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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點:北京,小羊毛胡同的一個四合大院。 時間:1960年,5月。 1. 那四是個光棍兒, 一輩子沒結過婚, 至於碰沒碰過女人,那就另說了。過了今年的陰曆6月18, 那四就是個滿滿登登的60歲的人了。 這兒陣子,那四老是琢磨著,當年要是和胡王爺家的小葉成了親,現在也他媽的是個孫子滿地跑,當爺爺的主兒了。 可惜那四命不好,要和小葉成親的頭一個月,小葉癆症吐血死了。 打那以後,那四就斷了成家的念想。一個人沒饑沒飽地過到了今兒個。 這天那四沒事兒,坐在四合院裡, 一邊用對襟衣服的下擺,擦著那只翡翠綠的手鐲子,一邊兒賣著呆兒。那只翡翠綠鐲子,是他和小葉的定情信物,據說是當年乾隆爺賞下來的宮裡的東西。 一打眼兒的功夫,太陽落滿了院子。又到了中午的飯口了。 這工夫,東廂房的老張頭家, 正在給孫子過生日。 一家人,老老少少的在院子裡圍著飯桌子,熱熱鬧鬧地吃著炸醬麵。他們家的那只大黑貓「咪-咪-」地衝著桌子一個勁兒地叫。那四最不待見那只大黑貓,又饞又懶。 幽幽的炸醬香味,隨著風飄了過來。那四不自主地咽了一大口口水。他的胃開始有點兒鬧騰了。 那四琢磨著,老張家吃的黃醬,一定是去年秋天的黃豆曬得。他還確定,那碗甜麵醬肯定是在鼓樓那家叫 「一必居」醬菜行裡買的。 那四想著想著,又咽了一大口口水。 拿著芭蕉扇,假裝若無其事地回他自個兒屋裡去了。 2. 這會兒,那四躺在床上琢磨著,他可是好些年沒吃炸醬麵了。 二十歲那年,他和小葉,在小羊毛胡同口的那家叫“獨一處”的飯莊裡, 吃了碗他生平最可口的炸醬麵。 那天是他和小葉的生日,他倆是同月同日生的,陰曆六月十八。 那四這會兒還記得那天,“獨一處”飯莊的小老闆王老六來到他們面前, 把菜碼端過來,他點了黃瓜細絲和香椿。小葉點了豆芽兒和青豆。而後,王老六又把炸醬盤端來, 當著他們的面,把炸醬麵調拌好。 那四是個又擺譜,又好吃的主兒。他一看就知道,那炸醬是用三七開的豬肉丁,一勺兒黃醬, 半勺兒甜麵醬, 加上頭春的小青蔥沫在油鍋裡炸出來的。末了兒,王老六還不忘奉承那四一句,那四爺,一看您點菜的行道,就知道您是個內行的吃客。那四聽了,心裡美滋兒滋的。 那四很矯情,對什麼事兒都不將就,特別是吃食。 就拿炸醬麵來說吧,那四也嘗過北京街頭巷尾大大小小的鋪子,可就是找不到他當年和小葉吃的那口炸醬麵。 要不他是那四呐,寧可饞死,也不隨便將就。打那以後,那四就再也沒有吃到過那個味道的炸醬麵。 想著想著,那四手裡攥著那只翡翠綠鐲子,不知不覺地睡過去了。嘴角上流下來的哈喇子,濕了枕頭。 3. 一眨眼兒,五月快過去了。那四琢磨著,他和小葉的生日也快來了。今年怎麼著兒, 也得吃上碗像樣的炸醬麵啊。 那四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當年在小羊毛胡同口,那些賣炸醬麵的吆喝。 “青豆嘴兒、香椿芽兒, 焯韭菜切成段兒; 想到這兒當口兒,那四坐不住了,穿上鞋,背著手,晃晃蕩蕩地去街上遛彎兒了。那四一邊走一邊叨咕著,不就是一碗炸醬麵嘛, 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那四手裡掐著兩元錢,不大會兒的功夫,便來到了東單菜市場,打眼兒往那邊一瞅,那四立馬傻眼了。菜市場到處都是排隊的人群,每個人手裡都拿著這個票,那個票的,這年月買東西,光有錢可不好使, 買盒火柴都要票。街道上發給那四的肉票菜卷,年初就讓他給用完了。 4. 那四沒轍了。蔫了吧嘰地耷拉個腦袋,沿著馬路牙子往回走。沒走幾步,就聽身後有人喊,這是那四爺吧? 那四一回頭,愣了,這不是像當年“獨一處”飯莊的王老六嘛? 倆人一陣寒暄後,那四便把炸醬麵的事兒和王老六說了。王老六說,這事兒好辦,都是錢的事兒。你給我拿十塊錢,陰曆六月十八那天,我保準兒把你要的那碗炸醬麵送到你家裡的飯桌上。 那四聽了王老六的話,立馬就想到了四十年前,和小葉一起吃炸醬麵的滋味,嘴裡不時地咽著口水。 但是,那四又一轉念,這十塊錢可不設小數目,這讓我到哪裡去弄啊? 那四看著王老六,倆人大眼瞪小眼。末了,那四無奈地搖了搖腦袋說,算了吧老六, 我上哪兒去討弄那十塊錢啊? 王老六看著那四手裡的翡翠綠鐲子,便說,那四爺,您也是個明白人,雞狗尿尿,個走個的道兒。您把這個鐲子拿去寄賣商店,不就立馬兒把事兒辦了嘛? 那四看著手裡的翡翠綠鐲子,心裡盤算著,這可使不得,這個鐲子可是小葉給我的信物。但是一轉念,那四又想,他屋裡上上下下,也就這麼一個值錢的東西了。不典這個物件,還能典個什麼? 末了兒,那四一咬牙,一跺腳兒,拽著王老六,一塊兒去了街角的寄賣商店。 5. 王老六拿著那四的十塊錢, 樂的屁顛屁顛兒地走了。這筆買賣,他王老六可賺的大了去了。 自打那天以後,那四可是多了一樣營生, 那就是每天一大早就坐在寄賣商店的窗戶下面,斜眼兒看著放在櫃檯裡的那塊翡翠綠鐲子。 那四其實倒也不是想怎麼著兒那塊翡翠綠鐲子。其實他就是想知道,要是這塊翡翠綠鐲子有了買主的話,他想知道那人長得什麼模樣,那人的家住在那裡,有空的話,要是新主人願意,他想經常去看看那個翡翠綠鐲子。 這個夏天,小羊毛胡同格外地悶熱,那四的心裡也格外地躁地慌。 6. 日子過的可真快,轉眼兒便是陰曆六月十八。 還別說,這天的天氣還真好,晴天白日,陽光明媚的。 一大清早兒,那四把自己拾掇得乾乾淨淨,背著手,在院子裡埋著四方步。 東廂房的老張頭的一家人,都覺得平時少言寡語的那四,今個兒有點兒和以前不一樣,好像有什麼喜事兒似的。 老張頭的老伴兒,是個管閒事的主兒。她瞅著那四歡天喜地的樣子,心裡就越發不踏實。 不一會兒,她便抱著她那只大黑貓,磨磨蹭蹭地走到 那四的跟前問到,那四爺,今天是什麼日子,您瞧您搗撤的這麼喜慶。 那四興奮地告訴老張太太,今天是他和小葉的生日,待會兒,早年間的“獨一處”飯莊的老闆王老六,就會把她預定的炸醬麵給他送來。 老張太太 吧噠著嘴吆喝著說,那四爺就是那四爺,辦事什麼事兒,都講究個排場, 要麼說,旗人是貴族哪,貴族琢磨的事兒和咱老百姓就是不一樣。 老張太太這番話,那四愛聽,怎麼聽都覺著舒坦。 7. 您還別說,王老六還真不食言。中午的飯口一到,他便拎著早年用的送飯匣子,來到了那四的院子。 王老六一句話不說,便不聲不響地把還冒著熱氣的手擀面,豬肉丁炸醬,青蒜、掐菜、青豆嘴、小水蘿蔔纓,焯過的鮮豌豆、黃瓜絲、扁豆絲、韭菜段各式各樣的菜碼,按照七碟子八碗的架式擺好。然後當著那四的面,把面再給他拌好。 那四坐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王老六的手段把式,心裡琢磨著,王老六就是王老六,這吃炸醬麵的老規矩,一樣都沒少。心裡說,這十塊錢花得值了去了。 那四早就饞得撐不住了,聞著炸醬麵的香味,口水又開始一個勁兒地往肚裡咽。 看著玩老六收拾停當,那四剛要端起碗,王老六說,那四爺,你先吃著, 一個時辰後我來收拾碗筷, 我先去街上遛遛。說吧,便起身往外走。 那四一見王老六要走,哪能不顧禮數。便立馬兒放下飯碗筷,起身送王老六出門兒。一邊走一邊與王老六寒暄客套著,一直把王老六送到了大門外。 也就是個放個屁的功夫,等到那四會到院子裡時,只見老張頭家的那只大黑貓,已經在桌子上把王老六送來的炸醬,菜碼和拌好的炸醬麵弄得地上地下全是。 那四看著桌上桌下那些亂七八糟的盤子碗盞,頓時傻了眼了,立馬坐在臺階上,一句話也沒有。 此刻,老張頭家的那只大黑貓,一邊舔著沾滿肉末的盤子,一邊兒咪兒咪兒地叫著。那叫聲又細又長, 像一道細細的繩子,緊緊地勒在那四的脖子上。 8. 打那兒以後,每當那四一見著老張頭家的那只大黑貓了,他便繞著道兒走。那只大黑貓也是個知趣主兒,再也不去那四的屋子裡串門了。 後來,人們發現,那四很少在那個小羊毛胡同的四合院子裡呆著, 除非半夜回來睡覺。 街坊鄰居都說,那四變了,變得越發沉默寡言,不合人群了。 其實,那四有一樁子事兒沒變,那就是每天坐在寄賣商店的窗戶下面,斜著咪咪的小眼兒,看著放在櫃檯裡的那塊翡翠綠鐲子。 無論春夏秋冬,那四總是風雨不誤。 12-10-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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