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歲的春天(胡剛剛 )

散文

二十六歲的春天

胡剛剛

我出生在萬物復蘇的韶春,幾乎每個生日留給我的印象都是親人的陪伴、美味的蛋糕和成堆的禮物,唯有我來美之後獨自度過的二十六歲生日沒有任何喧囂,只有一夜的思考和回憶令我至今記憶猶新。

那天晚上,我一人去電影院看了剛上映的《魔境夢遊》,影片講述了十九歲的Alice重返仙境,在紅白皇後的王位爭奪戰中伸張正義、維護仙境和平的故事。一回到家,我就接到老同學茉莉的電話。我從沒有告訴過她我的生日是哪天,但細心的她還是及時送上了祝福,令我在意外的同時感動不已。

茉莉與我研究生同校不同專業,當時正在讀博士學位。我畢業之前每個周末都和她一起去超市買菜。和只知道揀巧克力薯片之類垃圾食品的我比起來,茉莉的菜籃子總是五顏六色、豐富多彩——蔬菜、鮮肉、雞蛋、各種佐料……看得我饞涎欲滴。我經常到她的宿舍改善夥食,一吃她做的西紅柿雞蛋面和青椒炒肉絲,我就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我們一如既往親密無間地聊著。茉莉正在專攻一項世界前沿課題,已經攻了六年,進展依舊緩慢。由於難度大,參與人員少,所以理論部分還處於探索階段,應用價值也沒有被挖掘出來。說得難聽一點,這個專業畢業後的出路只有一個,那就是擠破了頭留在全世界為數不多的幾個開設該專業的學校任教,把知識傳授給後繼學子。在此局勢下,茉莉對遙遙無期的畢業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焦慮,因為就算是畢了業,也會立即面臨著失業的窘迫,所以不如慢慢在學校耗著,把青春全部貢獻給科研事業。你若是問她為什麽會選擇這樣一個專業,那是因為只有這種美國人不願意讀的專業才相對容易申請到全額獎學金。對於心懷出國夢,又不願為家裏增添經濟負擔的茉莉來說,這無疑是不二之選。

只是如此一來,終身大事就成了問題。二十八歲的茉莉從沒走出過校園,也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性格內向的她經常是一寫起論文來就幾天幾夜足不出戶。她曾與同實驗室的老鄉互生好感,但兩人就此問題進行了一次深刻的、理智的長談,對畢業之後各奔東西、無法預測的未來都不敢做出承諾,所以戀情還未發芽就被扼殺在泥土中。她父母也為她介紹了條件相符的人,可對方一聽她是在讀博士,就要求她立即退學,做好在家中相夫教子的準備。這樣的要求茉莉怎麽肯答應呢,按她的話說:「你是我什麽人?憑什麽剝奪我的事業心?我不是男人的生育機器,也決不會讓自己這麽多年的寒窗苦為了男人而付之東流!」

其實,她心裏是渴望有個肩膀來依靠的,可是畢不了業就嫁不出去,受專業前景限制又不敢貿然畢業,這種矛盾的心情一直陪伴了她很多年,每次思考的結果都是無解。

聽了茉莉的煩惱,我除了用「緣分可遇不可求,一切還要順其自然」的大道理來安慰她之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一放下電話,我就開始自嘲起來,與其開導茉莉,倒不如先理清我這邊的一腦門子官司再說。我所在的地方一派田園風光,享有「全美養老勝地」的美名,居民自然以中老年人為主。適合結婚的人少,適合結婚的華裔單身男性就更寥寥無幾了。傳統的相親方式不是沒用過,給我做媒的大叔天天勸戒我:「你都二十五六的人了,早就是過季的大白菜開始降價了,還有什麽資本挑肥揀瘦的。這麽著吧,我先給你介紹倆三十二歲的,要是人家不同意,我手頭還有幾個四十五歲左右的和一個三十八歲離婚帶孩子的。要我說,只要有一個願意和你繼續交往的,你就從了人家吧。嗨,這在美國的男男女女不就是搭幫過日子嘛,還幻想什麽愛情呀。」

對於這種言論我非常不齒,什麽降價的大白菜,我又不是一件商品,要靠婚姻把自己賣出去。可是後來發現事實是殘酷的,那兩位三十二歲的男士,其中一位只問了我年齡,就以我年事已高為由把我輕松淘汰了。另外一位,除了詢問年齡之後還打聽了我的身份,一聽我持工作簽證,就搖頭說,年齡大點沒關系,可是不能沒有身份(指美國公民),我希望找一個可以為我解決身份問題的人,而不是一個要和我一起熬綠卡的人。」後來又陸陸續續見了幾個年齡稍大的,我感覺他們對我的年薪、家庭背景和我父母的財產比對我本人要感興趣得多。

我茫然了,在一次次相親的過程中,除了利益、交易之外,我看不到愛情的影子。

有時候和父母打電話訴苦,賭氣說我這輩子不要男朋友了,他們安慰我說,不要氣餒,只要保持積極的心態,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愛你的、欣賞你的人。我們不要你做女強人,我們只要你幸福。

幸福是什麽?有時侯我覺得它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踏進美國校園的欣喜被繁忙的課業壓力所替代,初涉職場的興奮被復雜的人際關系所攪亂,與親人重逢的快樂被離別的憂傷所驅散。這些年來,我似乎無時無刻不在追逐著幸福,但它的眷顧卻總是那麽短暫。而愛情呢?愛情這件奢侈品又在哪裏?曾經在書裏看到過的穆聖與赫蒂徹、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劉秀與陰麗華、馬克思與燕妮的動人佳話,難道只是經過藝術加工渲染後的浪漫嗎?或者,也許現實果真如媒人所言,錯過朝陽綻放的二十六歲,就再也沒有資格去沐浴一塵不染的愛情了?

我不禁想起冰心和鐵凝的故事。一九九一年,當三十四歲的鐵凝去看望九十歲的冰心時,冰心問鐵凝有男朋友了嗎,鐵凝回答,還沒找到。冰心說,你不要找,你要等。於是鐵凝又等了十六年,終於在五十歲的時候結婚了。

相比冰心在芳齡二十三就邂逅了一生的摯愛,鐵凝的等待顯然是太過長久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生命會慢慢變老,青春更是如撒手的彩色氣球般一去不復返。花落時迎來的愛情也許依然美麗,卻已不再是花開時的味道了。

我在屋裏漫無目的地踱來踱去,桌上《魔境夢遊》的半張電影票映入我的眼簾。這本是一部再尋常不過的童話續篇,有奇幻逼真的三維動畫特效,和勝利最終戰勝邪惡的標準結局。但劇末Alice與Mad Hatter分別時的場景,卻在我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

當Alice準備喝下神奇藥水返回現實的時候,Hatter悄悄出現在她身後,滿懷期待地對她說:「你可以留下。」

Alice轉過身笑了:「這是一個多麽瘋狂而又美妙的主意啊。……但是我不能,我有不得不去回答的問題,和不得不去完成的任務。」隨後,她喝將藥水一飲而盡。Hatter的明眸驟然轉暗,面頰染上從未有過的失望。

她趕忙說:「我很快會回來的。」

他無奈地搖搖頭: 「你將不會記得我。」

「我當然會!我怎麽能忘記呢? ……Hatter,為什麽烏鴉看起來像寫字臺?」 Alice試圖用他曾經給她出的謎語來調節壓抑的氣氛。

「我也不知道……」 Hatter臉上閃過一絲笑意,卻無法掩蓋內心深處巨大的悲傷。他把雙唇輕輕湊到Alice耳畔:「永別了,Alice。」

然後,他們長久地凝視著對方。直到Hatter明亮的眼睛被煙霾所吞沒,直到他們最終被分隔在兩個世界。

也許Alice知道Hatter欲說還休的秘密,但是她依舊選擇了離開,也許十九歲的她還不懂得珍惜離別,以為漫長的人生道路上充滿了相見。也許十九歲的她過於輕視懷念,放任歲月的嘯風吹散了誓言。但是我想,假如她今年不是十九歲而是二十六歲,那麽她是否依然可以瀟灑地揮一揮衣袖,走得如此無牽無掛呢?

胡思亂想中擡起頭,看到書架上身穿青蓮色長裙的瓷制玩偶正在對我微笑,它是母親在我出國留學前送給我的信物,名曰愛情使者,玩偶的衣襟上附有標簽:「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它象征著堅強和希望,是來自愛情使者神奇的祝福。」

驀然間,我似乎被冥冥之中的某個聲音喚醒,繚繞在心頭的迷霧也一層一層飄散開來。我相信每個Alice的生命中都會有一位永遠不會老去的Hatter,如果她真的相信愛情,那麽仙境就絕不會僅僅出現在夢裏。

我知道自己不是芳澤無加,鉛華弗禦的睡美人,也無望以守株待兔的方式得來童話般的愛情,所以我一定要懷著對美好愛情的憧憬和向往,不為外界輿論所幹擾,耐心地、堅定地、虔誠地去尋找。身邊找不到,就在全市找;本地找不到,就在外地找;熟人中找不到,就在互聯網上找;從砂石裏提煉金礦,在深山中采擷雪蓮,把握好能駕馭的,去爭取駕馭不了的。既然我當年可以從衣食無憂的安樂窩裏飛出來,去擁抱更廣闊的天空,那麽現在為什麽就不能從傳統思維的鴿子籠裏跳出來,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幸福呢?

……

我和茉莉互相鼓勵著對方,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上下求索。時光荏苒,一晃幾年過去了,我如願尋覓到了夢中理想的伴侶,茉莉的研究也突飛猛進,順利畢業指日可待。我買來《魔境夢遊》的海報掛在床頭,每天清晨一睜眼,就會看到Hatter溫暖如春的笑臉。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時常提醒著我要以積極的心態去面對生活,也時常令我回憶起二十六歲生日那個仿徨的、青澀的、難忘的春天。

 

(節選自《韶春七弦》第三弦「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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