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黎錦揚近照

今年是馬年，我活到九十七歲，算是有長命的運氣，但是人老了，毛病很多，頭腦不清，又健忘，只好把今天要說的話唸一唸。口齒不清，請原諒！

談到運氣，我一向認為搞文藝的人，一半是基因和努力，一半是運氣，以我來說，運氣超過五成以上。

我到美國耶魯大學讀戲劇系，英文不靈光，不到一個月，我請求轉學，老師是有名的Richard Eaton，他是美國名劇作家Eugene O’Neil的老師，他說：「你是來學寫舞台劇，不是來學英文，如果你寫一個劇本能在學校的戲院上演，你就能畢業。」

我鼓起勇氣，日以繼夜地寫。好在那時很窮，沒有費時請小姐去吃飯看電影，兩年以後，果然寫了一本能在學校上演的戲。

戲演出後，一位美國太太給了我一張名片，她要我在暑假去見她。她是紐約來的文化經紀人Mrs. Ann Eluo，但我興奮得不能睡覺，不等暑假，第二天，我搭一小時的火車，到紐約去見她。還沒有落座，她就潑冷水。她說：「從此不要再寫舞台劇，中國故事從來沒有上過美國的職業舞台，你可以改寫小說。」她懂市場，我只好遵命。

中國人有句話說「十年寒窗」，我寒窗了十年多，才寫出一本小說叫《花鼓歌》，寄給經紀人Ann Eluo去賣，寄去十個多月沒有消息，經紀人最後來信說，這本書，大部分的紐約出版社都退稿了，只有一家，架子很大，編輯不看稿，把稿寄給看稿人去選稿。我的小說落在一位八十歲有病的看稿人的床上，他沒有精力寫一頁紙的書評，僅在稿子上寫了兩個字：「Read this!」寫完就登天了。沒有這兩個字，這本書也不會出版，這是不幸中的大幸，就是我說的「運氣」。

人生在世，都有起落，我一生中倒霉的事也很多，今年馬年不談倒霉事，只談「好運」。我這本小說出版後，居然爬上了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榜，有一位好萊塢製片商，願意出五萬元購買所有的版權，另一位百老匯製作人願出三千元購買舞台劇版權。第二天，電話鈴響了，把我叫醒，是經紀人Ann Eluo打來的，她說：「恭喜你選得很對，我已經打電話給Joseph Field，接受了他的三千元。」我說我沒有打電話給她，她說電話是她的助手接的。大概是我太高興，買了兩瓶啤酒獨自在斗室慶祝，喝醉了酒，在電話中把五萬說成三千。

這兩瓶啤酒卻帶來了好運，《花鼓歌》被Joseph Field, Rodgers and Hammerstein三大名家編成歌劇，在紐約上演了兩年，在英國上演將近一年，打開了世界娛樂界的大門。後來又由環球公司拍成電影，得到五項金像獎提名，贏得三項。美國輪胎公司及日本航空公司，請我免費遊歷東南亞及歐洲，替他們寫遊記作宣傳。

我把老爺車換了一部Lincoln，買了幾套新西裝，結婚成家。十年內，我出版了英文小說十一册，中文短篇小說一册，同時《花鼓歌》又在全國Regional Theaters重演，電影也出了DVD，我改變了我從前寒酸習慣，在餐廳吃飯，我還要大聲的搶著要付帳。不是假大聲，是高興的大聲。

記得小時候在北京，大哥常帶一家人到「長春樓」去吃飯，我才七歲，聽不懂大人說的話，又不喜歡長春樓的大魚大肉，有一次，隔壁房內有人吵架，我起身去看，我大哥把我拉住，他說：「那不是吵架，是客人大聲喚叫，搶著要付帳！」後來我們離開餐館，大門旁站了幾位餐館的員工，同聲大叫：「多謝黎先生賞小賬五元！」我們出了大門，大哥說：「五元太多了，可惜！」我大嫂說：「你黎家有面子，不可惜！我就怕你們黎家太寒酸！」

現在「好運」又來了，世界華人作家協會贈我「終身成就獎」，我要投身文藝的朋友，分享這座獎狀帶來的好運，希望藉著好運把華人的文化發揚光大，打入國際主流，這個好運不能錯過，我要所有文友分享。還有，我要特別謝謝北美南加州華人寫作協會吳宗錦會長，沒有他的鼓勵和贊助，也不會有今天的團拜和頒獎儀式，使馬年行大運，希望文友們努力寫作，馬到成功！

談到文藝，不論是出版、舞台、電影或電視，我們要多多看見一些華人的面孔。我相信不久我們會看見中國的文藝復興！前所未有的Chinese Renaissance！謝謝大家。

註: 這是黎錦揚先生在二○一四年二月七日「終身成就獎」頒獎典禮上發表的「得獎感言」。九十八歲的黎佬，花了兩個禮拜的時間，親手寫了這篇七頁紙的感言，當天並全文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