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瓦廟傳奇 (趙俊邁)

小說

紅瓦廟傳奇

趙俊邁

一襲僧袈‧一段情緣‧一場奇遇‧一世牽掛‧一樁‥‥

 

又是臘月天,窗外北風呼號,淒厲如鬼哭,拳頭大的雪片如瘋狂尋兇的冤魂,在四野飛竄。

今冬冷的出奇,冒大風雪送齋飯來紅瓦廟的中年護持說:「山下鎮上的傳言像老墳上的野風,寒滲又邪乎,說這天象不祥,怕是要起妖孽!」

憨和尚聽了,打鼻孔裡哼了一聲,沒言語,倒是口中念佛聲提高了,似乎想蓋過窗外淒厲的鬼嚎,但他耳朵裡卻充盈著一陣緊過一陣撲通、撲通之聲。

腳步聲?鬼行路是腳不沾地的呀!擂門聲?除了剛離去的護持,大雪天有誰會上山來!

憨和尚猛的住口,念佛聲嘎然而止,斗室內霎時寂靜,連窗外的北風也啞然失聲,唯有撲通、撲通的響音仍在耳邊單調的敲著,他瞇起眼四下巡梭,緊張又迷離的眼神最後落在自己的胸口,竟然,那是和尚自個兒的心跳聲!

是什麼讓他如此失魂落魄;是北風的淒厲?是如飄魂的大雪?是那不祥的異象流言?還是‥‥。

也是臘月天,去年一個落雪的清晨,傻大個兒在奉天清涼寺剃了頭、點了戒疤,死心踏地的在佛前發誓,今生從此一心念佛;自從浴血出逃督軍府,脫了二尺半灰軍裝、甩了駁殼槍,屈指算算,已然過了三個年頭。

遁入空門,求什麼呢?也說不上來?能幹什麼?更是沒個譜。

依為他剃度的攝塵老師父的說法,傻大個兒算是一個困頓人,半路出家,對經懺佛事,啥也不會。除了念經誦咒,有口無心的還能隨大家唸唸唱唱,其它什麼也不懂。

因此,寺裡寺外都叫他憨和尚。他自己也心想:從此這世上再沒傻大個兒這人了!

憨和尚走進邊間的寮房,在木柴支架的床舖底下,取出一個灰布包袱,噓著嘴吹去灰塵,坐在床沿,解開包袱,裡頭包著一黃楊木匣子,和尚深深吸了口氣,垂目念禱;他打開匣蓋,輕輕的、仔細的撫摸裝於匣內的一節齊齊剪斷的髮辮,辮梢結著一朵紅白駁雜的蝴蝶結,那絲繩的紅,褪色幾近泛白,以致斑駁;此刻,和尚的神情柔軟而深情,與平時憨氣判若兩人。

莫琊山深處的這座紅瓦小廟,已被狂雪吹作一團粉白,尖銳的風嘯中間斷地傳來粗悶的佛號。那是憨和尚強自振作,大聲喧唱,像是唯有如此才能喚來佛陀的垂護與加被!

莫琊山要蓋大廟啦,山底下平陽鎮上的善男信女,將之視做天下第一等大事,俗話說:「蓋廟須蓋大的,大廟容易小廟難。」意思是,蓋大廟有更多錦上添花之人,修小廟善士們反而沒人肯拿錢。

或許基於這個說法,平陽鎮的善士們,乃糾集緊鄰的平渡鎮、鹽舖村、一起共襄盛舉來蓋這廟子,他們推舉了三鄉六士紳,出關東到奉天,拜謁清涼寺的攝塵老法師,請佛駕暫移莫琊山,親身監修開山建道場的大事業。

攝塵老和尚一向恆順眾生,直說:「大千世界,來來去去,能夠辦道場修廟宇,到那裏,都是緣分,如今去蓋廟子,是借大家的光,老衲焉能不盡心盡力?」

第二日,攝塵便帶上徒弟憨和尚隨著六位鄉紳,搭火車入關轉往莫琊山。

攝塵老和尚早年間,曾啟建盂蘭法會,講地藏經、彌陀經,名聲遠播。又在一個慈善會宣講彌陀經,結下興建彌陀院的殊勝法緣,大前年七伏天,才回奉天,在清涼寺講經三年,深獲十方信眾景仰。

這就是為什麼平陽三鎮佛子要千里迢迢出關迎駕的原由,最重要的是,他們堅信這老和尚具有蓋大廟宇大寺院的大法力。

「這個地勢好,再過兩年以後,接上地脈,會有六十年興旺的時候,六十年後,看來還能有百來年好光景。」攝塵在莫琊山中,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繞行了大半日,最後站在一塊山崗上,對隨行的鄉親們說出這幾句振奮人心的話。

老法師隨機開示:「別把剛才那番話當風水迷信來聽,須知境由心生、心因境有。真正興旺與否?不在風水而在你們如何發心護持!存乎一心,存乎一心哪!」接著還念了兩句偈子:「世人皆言穴在山,豈知穴在方寸間。」。鄉親們個個點頭如搗蒜,忙不迭的稱頌。

老法師正色說:「就在我腳下,先蓋個小廟,做監工寮房,右側那大片山坡地,要做觀音殿,正前方的高地就是咱們的大雄寶殿之所在。」眾人聞言,莫不合十讚嘆。

攝塵回頭對身邊的憨徒弟說:「你跟工人就在此搭個小廟,先住下,負責監管建材及守護之責。」

蓋廟期間,剛好有人從天津港運來一批紅洋瓦,於是都舖上了廟頂。

這便是憨和尚住守在莫琊山中紅瓦小廟的因緣。

 

此時莫琊山乃是一片深山荒野,人跡罕見,四下都是雜樹叢生、荒煙蔓草,真有幾分陰森,夜間狐竄狼嚎,怪戾之聲四起,多虧憨和尚賦性樸實,脾氣勇犟,住在那間紅瓦廟裏,不知害怕,黑天白晝,廟裏廟外,實心的為開地基、管看建材,任勞任苦,從不懈怠。

可是,就在天降大雪的前一個晚上,發生了一件讓憨和尚抓破光禿腦袋也想不通的怪事。

當晚,暮靄低垂之際,鉛雲密佈,天早早暗下,山裡更是墨般黑沉,憨和尚剔亮了燭蕊,戶外朔風野大,門窗雖關的嚴緊,冷風還是溜過窗縫颼颼穿入,房內光影搖曳,越顯詭異,和尚端座蒲團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那是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風雨無阻必誦的大悲咒。

迷迷濛濛間,不知從何而來的一群男女老少,四散跪在和尚四周,個個雙掌合十,兩眼盯著和尚,口中也跟著誦念咒子。

憨和尚被四周響起的誦念聲,驚得原本垂閉的一雙牛眼頓時睜若銅鈴,見到跟前的一堆男女老少,他張大了嘴巴翹舌不下,哪裡還念得了咒?

這群不速之客,少說有百多人,憨和尚迷迷乎乎的也沒察覺,平日區區兩人都挪不動屁股的小佛堂,怎會變得這般寬闊,居然容得下百口子人!他們為首的是位白鬍子老者,約八十來歲,清臞面貌,顏色和善,談吐並不顯粗俗,身畔簇擁著男男女女,有老有小,其中扶著老者的是一個年華荳蔻紮著馬尾辮子的姑娘,辮梢綁著一節紅絲繩,一晃一晃的,讓憨和尚覺得分外心煩。

「老大爺!不,老施主,你們打哪來的呀?」

「大師父,我們從清涼寺來的呀!您不認得我們?我們是跟著攝塵老和尚來的。」

 「噢!原來是清涼寺的老護持啊!失禮失禮!可是,怎麼在這大冷天,深更半夜的來到這?」

 看著和尚傻不楞豋的,紮馬尾辮的姑娘忍俊不住,開口說:「我們早就來了,耍了幾天呢,若不是要下大雪,凍得刺骨,誰要進這破廟?真憨!」說罷掩口而笑,腦後的紅絲繩晃盪得幾乎飛了起來,刺眼的紅光,逼得憨和尚不由得合十低誦觀世音聖號,以降顛倒混亂的心神。「魔障!」他暗自心驚。

雪,就在這時候從天而降!

接著幾天大雪撲天蓋地,山頭盡是一片白茫茫,別說人影,連隻飛鳥也不得見,建材運送早已停工,山下送齋飯的護持根本覓不著路,哪還敢上山?

憨和尚也算有福報,雖無人上來送齋,卻有辮子姑娘給他做飯、白鬍子老頭陪他共餐。

這日,辮子姑娘翩然而至,獨不見老者,和尚問:「老施主怎沒來?」

「他老人家吃不慣素齋,今天孩子們弄來山雞野兔,他嘴饞,在家吃了,不能陪你,就叫小憐給你做飯來啦!」姑娘俐落的回答。

「你叫小蓮?蓮花的蓮?」

「不是,咱生就可憐,是可憐的憐!」

「喔,蓮兒也可憐!」他喃喃自語。

「你嘟囔什麼?」

「沒啥!我只是納悶,你們到底住哪兒?」

「嘻!不告訴你!」姑娘一轉身,做飯去了!轉身霎那,馬尾辮又旋起一片刺心的紅,刺的和尚心裡像揣了隻兔子似的,沒著沒落的!

憨和尚發現,自己居然有期待雪繼續降下去的念頭:雪,別停,下越大越好!這樣,小憐姑娘就都得來做飯,每天都可以見到她。

白鬍子老頭似乎每天都有野味可吃,冰天雪地的,哪有野物啊?看來他們真有打獵本領,可是想到他們殺生,和尚總要念一段經文,算為死去的牲畜野禽超度,暗暗之中,也隱含著為老頭子,尤其是為小憐姑娘消業障的心思。

憨和尚此刻特別想念師父,若攝塵法師在身邊,可以求他老人家開示解惑,給他安安心。心?在哪?

剛剃髮不久,聽老法師升座說法,「凡眾生皆有心,狗子、狐狼也具足,人更要善護自己的心念!」

想到這,不禁驚出一身冷汗來!

他心上有塊疤,一輩子也無法彌合復原的瘡痕。是被那綁著紅絲繩髮辮鞭笞出來的傷疤。

當年在督軍府當馬弁,因長得魁武高大,稟性又耿介、實誠,就是有點木訥,因而得渾名「傻大個子」,就憑著那份「傻勁兒」,他曾三次在槍林彈雨中,捨命勇護督軍,因此督軍認為此人必定對他忠心耿耿,便收為貼身護衛,走哪帶哪,要傻大個子寸步不離。

老戲台上,妖嬈俏皮的紅娘,邊舞邊歌:「風流不用千金買,月移花影玉人來、今宵勾卻相思債、一雙情侶稱心懷」。她含笑回眸的一瞬間,一雙丹鳳眼轉啊轉的,在春花掉落煞那,眼神總會落在督軍身邊的大個子身上,而戲台下看的如醉如痴的督軍總誤把台上紅娘拋過來的眉目之情接個正著,「好!」他扯著粗野的嗓子叫喊,不停用肥厚手掌抹著額上的汗珠,冒著三伏天,三不五時要到老戲台捧「紅娘」的場。地面上誰不知道督軍迷上了老戲台的頭牌花旦!

「紅娘」小名蓮兒;她娘說,生她的那晚,夢見觀音大士蓮花座台前的龍女對自己眨眼而笑,因此,認定小女娃是蓮台龍女投胎,就叫了這名兒。

不論「紅娘」也好、「蓮兒」也罷,在大個子心中,她就是自己的女人。

在隨督軍第一次來看戲之前,兩人早就「月移花影玉人來、今宵勾卻相思債」不知幾回了,蕩漾銷魂的並非乾柴烈火的激情,而是那明知不可而又難捨難斷的蝕骨情絲!

蓮兒在傻大個兒眼中,美的簡像是畫裡的人,每次見著她自己都會忘了呼吸。

這女子不但臉蛋長的水靈,心眼也玲瓏;雖然身子是督軍的禁臠,但一片心思卻全傾給了督軍身邊寸步不離的「大個子」,在她眼裡,「大個子」就是大個子,一點也沾不上那「傻」字兒!他是個真心人,真的關心她、愛護她,沒把她看成戲子,跟他在ㄧ起心裡特別踏實。

他最喜歡看「紅娘」卸妝之後,總在腦後紮一條又黑又亮的大馬尾,尤其辮梢那段紅絲繩,晃悠悠的像隻小蝴蝶自在的飛翔!

「我真希望變成小蝴蝶,可以自由暢快的飛呀飛。」蓮兒躺在大個子懷裡,像是祈禱許願的呢喃。

「你帶我走吧!我要光明正大的跟你,咱們離開這。趁督軍進京不在家,你帶我走吧!」

「他兩天內就要回帥府啦,來的及嗎?」

「你怕?」女人側過臉,盯著男人。

「我不怕!擔心的是妳,妳扔得下班子裡的大大小小?」

「為了咱倆能自由的飛,我命都扔得下!你不是喜歡我的辮子嗎?現在就送給你,以此為證,明天天一黑,就在這碰頭,不見不散。」

 說著,女人起身,尋著男人武裝帶上的刺刀,用鋒利的刀刃齊齊斬斷那黑亮美艷的馬尾辮子,她又歡喜又堅強的把萬縷情絲交在男人厚實的手心裡。

 他拿槍舞刀,手絕不顫,此時此刻卻抖的像篩麥麩子似的,手心裡攥著的可是一顆心、一條命啊!

「放心,明天天一黑,準到,拼了命也帶你走!我今世就是為讓你自由飛舞而生!」大個子的話,斬釘截鐵像宣誓。

那天晚上掬心掏肺的每句話,鐵漿似的鑄在他心版上,每個字,烈火般烙在他心坎裡,時時刻刻忘不了、生生世世抹不掉!

第二天,日頭剛剛落下西山,城南督軍府左近,傳出槍響,很刺耳卻短暫,隨即看到一隊馬弁疾奔老戲台方向,不多久,老戲台就火光沖天、黑煙滾滾;城裡炸了鍋似的,老百姓無頭蒼蠅似的東奔西竄,倒不是躲兵勇,而是爭相打探發生了啥事?

很快,街里巷道沸沸揚揚哄傳開了:「督軍提前回府,發現相好的戲子傍著小白臉私奔了,大發雷霆,派兵追殺,雙方駁火,結果死了癡紅娘走了孬張生!」、「老戲台的頭牌小旦陳屍南城門,奇的是,還被斬了長辮子‥‥」

一陣混亂槍戰之後,小蓮胸口和左肩各一個窟窿,都汩汩冒著鮮血,大個子緊緊的摟著她:「別死!妳說好跟我走的!」他哭喊的悽愴。

「快走‧‧‧我不行了,你得好好活著,你落在他手裡,我死不瞑目!‥‥走!」

「不!要走一起走,我不會丟下你!」

「聽話‥‥快逃‥‥我下輩子再做你的女人‥‥」嚥下最後一口氣,許下來世承諾,為了承擔這句遺言,大個子咬著牙,眼中淌著血珠,放下女人,趁亂潛身遁去。

 他背著小蓮的情債,遁向無明。

 

 清涼寺,大殿,佛前。

 「汝負我命,我還汝債‥‥汝愛我心,我憐汝色‥‥經百千劫,常在纏縛,業果相續。」憨和尚跟著攝塵師父誦念至此,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孽障!你拿盒子炮的威風到哪去啦?傷害眾生勾當做了多少?現在自己也消受消受,何必這麼心不甘情不願的,扭扭捏捏,沒出息!」老法師喝斥。

「師父!我出家了,還消不了業?」

「胡話!生於色,死於色,因果報應,你就是信佛,錯因果一樣要受報應。」

「業障纏身,應該怎麼了斷?」

「死了便斷!」師父厲言點化。

徒弟卻記死了這句話,暗自發誓:「千刀萬剮混蛋督軍啊!等宰了你,我再自己了斷,了障、了帳!」

「還顛倒夢想啊!殺來殺去,何時是個頭?怎能了斷?」

 憨和尚聽師父這麼一說,心涼了半截,只怕此仇報不了了,可是情債總要償啊!

可憐,憨和尚兀在喜怒、哀樂、是非、煩惱中打圈子。直到師父帶他出關東登莫琊,遠離了那傷心地,隱居在這深山小廟,實心念佛,滾粥般的心境總算消停了一些。

殊料,深山小廟居然出現了一個紮馬尾辮兒的小憐姑娘,無端掀起一段恩怨,正也了結一段情仇。

雪到底停了,山風雖仍凜冽,久違的太陽倒露出半邊臉了;憨和尚經不起小憐姑娘連哄帶騙的,跟她來到後山,曬曬冬陽,順便探望白鬍老人。

老人親切的趨前合十打了問訊:「大師父一向安好?

「阿彌陀佛!」憨和尚站定唱了個諾:「感激得很,有勞您家小憐姑娘多日做齋飯,否則和尚早餓死啦!」

「你真感激?」小憐搶過話頭。

「當然感激!出家人不打誑語。」

「好個不打誑語!出家人你怎生報答?」

憨和尚木訥訥的哪裡答得上來?一張黑臉脹成紫紅,傻楞楞看著她,小憐掩口而笑,恍惚間,眼前站著的竟是舞台上的小紅娘,一條長長的辮子甩出一抹鮮紅,不是紅絲繩,是一片鮮血。和尚雙腿一軟,跪倒雪地,口中噴血大叫一聲:「妳別走!」人就昏了過去。

待憨和尚醒來,發現日頭早落西山,疏星閃爍在天角,自己卻躺在枯樹林下的一塊平坦的山石上。

正納悶,這是哪?黑暗裡傳來老頭的蒼勁之聲:「好,總算醒過來啦!」

「你們都還在?拖累各位,罪過!」和尚不安的說。

「因緣,因緣,談不上拖累!」老頭安慰著,「今晚,你就在我家將就一宿吧!」一邊說一邊攙起和尚,走到樹叢裡的山洞。一進去,要彎著腰,抬頭一看,四下雜草橫生、蛛網塵封,和尚不禁皺眉:「這裏亂七八糟,如此髒亂,如何能住?」老頭用手一指,眼前忽然現出一座樓閣,亭台軒池、窗明几淨,跟原先景象迥然不同。憨和尚在房子裏走一圈,心中暗自唸著咒,倒也氣定神閒,尋了凳子坐下:「你說過,你們是從清涼寺跟我師父一路過來的?」老頭回說:「是,老法師度化我們,慈悲無量!」老頭接著說:「夜間我們在這洞裡住,白天在後山玩。對你廟子一點不妨礙,我們一心在這裏護庇常住。」

「我就是常住。」和尚憨氣十足的說。

「誰說你不是?」一聲嬌脆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冒出來,原本鎮定的憨和尚應聲又心神飄移,戒定慧全沒啦!

「姑娘,妳也是那狐‥‥?」

「噓」她用一根指頭豎擋在唇前,捉狹的說:「不可說!不可說!」

春到了,天放晴,風漸歇,雪開始融化。莫琊山蓋廟的工程又動了起來;山路通暢了,攝塵法師也上來親自監工。

憨和尚樂了,師父到來,可以多親近親近啦。

這天,憨和尚忍不住,就把後山白鬍子老頭的事告訴師父,獨獨隱瞞了小憐姑娘的一段。

師父聽完,平常恆定的說:「他們仙家到廟裏來也是修行,各修各的,誰也別妨害誰。他們遠從關外跟到這兒,可見這新興的道場,將來一定有很多往生西方的眾生。」

憨和尚聽了到師父這麼說,心底不禁一陣悸動!悸動的是,他可以借這塊寶地,幫背在身上的這縷倩魂送往西方!

和尚才起心動念,小憐在洞裡已然靈犀通曉,「傻和尚啊、傻和尚!你莫辜負我的一片誠心哪!你要送她往西方,也請助我得道登淨土。」

當晚,和尚打坐,依稀看見小憐姑娘迤邐來到眼前,雙手捧著一束黑漆晶瑩的髮辮子,要遞給他,「別,你這是幹什麼?要索命嗎?」和尚盯著那束辮子,驚的語無倫次。

剪了辮子的小憐淒情的開口道:「佛門一粒米,大如須彌山;我臘月寒冬替你做飯,不是為了你感激,也不希求報答,我是在積陰德、助修行,指望早日修成正果,永脫輪迴之苦。求你助我一臂之力。」

「唉呀!我自己都沒有修好,怎麼助你?等我修好了再說,行不?」

「等你修好,猴年馬月的,我早就沒了,我得你現在救我,助我一臂之力。」

「可是我福德薄,根器淺,身上還背了一條冤魂,罪業深重,何德何能助妳啊?」

「對,就是因你情重,才能助我,也才可度你那女人!

「我女人的事,妳也知道啊?!」

「傻和尚,你看不出來這兩條辮子一個樣兒?宿世因緣啊!」小憐説的玄乎,憨和尚跟本搭不上腔。

 不過,和尚心裡千百個心甘情願,願幫這兩個女子早脫輪迴!

「好,要我如何做?」

「求你師父!」

攝塵法師決定成全憨和尚的心願,在大地春回的頭一個艷陽天,就紅瓦小廟前的場子辦一場大法會,一方面為莫琊山附近鄉民祈福、二方面超薦此間冤魂亡靈!

老法師明白,這個徒弟並不憨,若在俗世紅塵之中,可稱得是條重情重義的漢子。實在無法可袖手旁觀,畢竟,僧情還比俗情濃啊!

大法會殊勝無比;小廟前搭起佛壇,上供西方三聖,觀音菩薩當中立,鮮花素果、燈油華幔,佈置得莊嚴素淨,壇前廣場跪滿當地善男信女,白鬍子老頭引領眾子孫,也伏跪佛前,個個虔誠肅穆,隨著引罄法鼓莊敬誦念禮拜。

正當攝塵高聲唱誦:「觀世音菩薩,說此咒已,大地六變震動…天魔外道,恐怖毛豎,一切會眾,皆獲果證…」憨和尚此時也隨著寒毛根根豎直,眼前突然狂風大作,一陣飛沙走石,掀起煙塵滾滾,只見鬼奔狐遁,爭先恐後湧向佛壇,祈求佛光普照往生西天;憨和尚驚奇的發覺,有如戰場上千軍萬馬的恐怖紊亂場面,卻是寂然無聲;就在這時候,他看見蓮兒和小憐,披頭散髮也在群魔鬼道中奔擠,兩人體孅力微,踉蹌躓簸,遙遙難趨近佛壇半步,兩雙嬌弱的小手各自向空中揮舞,似要抓取什麼,憨和尚明白,她倆正期待強壯有力的援手啊,和尚奮身躍起,衝進千軍萬馬之中,奔向兩個孤單無依的女子。 

「至情護眾生,捨身不悔。你行嗎?」攝塵法師的聲音在他耳邊迴旋。

「至死不悔!菩薩成全!」憨和尚嘶聲力竭的呼喊著,奔向她倆,正悶頭往前衝,突然感覺雙肩一沉,一雙戲台上才穿的紅綉鞋踩上他的肩頭,抬頭見到他女人,蓮兒滿面的淚水,幽幽怨怨深情不捨的垂首望著他,說聲「我等你!」隨即縱身躍起,紙鳶似的飄然而去;緊接著,另一雙女子纖足踏上他的肩膀,不看他也知道,這是小憐,抬頭對她咧嘴一笑,心想,到底幫了妳,姑娘感激的淚眼婆娑,提醒他:「大恩不言謝,我去了,好好珍惜我的辮子!」

攝塵法師主持全場法會,倒真有幾分疲累,回首四顧卻不見憨徒弟,正覺奇怪,小廟裡傳來一陣騷動,大夥驚傳著山中傳奇:憨和尚直挺挺的立在廟門口往生了!

師父看到憨徒弟合十而立,面朝外,嘴角一似往常般掛著憨氣的笑,兩眼則直盯著佛壇上的觀音塑像,雙掌之間夾著一束情絲;見到這情狀,攝塵不禁趨前兩步,近到與憨徒弟面對著面了,輕聲嘆口氣:「去吧,去了好!唉!幡未動,風未動,心何苦動?徒兒,你不憨,你是癡啊!心中有情也是真如自性,倘若無情,那就不真了!」

老法師語音方落,卻見憨和尚手中髮辮上的紅蝴蝶,在暮色的山風裡飄啊飄的,竟然翩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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