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在雨中 (余國英)

散文

等你,在雨中

余國英

黑暗中,書房天窗的玻璃上,突然悄悄地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細響,我啜飲了一小口己經溫吞了的自製咖啡,側耳聽了一下,啊,下毛毛雨了!

不久,外面大廳裡開始有壺杯輕碰的聲音,再過了一回兒,聽見水滾沸騰的急響,我關閉了電腦,起身走過去推開書房的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哇噻,空氣中瀰漫了咖啡的香氣。

「今天,百分之七十的機會下雨。」專播氣象的收音機裡,是電腦模擬的中年男子的聲音,笑話,外面明明已經紛飛著牛毛小雨,怎広說是百分之七十的機會呢!這不是可笑嗎?

「我烤了一亇大bagel, 吃一點罷。」他還餘睡未醒,花白的頭髮,被壓得豎在頭上,我走過去撕了一大片烤餅,一口吞了下去,順手摸了一下他的亂髮,心想,這是他盤中的食物,卡路里不該算我的罷。

「坐下來喝一些熱咖啡!」這個人邀請。

「一小口罷。」我答,走過去低下頭在他杯中又啜了一小口。人生有很多遺憾的事,對我來說,喝咖啡就是其中之一。我深愛咖啡的香醇,喝過了心情大快,文思如潮,可惜每天只能喝一小杯,喝多了,腸胃就比文思更加翻滾澎湃了。

「哪,這是你的半粒維他命。」他用眼睛對那折成一半的維他命示意了一下,就走過去打電話給他約好了要釣魚的朋友們。

我走過去拈起那半粒維他命,送入口中,再倒了小半杯白水,將那小小半粒維他命一口吞下去,他說的,每天每人只需要半粒維他命就夠了,半粒就半粒!在我看,每天吃了維他命,既不能立刻提神,也不能覺查有什麼直接或間接功効,反正不可能有什麼壞處罷,一粒半粒,有什麼區別呢。

「是呀,只有百分之卅放睛的機會,好,明天罷。」他對他的釣友們一一說過之後,放下了電話。

我不由得從那大片落地玻璃朝外瞄了一眼,承現代科學的恩賜,眼科雷射手術開了白內障之後,外面的樹叢上、地面上以及小池中輕飄著細細的雨絲,都一一映入眼中,不是“細雨魚兒出”嗎?,是了,我點點頭,這是在美國,他們要釣的是十幾磅廾磅以上的大海魚,那種詩情畫意江南式釣魚的情懷,只能出現在中國古畫裡,掛在客廳的牆上罷咧。

「怎麼樣,不能出海,我們一同到巷口那家小食店去吃早餐如何?」他突然問道,推開那喝了大半的咖啡以及剩下的一小角Bagel。

「好呀!」我高興得跳起來,立刻響應。

「我們各自開了車,到小食店去等罷!因為吃完早餐,我要繞道到圖書館去還書,還要到超級市場去添購一些食品。」遲疑了一下,我又添了一句。

「也好,不如乘今天下雨,我到Wal Mart 去買點工具零件來修補一下魚網罷。」他說,手中提著開車的鑰匙。

「嘻嘻,這倒好像老情人約會呢!」我一面興奮地穿上外出便鞋,一面嘻嘻地傻笑。

「真是,人老心不老,難怪妳頭髮不怎麼白。」他白了我一眼,伸手到衣櫥中取出兩件薄外套,把小的那件順手遞了給我,大的披在自己身上。雨這麼小,並不需要雨衣的,因為我們住在地廣人稀的鄉下,小食店的外面,有大片空地可以停車。

將車子先開出自家的水泥車道,外面就是我們鄉間的馬路,我非常喜歡這種在雨中駕車的感覺,車輪在濕潤中透出潔淨的路面上滾過,兩邊的樹叢,被毛毛的細雨濕潤著,變得格外晶瑩翠綠,世界透出微微涼意,開車的人卻被小小的車身保護著,乾燥、溫暖而安全,左右努力搖擺的雨刷,將前面車窗的玻璃,盡責地刷得清新而光亮。

一位穿了雨衣的行人,帶著一隻肥胖的大狗,在遠遠的路邊,悠閒地向前慢慢走了過來。

「愛薇,妳帶了喜巴在雨中散步!」我將慢行的車速減得更慢,打開車窗,向鄰居老太太打招呼。

「是啊,喜巴喜歡下雨天。」愛嶶笑嘻嘻地回答。

旋上車窗時,眼角瞥見一隻大烏龜,由草叢中爬到車後道路的中間,努力向另一邊邁進,心中不禁納悶:馬路兩邊的草叢,不是都一樣嗎?它為什麼一定要爬到對面去呢?

由後視鏡中,看見愛薇走到他停下的車旁,站在車視窗與他一面正式寒喧起來,兩人一齊耐性地等著那大烏龜爬過馬路。

駕著汽車繼續前行,經過小橋,我將車速放得更慢,平常像下餃子一般擠滿了船隻的河面,今晨倒是靜悄悄地,只有一兩艘船隻浮在水平面上,接受微雨的洗滌。

想起多年前我們只有一輛老爺車,每天必得等他接送,有一次,我正在等他的車時,康乃爾的校園中突然下起滂沱的大雨,淋得我全身濕透,我站在透骨的寒冷中,哭了起來。

「他又不在此地,哭給誰看呢?等他來了再哭罷。」我兀自尋思道。

過了一會兒,他的車子終於到了,我立刻芳心大悅,喜孜孜地跳上車,早把想哭的心思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家小食店距我家不遠,我在胡思亂想裡停車,推開車門,向小店走去。一如往常,價廉物美的早餐店鋪中滿坐著常見的客人,一對祖父母在兩個孫子及一名孫女兒盤中的鬆餅上大量地澆著濃濃的糖漿,幾名南方紅子Red neck 模樣的工人,用叉將切割下半生的牛排,送進張開的大口中咀嚼,有一大桌退休的老先生、老太太們一面快樂地喝著咖啡、吃著煎蛋、鹹肉及烤麵包,一面大聲地笑談著往事。

我選了一亇臨窗的小桌子坐下,伸手由小架子上取出餐巾包好的刀叉,由架子底層抽出簡明的菜單。

「早安!」中年胖胖的女侍,熟悉地遞過來兩隻大號的咖啡杯,一杯放在我面前,另一杯放在桌對面,她在我的杯中注滿了濃濃的黑色液體,我深深地吸了一口醇醇的香氣,再用雙手捂住發燙的杯子,一陣溫暖,由手心傳到全身。

「等妳的先生嗎?」她溫和地問道。

我笑著點點頭。放眼窗外,外面仍然下著毛毛細雨,這使我想起近日為了增進自己的文學修養,猛讀古今名句,餘光中的「等你,在雨中」突然閃進腦中: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蟬聲沉落,蛙聲升起,

一池的紅蓮如紅焰,在雨中。

…。

一顆星懸在科學館的飛簷,

耳墜子一般地懸著,

瑞士表說都七點了,忽然你走來。

詩中所指的一定是臺北的植物園,只有那裡的蓮花紅如火焰,旁邊站立著的是有著飛簷的科學館,那時還沒有價廉物美的電子錶,一般學生們都戴不起手錶,瑞士表十分昂貴,果然是值得在詩中提出來的。他比我們高班,他在讀臺大的時候,我們初進小學,我們就讀臺大的時候,他好像還沒現在這麼出名。

餘光中在等的是誰呢?這位女郎,她,可以說己經與詩人優美的名句,同步地不朽了!

步雨後的紅蓮,翩翩,你走來,

像一首小令,

從一則愛情的典故裡,你走來。

臺北植物園,我們也很熟,因為園邊的南海路上,教師會館旁邊,有一家價廉物美的小店,四十多年來,我們每次回臺北,天天去那裡報到,親朋舊友日益稀少,唯有那家早餐店酥脆的燒餅油條,鹹辣的熱豆漿,滋味依舊。

退休後,我們住在佛羅裡達半鹹半淡的水邊,沒有美麗的淡水紅蓮。我這名不見經傳的中國女人,今天等的是自己的中國先生。

他墨綠色的車子,已經停在店外,我等的人,已經到了。

從姜白石的詞裡,有韻地,你走來。

不久,花白的頭髮,發胖的身軀,已經裝滿了小小的店門,不用搜索尋找,他一眼就看見坐在小桌邊的我,大踏步地走了過來。

I have taken care of you, had babies with you,

grown old with you,

And still, I want to be with you till the last day of my life。

千山萬水裡,咱倆同行,

柴米油鹽中,白頭偕老。

(原載2005年1月18日世界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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