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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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記錯,應該是2012年的8月。膺任第一屆文化部長的龍應台到訪紐約,經文處又邀集了各界來餐聚。主辦的紐約文化中心還以台灣小吃款待來賓。隨興中也有席位的安排,他們把姊姊和我排在二排中,一個小圓桌四人,我們這一桌中心主任游淑靜坐了主人位,另外還有一位文質彬彬的男士介紹了卻忘了名姓。那天我們因搭便車去早到一會兒,坐定以後看看周遭,習於早到的夏家夫婦卻還沒來,直到場子上座七八成,才見由工作人員護送他們前來,年輕的一輩有力氣,輪椅推著夏先生暢行在前,王洞這次可以輕鬆地跟在後面,夏滿面笑容一路上跟大家打著招呼,一眼看見姐和我在跟他輕輕揮手致意,他立刻揚聲嚷著:「趙淑俠趙淑敏在那裏,我要跟趙家姐妹坐一起!」那位年輕人卻一口氣把他送到第一排高大使座旁。但是他坐在那裏還不時回過頭來說說講講。 快要開始了,我到樓下去了一趟回來,拉開椅子坐下,一抬頭,正碰上咧著嘴笑得得意的眼睛,像是在說:「看我的好計得逞,我們還是換過來了。」之後除了官式的程序,我們很自得的開起小型同樂會。忘了都談些什麼,應該是無所不談,甚至言不及義。似乎姐姐又曾和夏先生切磋了他們偏愛的西洋電影,再次共同聲明不看武俠小說等等,我沒參加這樣的「同志會」,我認為武俠的題材一樣可以創作為純文學作品。那一夕,美食、紅酒,王洞忙著一趟一趟取食倒酒,夏只管高談闊論,笑語連連,樂得不得了。我們了無壓力地「胡說八道」,充分享受文人清談的樂趣。那一次我感受夏教授把我也當作他形容的「好朋友」是真的,並非僅是應酬之詞。 夏先生非傳統的廟堂內的人物,偶然還有些口無遮攔,但是不曾聽他用刻薄的話損過誰。他的一些八卦很不怕人議論,也不閃躲,但是我們相當有分寸,姊姊把他當朋友,我同樣嘻嘻哈哈,卻始終有面對前輩的態度,儘管他在信上稱我為「學妹」,我回信卻只好意思自稱「後學」。世人皆知張愛玲的作品是由他從鴛鴦蝴蝶派的灘地拔送到文學殿堂的,卻不知在三十年代橫空出世的端木蕻良,因蕭紅公案而觸怒文壇發霉多年後,也是夏教授用公平態度讓端木重新面世的。他叫我學妹有因,因為我也曾做端木蕻良的研究,為端木作品的風格探源。夏他不怕問八卦,彷彿認為是真朋友便可以涉及隱私。一次在公眾聚會的場合,他就正面有問題要問我,當時王洞連聲阻止,他還是要問,知道他的個性,就任他問。可是因為涉及到他人,便只能回答「不是,傳說不確」,並未多說。直到唐德剛大哥過世,需寫一篇文字,乃將他要的答案包括在內,因為知道他們也會看《傳記文學》雜誌,那麼不辯自明。後來他們看到那篇文章,知道弄錯了。我未以為忤,因為多年的了解,已知他的性情。 在一群朋友中我認識他算是較晚的,1992年夏天北美華文作協年會,我應召來紐約演講才初結識。昔日琦君大姐與我在台灣頗有往還,他鄉遇故知豈能不好好敘舊,而夏恰是琦君的好友,三個人就湊在一處,都說了些什麼我忘了,只記得在一起拍了幾張照片,而且還曾和夏單獨合影。夏先生的西洋習慣不攬腰便撫肩,那天也是一樣,我是走過世界的人,沒有大驚小怪。但那時還屬遊客,頂多每年來度假,我與紐約的人和事仍生疏,沒有互動,1998年後礙於現實不得不做候鳥常飛到紐約,才慢慢融入此地作家圈圈,但心理上還是疏離的邊緣人,若說有什麼真正接觸,不過是隨大流的活動。與夏也不是有朋友義意的朋友。 直到2002年的12月8日,那天作協在文教中心舊址,舉辦一場錢鍾書作品《圍城》的討論會,請夏志清、趙淑俠與湯晏開講,馬克任會長坐鎮。可能由於都是大老級的人物,所以找了我這在台灣身經百戰的老手主持。也就因此,心裡不敢輕慢,做了一點必要的準備。為了討論的節奏能有韻律不呆滯;無人會覺得受到冷落;與會者都有參予感,我把一位晚輩送我的瑞士牛鈴也帶去了。因為聞說夏教授一講得興起,便如黃河之水天上來,收不住閘,給他遞條子,他也不看。為流程順暢我便大膽帶了牛鈴,先講遊戲規則,再認真執法。那天禮堂滿座,氣氛很好,散了會有數位不相識的先生女士說,那是一場好會,生動有內容,我控制得當,大家歡喜!這樣的肯定我當然開心,但讓我暗暗高興的還是夏先生在與我獨對時說的:「你不一樣,你是有學問有研究的。」他的態度一本正經,不是打哈哈,我認為是前輩在鼓勵後進。我感謝他並沒怪我用牛鈴傳達還有一分鐘便須結束的霸道。 除了望著夏氏伉儷的背影,我曾有泫然淚下的感覺,此刻想到夏志清教授我沒有眼淚。用福壽全歸來形容,太俗了!可是對他的率性如意活得自在的無憾一生,用圓滿來形容是恰當的。當幾人在意大利餐廳飯罷又喝過咖啡,談夠了,說夠了,笑夠了,「散會」以後,我們目送王洞推著夏先生的輪椅,沿著行人道走向回家的路。灰髮的王洞用全身的力量,推著坐在輪椅上白髮的夏志清緩緩前行,陽光下夏的頭髮顯得特別亮白,王洞的灰花髮絲被風掀動著,顧不得撫順自己的頭髮,卻停住輪椅把夏的風衣領子整理了一下,然後繼續用全身的力量推動那輪椅。是!不過是常人生活中的風景,但是對夏志清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相伴依靠,什麼樣美麗又溫暖晚景呢?我為一位「老」友恬淡的幸福而感動。因此,他可以笑口常開。正是如此,除了登台演講,討論文學,嚴肅一會兒,此外見到的他總是嘻嘻哈哈,那怕病後的他已舉步維艱,仍是能吃能喝能開玩笑,樂呵呵的。 手邊唯一的一冊《采玉華章》在案頭,撫著書面,我有些後悔,為什麼沒好好想想,先把樣書按我的承諾,親自送給夏先生,也算是我做人的一個交代。出版社各空郵兩本給另一位主編石麗東和我,我必須留一冊在手邊當資料使用,另一本我送給了剛剛獲頒新聞傳播獎的朋友。但是就沒想周全的是,獲獎朋友猶在健康中年,可以緩一緩,而年長三十餘歲的夏教授已頻頻入出醫院。我!笨啊!因此在確認夏先生大去的消息之後,我第一時間email給王洞,說明我的懊惱與後悔,表示抱歉。實際那時我仍在切割手術後各式的大痛小痛之中,還顧不到別的。姐姐叫我別後悔,說我就是那時能去一趟也是添亂。果然,王洞來電話,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的病怎麼樣了?」於是開始談我的病,電話中聊得很多,她有一句「你們是夏先生的好朋友….」讓我放了心,好朋友是不會計較的。 2013年對我個人也很關重要,不僅是面臨到健康空前的威脅,在確診之後我還跑了趟台灣、馬來西亞和新加坡,然後再將自己送去挨刀。之前我還受邀與石麗東合編一冊美國華文作家選集。之所以答應,因為我認為是為作家與讀者服務。邀稿時有兩種途徑,一個是拜託賜稿,一種是見文追人。雖然夏先生年壽已高,論及美國華文作家豈可缺席,於是找出夏先生2004年送給「吾友淑敏」的《談文藝,憶師友》,選中了他的「書房天地」一文,單刀直入寫信索取了,回電話的是王洞,她表示沒有問題,事情都是她在做,而她知道我提出的要求,夏當然樂於支持。可是,沒有電子稿!「沒關係,只要同意,我來做書僮」,就這樣我用了四天的時間把這篇文章敲了出來。 從不知輸入別人的文字如此困難,因為每個人行文遣詞用字的習慣與風格不同,大多數時候不能一句一句看,需逐字閱讀敲鍵,常發現自己的習慣侵犯到作者的書寫,馬上須改一遍。對此書我們很用心,在我的規畫,還想設計一點文壇佳話,比如二周的兄弟檔、兩趙的姊妹檔、夏王的師生檔;當然夏王的師生檔最為亮點。既然追來了夏志清的大作,便繼續努力索來王德威的宏文,如此亮點才會發亮。後來因書的份量太重,除了序文刪減,也撤下自己的小說,兩趙缺一趙也就無關宏旨了。如果夏先生有知,必當會開心地大笑,讚「學妹」的有心。書到日,我會送往靈前。夏教授!請對我們的成績批評指教。 (趙淑敏 專業作家,前東吳大學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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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教授肯定是德高望重的前辈,這一點從許多文章中可以看出。趙女士在馬來西亞主持一場論文宣讀,第一次見面,很榮幸能宣讀我的論文。只是根本沒有想到神彩奕奕的趙女士那時居然抱病!希望早已經恢復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