娶洋婆子,莫要戀著番鬼子地方不回家……」祖母哭著囑咐。

「你們女人家真是沒見識,阿翔出去唸書是好事,看你們哭哭啼啼的 !」

「快閉上你的嘴,都是你這個老瘋癲,不曉得叫阿翔娶房媳婦好好守著家業,倒叫他到番鬼子地方去做流浪漢……」祖父一句話沒完,就被祖母給連罵帶怨地轟了出去。

他就在哭哭啼啼、叮嚀囑咐中上了旅途。

是坐飛機到上海去搭船的,同路來歐的有三四十個人,其中有十四位女性。路上的生活一點也不寂寞。對他來說,這段日子尤其新奇美妙,使他步入一個從未經歷過的境界,初次體驗到愛情的激動。

就是她,一頭柔軟的垂肩長髮,雪白的肌膚,不笑也帶三分笑的眼睛,一笑起來嘴角就出現兩個又圓又小的窩。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就著了迷,變得茶不想飯不思的,常在深夜裡同艙的人都熟睡以後,偷偷打開鋪位上的小圓窗,對著漆黑的海洋發呆。

他沒和她交談過,只曉得她的名字叫孫海琳,是到巴黎學藝術的。她是船上最美麗活躍的女孩子,男性追逐包圍的對象,而那些人不是風度翩翩就是能言會道。這使得他這個嘉陵江畔小鎮上出身的農家子越發地自慚形穢,覺得她是一顆明亮遙遠、永不可能攀摘的星。

大學四年裡,王鳳翔從沒追求過女同學。固然是他天生書獃子性情,把一顆心全放在書本上,也實在是學校裡那些女同學沒一個讓他動過心。X大一向以理工醫學院為主,文法學院是後來增設的,所以一直是陽盛陰衰。女生裡面凡是五官沒毛病的都算是佳人。譬如說同船的陶近冰,別看她不足五尺的五短身材,一張圓滾滾的饅頭瞼,可算是醫學院四朵鮮花之一呢!居然也有幾個男同學為之顛倒。她還整天擺著一張冷面孔擺架子,外號叫「一塊冰」。把她和孫海琳放在一起比的話,怕她頂多只能算得上一塊泥巴吧!唉!孫海琳,嘴角上那兩個小小的笑窩,那一身藝術氣味的輕盈與瀟灑……。王鳳翔微微地轉動了一下身子,嘴角上飄過一絲笑意。

「媽咪,你看那個中國人睡著了還笑!」那小孩又發話了。

「安得烈亞,不要亂吵,他怕在做夢呢!」那母親輕聲說。

「人睡著了都有夢嗎?那個中國人一定夢到了有趣的事,不然怎麼會笑呢?」小孩子很自信的口氣。

「嗯!也許吧!也許他夢到了他的家鄉。」那父親說。接著是重重地吸雪茄煙的聲音。

王鳳翔感到一陣煙霧在面前飄過,他隱隱地皺了下鼻子,又轉動了一下身體,把臉更轉向窗外。他是不吸煙的。坐這個車廂是因為復活節期間旅客太多,「不吸煙車廂」的票賣完了。他生平怕聞煙味,也怕聞洋女人身上那股香水味,偏偏今天遇到兩種味道混合著進攻,他只好把呼吸儘量放得緩慢。在外國二十六七年,他潔身自好,沒有任何不良習慣,沒吸過一支煙,喝酒也只限於一點點。譬如說飯前一小杯開胃甜酒,或是餐桌上一杯紅葡萄酒,都有活血健身的作用。

他非常注意身體的保健,早晨起來後和晚上臨睡前都要做健身操,生活規律得近乎死板。下班回來總是自己做飯,常常燒一鍋紅燒肉吃三天。唯一的興趣就是工作、看書、寫論文:只有下班回來那一刻才看看電視。早起早睡是他多年來的習慣,但隔個三天兩頭的就失眠可真使他頭痛。除了這一點,他自信生活得健康、潔淨而嚴肅。聽說相識的人裡有去老城的小街上找賣笑的女人的,他也不是沒遇到過。她們向他兜生意,他就集中精力想她們身上的香水味,硬把那顆猛跳的心定住。

呵!香水味!認識孫海琳之前,他只知法國產香水,沒見過也沒聞過,一無所知,是聽孫海琳說起香水乃用香精製造,「味道太濃」「不喜歡」「從不用」等等,才略產生些概念。她說這話時微仰著臉,一手拂弄著被海風吹亂的秀髮,模樣嬌俏至極。他當時就直覺的認為:她那麼厭惡的東西他也不該喜歡。於是對香水一直厭惡至今!

和她交往是在下船前的一個星期開始的,那天早上他正倚著船欄看海上日出,孫海琳就輕飄得像個仙子似的飄到旁邊。她主動地和他談些不相干的閒話,她的長髮在海風中飄盪,柔美的聲音象似海上傳來的仙樂,嘴角的笑窩是在晨曦中閃動的露珠,那樣清新,那樣美麗。如今,那顆亮晶晶的星已不再遙遠,近得就在眼前。

上岸之後,三四十個人成了幾小堆,互道珍重地分了手。孫海琳到巴黎去進藝術學院,他來到蘇黎世進了工業大學。

在留學前他不知聽誰說的,歐洲的學位好得,念起來又快又容易。到了瑞士才知道,要念個博士學位可得長期抗戰。他們的學制和中國完全不同,不肯承認中國的學籍,明明是大學畢了業的高材生嘛!可只算他兩年的成績,要他再取得大學畢業的資格,才可以繼續深造。既來之,則安之。算兩年成績就算兩年成績吧!於是,他就安心地過起留學生活來。

 初到異國他鄉,他想家,想念母親和祖父母,想念嘉陵江緩緩的流水,江畔白白圓圓的鵝卵石,用纖夫拉著的搖搖晃晃的大木船。而最使他想念得無法忍受的,是孫海琳,他心中唯一的女神。

下船的前一天晚上,和孫海琳站在甲板上陰暗的一角,因為光線暗,就使他有了勇氣向她道出心底的愛慕。孫海琳聽了只是淡然地笑笑,並沒有責怪或拒人千里的樣子,他也沒膽子象電影上英俊的男主角那樣,不管青紅皁白忽的就吻上去,或抱在懷裡不停地說「我愛你!」之類的話。她是他心中的女神,當向她傾訴愛慕之意的剎那,也是滿懷著虔誠與崇拜的心情的。

到瑞士之後,他們就通起信來,孫海琳的信總是不即不離,不十分親熱,卻也並不冷淡。那些信在他孤寂的生活中,無異於嚴冬裡的陽光,溫暖了、照亮了他整個的世界。

家裡每隔幾個月都匯次錢來,這使他用不著像別的留學生那樣為錢發愁。趁著復活節假期,他到巴黎去看了孫海琳一次。她還是那麼美,嘴邊的笑窩還是那麼甜,在花都巴黎生活一年,她似乎更明艷入時了。

那是他出國後的第一個假期,也是生平最快樂的一個假期。孫海琳彷佛是老巴黎,自動做嚮導,帶他去參觀了凡爾賽宮,看了羅浮宮,又去看了高更和梵高的名畫。他對藝術原是十足的門外漢,但為了討好孫海琳,不得不裝出很在行的樣子。他們吃了幾頓著名的法國大菜,晚上去看芭蕾舞,去「紅磨房」和麗都」看表演,最後還去了二十世紀最出名的服裝設計家可可莎內的沙龍。孫海琳選了兩套名貴的春裝,她那纖濃合度、富于曲線的身材穿在那些漂亮的衣服裡,只能用「傑作」兩個字形容。

孫海琳的態度和她的信一樣,總是不即不離的,她帶著他去玩、去吃、去看名勝、買喜愛的東西,卻不讓他有說真心話的機會。那天黃昏在鐵塔上,他們倚在欄杆邊俯視著下面的巴黎市,他就鼓起勇氣向她大膽示愛,要去握住她扶在欄杆上的手。孫海琳卻把手閃電般地拿開了,只用她那不笑也帶三分笑的眼睛對他笑笑。

在回瑞士的前個晚上,他和孫海琳在香榭麗舍大道上散步。她娓娓地敘說著一些同學間的趣事,他卻滿心都是離情愁緒。他們從香榭麗舍的頭上走到尾,又從尾走到頭,馬路中間的汽車成陣,燈光不斷地從臉上晃過,凱旋門象一座大山,黑壓壓地擋在眼前。就在那巨大的黑影下,他鼓起了勇氣吻她。孫海琳又靈活地閃開了。她還是那樣子,沒責怪也沒動氣,只瞇著眼對他笑。

半年的生活費就在那十天裡花得精光。他一點也不心疼,愛情是無價的。他愛孫海琳,而且相信自己在她心裡不會沒有地位。他每星期都寫兩封信到巴黎去,每寫了三四封信之後,孫海琳總覆一封。他認為她已是他的情人了,暗中常常計劃著將來結婚的事。但漸漸的,孫海琳的信越來越少,最後,終於斷了。於是他又第二度去巴黎。

這時,祖國大地上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大變化:原來的政府在敗落後遷往台灣,新的政權正在大刀闊斧的推行新政,西方的報紙上頻頻報導中國正在進行土地改革的事,據說手段殘酷,有的地主被槍斃…..,家裡音訊全無,他擔著好大的心思,特別是祖父:田地多,佃戶也多,是那一方水土上的具代表性的地主人物。雖然他們王家世代樂善好施,寬厚待人,可革起命來誰跟你論理?地主就是罪人。每分析起這些問題,他的憂患真有千斤重。

經濟斷絕了來源,生活變得十分艱難。他是乘二等慢車去的,為了節省,做了七個三明治麵包帶著,以做早、中、晚三餐飯。

到孫海琳寄住的宿舍去找她,一個法國女孩迎出, 「你是誰?喬治楊嗎?還是羅拔蔡?」那女孩問。

「我不是喬治楊也不是羅拔蔡,是F‧C‧王,剛從瑞士來的。」他困惑地答,想不出誰是那個喬治楊和羅拔蔡。

「瑞士來的!」法國女孩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哦,我知道了!」接著就忍不住似的,噗哧一聲笑出來。

他知道自己的臉紅了,幾乎要爆發那忍不住的憤怒。孫海琳到底在人前把他形容成一個什麼樣的可笑的活寶呢?他不過是因為太愛她而顯得有些笨拙,她不該這樣輕視他的真情。不管怎麼樣,都不該在背後取笑他。

「海琳不在嗎?我要見她。」他的臉板得毫無笑容。

「孫海琳早不在巴黎了,你不知道嗎?」。

「不在巴黎?她到哪裡去了?」他感到意外。

「到比利時去了,下個月就要結婚,和比利時的皮爾伯爵。皮爾伯爵送她的結婚禮物是個十克拉的鑽戒。他年紀是大了點,快六十了,離過三次婚,不過海琳說沒關係…」那女孩很有興趣地敘述著。

他的心彷彿被重鞭抽笞,巴黎不再是美麗的花都,而是處處塗著傷感顏色的愁城。從那次起,他就沒再去過巴黎。近十多年來,他在學術界的聲譽一天比一天高,到處開會演講,世界很多大城市都去過了,唯有巴黎,他一直避免重遊這塊傷心地。算起來也有二十五六年了吧?可不是!那年他才二十五,如今已經入了五十大關。半百之年!該算中年人或是老年人呢?歲月悠悠,時間多麼無情啊!他覺得有些眼酸,連忙打住了思想。

車到巴黎時他正在熟睡中,還是那個小男孩把他叫醒的:

「喂喂,中國人,到巴黎啦!你是睡著還是醒著的?」

王鳳翔住在鐵塔附近新開的大旅館裡。他決心利用這一星期的時間好好地逛逛巴黎。在他的記憶裡,巴黎始終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城市。他要輕鬆地玩一玩,吃一吃。這些年,他的生活夠單調,斷了經濟來源之後,日子變得十分艱難。瑞士這地方不給人獎學金,又不許外國人做工,他連著幾年暑期都到觀光區的餐館裡當茶房,十年之後才拿到博士學位。其間他的祖父母和母親先後死去,他已無家可歸,幸虧指導他寫論文的史密德教授拚著老命力爭,給他爭來個理想的工作位置,他也就無可奈何地待了下來。

同來的七個男同學,結婚的結婚,回國的回國。只有他,既下不了決心回國,又不甘心娶外國女人。而在瑞士這地方,連中國人的影子也不容易看到;更別提交中國女朋友了,大約是幾年以前吧!有個朋友的太太曾熱心地給拉攏一個女博士。那位女博士戴著瓶底般厚的近視眼鏡,不但皮膚黑黃,而且身上似乎只有骨頭沒有一點肉,看上去像個枯樹幹子。他曾暗中把她和孫海琳比較了一下,這一比,就更加強了不娶女博士的決心。孫海琳那不笑也帶三分嫵媚的臉,那柔軟婀娜的身段,那份富于藝術氣味的慵懶,始終是他審美的標準。但孫海琳早當伯爵夫人去了,他可一直過著和尚似的王老五生活。

王鳳翔去了趟凡爾賽宮,參觀了巴黎聖母院和羅浮宮,登了鐵塔,坐了賽納河上的輪船,看了芭蕾舞又聽了場歌劇,找了兩家上等的中國飯館,狠狠地吃了幾頓中國飯。三天之內就把一切節目完成。

第四天的早餐桌上,王鳳翔一邊喝咖啡一邊翻著早報,希望能在旅遊的小廣告裡找到個去處。他已經翻了兩遍,也沒找到什麼。倒是「麗都」、「紅磨房」之類夜總會的廣告很吸引他。他的眼光就盯在那幾個大字上。

每天侍候早餐的黑人茶房似乎看出了他的猶豫,:「先生,今天去哪裡玩呀?」很熱心的口氣,笑呵呵露著雪白牙齒。

「嗯嗯!還沒決定呢!」王鳳翔支支吾吾的,把面孔擺得很嚴肅。他總覺得以他這樣一個高尚的讀書人,不應該和一個嬉皮笑臉的黑人茶房談得太親熱,雖然這個黑茶房是他在巴黎的三天裡交談得最多的一個人。

「先生,巴黎這地方是我們男人的天堂哩!」黑茶房對他神秘地眨眨眼,一邊撿起桌上的杯盤。

「唔唔……」王鳳翔帶理不理的,敷衍地笑笑。

「先生看過脫衣舞嗎?車站附近多的是。那些女的腰是腰臀是臀。」黑茶房把食指跟大拇指捏成一個圈放在嘴唇上吹了聲口哨、又擠了下眼睛,最後說了句:「真惹火!」就端著盤子輕輕快快地走了。

王鳳翔對著黑茶房的背影呆望了一會,搖搖頭,丟下報紙走出來。

王鳳翔當然不會去看脫衣舞。他不但生活嚴謹,趣味也是高雅的。於是,他又去參觀了幾處博物館,晚上去「紅磨房」看雜耍。沒想到二十幾年間的變化這樣大,連紅磨房的表演也變了質,好沒意思。

這晚上王鳳翔一夜都不曾好睡。天快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一覺醒來,已近中午。

整個下午王鳳翔就在車站附近轉。終於讓他找到了。匆匆的買了張票,看看四外無人,一悶頭就溜了進去。雖然知道巴黎沒有相識者,他仍覺羞愧又心虛,彷彿背後有千百隻眼睛釘著。

王鳳翔從脫衣舞場的小窄門裡出來、感到兩腮熱辣辣的。天色已經起了薄暮,四周亮起燈火。看看腕上的錶,七點剛過。還沒吃晚飯,可也不覺餓。店鋪正在關門,商家高樓頂上閃閃灼灼的五彩霓虹燈璀璨奪目,好不吸引人。王鳳翔邊走邊想的問自己:該到那兒去呢?去看芭蕾舞?聽歌劇?或是去夜總會看表演?哼!更無聊!兩把大翎毛扇子遮來避去的。那就再回頭看場脫衣舞吧!絕不!他忽然有想做嘔的感覺,那玩藝看多了,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王鳳翔搭地下車到香榭麗舍大道。走在這條路上感覺好奇怪:似荒謬,似辛酸,似甜蜜,卻滿滿盛著他青春的回憶。連自己也說不出是些什麼滋味!

入夜的香榭麗舍是迷人的。露天咖啡座上滿是人,男的、女的、笑著的、說著的……王鳳翔憶起他和孫海琳也在這裡坐過。那時,他曾為眾人的目光集中在孫海琳身上而驕傲。像她那樣美豔、青春年華的少女,怎麼會不引起人們的注意呢?而此時此刻,他卻一點也不想擠在那些咖啡座裡,也受不了人們那種帶著三分研究神情和七分好奇的眼光。那眼光彷彿在說:「看這個兩鬢斑白的中國人,是多麼的孤單啊?他是來遊歷的嗎?他將回到哪裡去?……」這樣的眼光他早就習慣了,可現在竟毫無理由地覺得不能再忍受。

王鳳翔感到內心有股無以名之的焦躁之氣在膨脹。思想結成了一團沉重的陰雲,密密的塞了一腦子。他一時想起了很多過去的事,也想到了未來的事,未來、過去;過去、未來。當然還有現在。他真是不願想現在。現在的他,像個遊蕩的孤魂,在寬闊的人行道上,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車海浪潮般地湧過,裡面坐著盛裝的男女,世界上處處有尋歡作樂的人,巴黎的夜生活畢竟是最熱鬧的。

王鳳翔王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裡,無目的地走著,凱旋門的黑影象座大山似地擋在前面。

轉到旁邊的一條小街上,路燈的光照著發白的人行道。王鳳翔垂著頭,很專心地看著腳下那個頎長孤單的人影……忽然,一陣濃烈的香水味朝他湧來,接著是高跟皮鞋聲。那聲音在面前停住了。他抬起頭,著實嚇了一跳。

一張被金色捲髮蔟擁著的面孔正笑咪咪的瞅著他。塗著泛銀光的鮮紅色唇膏的嘴說話了:「親愛的,到我那兒玩玩去!」

情況來得太突然,王鳳翔一時手忙腳亂,只感到心跳得砰砰的響,不敢抬頭看她。

「親愛的,你瞧我身段多妙,人家都說賽得過瑪麗蓮夢露。嗯?」那女人用一隻手掀起裙子,露出修長的大腿,再挺挺胸,扭了兩下腰:「你是越南人吧?我的初戀情人就是越南出生的。我看了你好喜歡。來嘛!只收你四百法郎,打八折啦!換別人我要他五百。」說著她已拉起王鳳翔一隻手。

「不,不..不要拉我...」王鳳翔往後躲閃,那女人卻一個勁的緊拉不放:「親愛的,我叫蘿拉。你叫甚麼?是在餐館做大廚的吧?瞧你多寂寞呀,可憐的孩子。」,她用另隻手在他臉上摸來摸去,「親愛的,到我那兒玩玩去吧!」聲音柔柔的。

王鳳翔動搖了,半生浪跡天涯,從沒跟一個女人如此挨近過。這感覺太奇妙了,男性的本能在他體內激盪。他站起身,任那女人牽著走。

王鳳翔自覺羞愧難當,垂著腦袋不言語,思想成了真空,兀自幽靈似的任人牽著行走。恍惚間好像穿過一條窄長的老街,兩旁儘是小店和格調不高的咖啡館,而最多的是女人。她們笑嘻嘻的站在道邊,有的抱著小狗,有的手挾一隻煙。這是甚麼地方啊!王鳳翔只像受了催眠術般的走著,直到在一個小窄的門口停住。抬頭看看,門頂的招牌是用紅色燈管砌成的旅館名字。進門就是一條窄長的樓梯,暗暗的,好像要通到地獄。幽靈倏的一下子驚醒了,掙脫那女人就要走。女人一把抓住他:「愛人,上樓去!」

「不行。我不能來這種地方。請放手!」

「放手!放甚麼手?你這膽小鬼,東方人!浪費我這麼多時間!想走!說好的四百法郎。」她抓得更緊了。

「錢,我給你。請放手,讓我拿錢。」

「哼!量你也跑不了。」她放開他的手,改抓衣服。王鳳翔急忙從上裝袋裡摸出錢包,拿四張百元鈔票塞在她手上,然後轉身快步小跑着逃離。他聽到背後的譁笑聲:「那是一個白癡...」。

新月正在上升,春天的晚風吹來些涼意。王鳳翔彷彿是長途跋涉的旅人,疲累不堪地拖著腳步往前去。他已不辨方向,只順路疾行,一連穿過幾條街,才發現眼前已是賽納河。他下了石階,走在寬寬的河岸上。

河岸的垂柳早長出新葉,在風中款款而舞。那下面的長木椅上,年輕的情侶們依偎擁吻著。走了好長一段路,才找著一張空椅子。坐在那張椅子上,他放鬆了四肢。

在黑夜的賽納河邊,沒一個人認識他,愛怎麼坐就怎麼坐吧!他一手扶著椅背,一手抓著根柳條,象個大字似地靠在椅背上,眼睛盯著水波盪漾、黑黝黝的河水。……王鳳翔又想起縴夫拉著的大木船,嘉陵江嗚咽的流水,只能在回憶中才能找到的家園,匆匆過去的大半生,除了苦讀、寫論文、做實驗之外,別無所有的大半生。現在他是F‧C‧Wong,嘉陵江畔的農家子王鳳翔早己消失。這麼些年,他早已習慣了做F‧C‧Wong,但此刻卻感到坐在椅子上的自己是如此陌生……王鳳翔覺得眼前的景物越來越模糊,鼻樑旁邊滑下兩串涼絲絲的水珠。他緊咬著嘴唇,摘下眼鏡,掏出手帕把那上面的水霧擦乾。

上班的第一天,同事們見了面免不了應酬地問問:

「王博士,巴黎的假期過得好罷?」

「好極了!巴黎不愧是藝術之都,真好!真好。我看了不少有名的地方。羅浮宮也去了。名畫都看到了,真偉大啊!尤其是蒙娜麗莎的微笑,好生動!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都覺得她在對你笑……」。王鳳翔總是春風滿面地這麼說。

                「1973年發表於台灣中華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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