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成歐洲過客(趙淑俠)

散文
忽成歐洲過客
趙淑俠
 

 

當飛機越過山脈,只覺滿眼一片無垠的白。阿爾卑斯山巨大的身軀上,穿著翻雲滾浪式的大裙子,一個裙角勾起一串坡巒起伏的山峰。漫著冰雪的山尖,像一柄柄銳利的鋼錐插向雲霄。壯麗雄奇間醞釀著令人震撼的虛玄詭秘,眼光被磁石吸引般無法移開。凝目久視,這紅塵混濁的世界已在思維中縹渺遠去,只留下不沾煙火的原始淨美。這塊人類賴以生存的大地,仿佛回到了宇宙洪荒,從沒沾染過任何的罪惡與不潔。飛機降到低空,俯首下望,兒童玩具般大小的汽車。在一只散開來的淡灰色大網狀的公路上跑著。田畦整齊如刀裁,濃密的樹林成團成叢,好一片不攙渣滓的豪綠!看得我又是悅目又是欣喜,還有幾分訝異,覺得瑞士的農夫像在大自然中繡花,一針一線的不許出錯,把田種得那麼諧美生姿,讓人看了從心裡舒坦出來,有欣賞好畫的悠然情緒。

八年前忽然倉倉踉踉的去了紐約,在那個五光十色的大城理找到持殊的一角,就也安下身來。離開居住了三十多年的歐洲,逐日拉長距離。一年兩年的回來一趟,有腳不著地的飄浮感,看事觀物度人的眼光冷靜了許多。依稀己經不是箇中人,只一派優閑的站在門檻外面朝裡遙遙觀望了。

花城

春光五月,苞蕊初放,湖邊山腳和鬧市中心的花埔,大大小小的公園裡,一片鮮活生動春意盈盈。私人庭院更不用說,家家忙著剷土施肥,把從農人市場中買來的花秧栽下去,期待暮春初夏之交,綻出一片姹紫妍紅。農家牛棚的簷下,擺著一串長盒形狀的花盆,火紅的蝴蝶花躍躍欲飛,頸上掛著釘鐺作響的大銅鈴的乳牛,對之視而不見,低著腦袋搖搖擺擺的逕自走開了。公共廁所的窗口上也擺了幾盆香氣四溢,叫不出名字的小花。步步有花蹤,處處飄花香。回想往昔,我也曾為花迷戀,穿著一雙不透水的膠靴,刨土下種的在泥土上繪製心中的錦繡繽紛。我知花會盛開也將凋零,卻扼止不住對她們的愛與欣賞,甚至感激。感謝她們按著季節來給人間塗色,爭相競艷的扮演著美的訪客。我認真的期望等待,定期的澆水除莠草,把心神精力一股腦兒傾而投下,渾然不覺自巳的癡。如今看瑞士遍地是花,反倒忍不住暗暗竊笑:心想瑞士人必是花神的轉世投胎,過日子不能沒有花來相伴。

湖水與酒

好友絲艾娃的別墅在波頓湖畔。其實不能說是湖畔,應說是就在湖上。那大院子約佔一畝地,其中一面緊沿湖岸,有自己的碼頭,拾級而下是綠遴遴的湖水,兩米之外繫著一艘電動快艇。

絲艾娃前晚特別叫我們早些去,別錯過看湖上夕陽。莉蓮和我按時趕到,遺憾的是天上瀰漫著淡淡的灰色雲霧,丁點兒太陽的蹤跡亦尋不到。暮靄蒼蒼中感覺到有份沉重。喜的是那並不妨礙湖水的美麗。沒有陽光助陣的水面,生不出金光鱗影的輝煌,展現的深沉和清幽,卻是最美的艷陽天也描繪不出的。

湖對岸是德國小村,文學家赫塞青年時代住過的地方。赫塞曾說:他的心中有個〔風暴地帶〕。風暴來時,如果不跑到湖邊去排遺,就得趕快坐到書桌前,讓一陣陣的狂風暴雨,沖擊出滔滔不絕如浪如濤的文字,那是人間美麗的見証。是文學。

隔著遼闊幽冷的湖面,我隱約看到一個瘦長身型的男子,正邁著大步在無人的堤岸上反復疾行。他是誰?死去多年的赫塞回到塵寰,尋找他丟捨不下的詩魂?還是另一個詩魂在排遣胸中的風暴。

三個女人,飯沒吃完倒先把一瓶珍藏了四十年的紅葡萄酒喝光。我們快樂的舉杯相碰。我說:〔這酒真好,它讓我看到赫塞。〕,畫家出身的絲艾娃說:〔是嗎?我看到的可是梵谷呢!他怕女人,一下子就把腦袋轉到一邊。〕,鋼琴家莉蓮哈哈大笑道:〔哎喲!悲多芬那隻憂憤的大眼正瞪著我呢!〕。黑眼珠和藍眼珠裡都盛滿微醺的矇矓,笑呵呵的的再碰杯,只覺得空氣裡飄浮的又是音樂又是詩。

靜夜

我想不出這世界上有甚麼地方,比瑞士小城的夜更靜。那種靜不是一般的安靜,是一種彷佛不屬於人間的,帶有古墓氣氛的死寂。那種靜,使我至今想起會背脊發涼,彷佛正在冷幽幽的水裡往下沉,一下子沉到了底,被嵌在巨石的縫隙裡動彈不得。有海草類的植物刮磨著我的臉。我知它是好意,也許想為我抹去淚痕。我一向認為植物花草乃至山川萬物,全是有靈的。它們對塵間的悲喜瞭解得明亮透剔,因之選擇沉默,不肯參與人類世界的語言和對話。

在那麼長的滔滔歲月中,我曾長伴那種寂靜,在緲無音息如浩海之底的深宵,只聽到手上的筆劃在紙上的沙沙聲響。鄉愁是水,四面八方將我包圍,我讓手上的筆說故事。她們變成了字,變成了書,我便那樣過了許多許多個如在深海之底的靜夜。我過得那麼習慣而自然,幾次都彷彿聽到個聲音對我說:〔這是你的命,好好的對待她。〕。我總相信宇宙之間有個專管人類命運的甚麼,他無比尊嚴,往往是不可抗拒。但我仍抗拒了,逃出那要攝取人的靈魂,丟向海底被吞噬的死寂。

過客,無需悲情

如今我住在可能是世界最不安靜的一角。面對大街,終日看見車潮湧動,深宵時刻偶爾亦有警車呼嘯而過。在這兒要安寧只能到自己的心裡去找。剛來時曾為此苦惱,不知從何日起,對週遭的聲色音容都習慣得如見老友,包括經常被人咀咒的喧囂。習慣可以把一個人在不知不覺中改變。如今我巳自如得說不清這兒是吵雜還是安靜。倒是能清柝的聽見心靈深處有時鐘在行走的聲響。他分明是個負有警世任務的精靈,成月成年的滿處亂串,滴滴答答的邁著大步,隨時提醒人們對他的注意,瞭解他的語言。我矇矇然己聽懂少許,他似在說〔過客〕二字。他是過客我也是,差別只在他的旅途是永恆,我的旅途有時限。

歸程時安坐在機艙裡,我想著那些尚未盛開的花,想著波頓湖,紅葡萄酒和友情,當然也想到那靜得悚人的深宵。再俯窗外望,那連綿不斷的的青山綠水田隴,白愷愷的雪峰,仍像許多年前我所見到的一樣。可此刻怎會感到如許的陌生遙遠!它們讓我清楚的看到:對這住過三十多年,曾經投注過整個青春的地方,我己是個不折不扣的過客。

雖然穩坐,感覺上卻似在往前行走。初始時這感覺使我憂傷,幸喜在瞬息之間就頓悟過來。其實我們從未停過腳步,就連在深夜的憇睡中,也是跟著歲月的年輪,亦步亦趨的往前行走,不曾有過一秒鐘的間歇。在漫漫無垠的宇宙之間,自始至終就扮演著過客的角色,一站一站的舖陳我們的人生。這是多美又多公平的自然韻律!我想我應用欣賞又感謝的心情,接受這份自然之美。縱是過客,亦無需悲情。(寄自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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