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台灣在久遠的年代實有著白色恐佈﹕大捕所謂間諜, 以:寧錯殺一百，不可放走一個為準則,並排除異己份子如孫立人將軍等…孫將軍陷進台灣軍政界的陰謀陽謀中，許多相關者都成了敵對勢力的整治對象。

黃正(黃美之本名)，是孫立人將軍的英文秘書和她女青年大隊的三姐黃玨，也被冤屈牽連國際間諜案抓去，不讓聽審判，還把她們送去最祕密的地方，無故的被關在陰暗潮濕的所在, 幽閉了她們的黛綠年華。

重回家中, 兩人身體都不好，姐姐黃玨六年前肺癌過世，妹妹黃美之于2014年7月16日逝去，也是癌。

孫將軍舊部,稅警總團第一營長李邦欽,在上海戰役奮戰犧牲，孫將軍認李營長6歲兒子李嚴為乾兒子。李嚴剛赴台，孫將軍安頓他到屏東官邸, 那時二黃兩姐妹一直照顧有加, 多年來李嚴與太太白璧都心存感激，一直以毛姐(大毛)、蜜姐(蜜子~美之)相稱, 李嚴兄嫂曾與我們在衛斯理鎮有二十多年的鄰居情誼, 對待我家老少都好, 所以相知相識多年的文友美之姐，每次來哈佛演講，就更多歡敘。

黃美之姐，1930年出生於湖南省長沙，父親黃維國是黨國元老留日學經濟，民國軍官，母親吳家瑛女士，是湖南省第一位民選女性參議員，口才好。抗日勝利後，美之姐與三姐黃玨到教會辦的金陵女子大學，黃玨讀社會學，她讀歷史。金陵是貴族學校，與史密斯學院結為姊妹校。姐倆很風頭活躍，黃玨是學生會副主席，美之姐肄業讀到大三， 金陵學生各自解散逃難，寄讀中山等大學。

黃正與同學羅叔貞先到台灣，準備繼續求學。羅寄讀中山大學的朋友章超，常在將軍行館作客，一天羅和黃正到日式老屋的孫府找章超，見到孫夫人張晶英，孫夫人立刻要黃正充任孫將軍的秘書，黃正乃放棄求學。

孫將軍與之面談時，不免談到她姐妹的經歷: 黃玨到廣州聯合國福利組工作，廣州失守再和母親逃到香港…是個人才，要她寫信請姐姐來，黃玨和媽媽到台住在屏東，孫將軍把寫有《現代花木蘭  孫立人建立的女青年大隊》的黃玨，安置在女生大隊任軍官組長。孫將軍愛才，雖年齡差很多，叱咤風雲的將軍俊朗英挺，與黃正美之姐引起很多謠言。

甜美嫻雅的兩姐妹，原在金陵女大皆有眾多追慕者，其中之一李朋，從南京追到台灣，居然天人永隔，嚴重影響人生。

被繪聲繪影為「身材頎長，表現靈活，堪稱小生的人物，穿上一套貼身西裝，著實有幾分大使氣概」的李朋，為中央社資深記者，美國時代周刊特派員。1950年初服務於台北中央社總社，得知黃玨也到台灣，並在女青年大隊，就以採訪鳳山新軍訓練為名，持社長蕭同茲的介紹函，去見孫將軍，要求參觀新軍訓練及女青年大隊; 而到1950年3月在台北市廈門街133巷9號，國防部技術實驗室主任魏大銘，親自偵察 「蘇聯國際間諜」汪聲和夫婦後，循供逮捕牽連之人，就有李朋等人，此案波及黃玨、黃正~美之姊妹等共16人。(孫立人的粉絲等研究詳盡)

1950年8月12日判決，汪聲和及妻裴俊、李朋及妻廖鳳娥等4人死刑,在馬場町被公開槍決﹔潘申慶、廖干元、李光國、黃玨、黃正等5人判刑10年，二黃姐妹…，頓失豆蔻年華的自由，黑牢蹉跎十年又兩星期，一切都改變了。

黃正~美之姐，自小愛寫作，小學三年級寫了篇小說，以今日說來可名為微型小說 <兩個車夫的談話>，被級主任國文老師驚為傑作，興奮萬分的為她張羅登上壁報，年終又選上校刊，她自己倒未在意，但很能記得，那是她發表的第一篇作品。

初中時，她總是有機會不是演話劇，便是演歌舞劇，樂此不疲。那時老師常出的作文題是“我的志願”，她從未寫過要當演員。初三那年，她依在教室外的欄杆上，默記三千英文生字，突然想到要寫一本長篇小說：她因看到幾隻小鳥在綠蔭蔭的樹枝上跳躍，便想著這小說應名 <綠巢>，書中的情節也湧塞满胸…，三千英文生字在她腦中消失，上課鈴響了，綠巢也不見了，但覺自己如書中的主角，走起路來搖擺有緻…

高二她寫個中篇小說<端木靜子>，那時抗戰，世外桃源的學校在湖南鄉下, 居然在百忙的數理化功課之餘，她說「大大胡扯愛情與戰爭的故事，竟得了全國寫作競賽第三名，有一筆不少的獎金，算領了第一次稿費」。

1965年，她成長後寫的首篇小說「生命的奇幻」,後改名:修女馬利安，發表於蕉風月刊，翻成英文讓美國修女潤飾後，收於英文短篇集，感動了中外讀者。她的想像及筆觸都很豐富，寫散文也寫小說，她說: 任何寫小說的人，都知道小說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隨作者的想像千變萬化而來。但不管怎樣變，悲歡離合，七情六慾總是一樣的，所以有時會使讀者覺得像真的一樣，其實並不是真的，但人生總是真的。希望書能給現在什麼都匆忙的人一些消遣，或追念與沉思。

走過白色恐怖，她十年青春在牢獄中鎖成一片荒涼，外交官之妻以黃美之為筆名寫作，欲說還休地以雲淡風輕的平常心，樸素清唱點染囹圄之痛: 曾經苦難，卻以歡喜童心游嬉人間，如她的書《不與紅塵結怨》等，除引起孫將軍舊部爭議的《烽火儷人》，新著《馬丁尼酒與烈火》是紀念夫婿傅禮士的一生情緣，早年出版亂世男女前路渺茫，若有若無的情愛小說《流轉》，還著有《傷痕》、《歡喜》及《深情》等散文﹐遊記《八千里路雲和月》，編有《佛學與文學的交匯》、《世紀在漂泊》等世紀三書等集子 ﹐曾任台灣士林的國立復興電臺編輯，內政部勞工司國際勞工組職員。

1963年與在台工作的美籍涉外官員Bob  Fleischman傅禮士成家﹐婚後隨夫駐亞非各洲生活優裕清閑，又開始寫作，1972年回美定居，工作19年退休於加州郵政局州柏城資料室， 曾被邀請至懷俄明州UCROSS寫作坊寫作；並撫育出著名律師檢察官、小說家女兒富麗莊 Lisa Huang Fleischman，女兒著有英文小說古城夢《 Dream of the Walled City》等，均由著名的賽門舒思特等出版，巡迴演講到波士頓，我還特趕去購書參與。

二黃姊妹花正值青春歲月時，不幸因為莫須有的牽連而傳去被關，晚近政府為他們在白色恐怖時代，坐過冤牢的人平反，並有金錢的補償，當年如花似玉的姐妹倆得到這錢，立刻去美國頂級的百貨公司，決意要買件名牌的衣來穿，但看來想去，覺得花這麼多錢買這樣的衣來穿，著實乏味。

結果，姐姐捐些錢給她一生服務的教育界，美之姐則用這筆錢作基金，與知友張錯、黃伯飛、伊犛、曉亞、陳銘華、簡捷、于疆等，組織創辦德維文學協會，以紀念父母，也以此促進海外華文的寫作和活動。

榮幸受到常與我在文學會議同宿一室，聯床共話，並遊天地的美之姐邀請，在美國和日本分頭參與演講，他們成功的一連串高水準的文學演講﹕邀請過知名的教授與學者作家如周策縱、瘂弦、鄭愁予、余光中、尉天驄、王潤華、鄭培凱、叢甦、葉維廉、喻麗清、王渝、周芬娜等，都曾應邀前來研討與交流；由南加大的張錯教授任文學指導，曾任教耶魯的黃伯飛先生則任德維文學協會的文學顧問。

難忘在那春樹松柏夾道，湖天遼闊的佛光道場本栖寺富士五湖之中，天矇矇亮晨起的我倆與張錯、叢甦就僅4位，在華嚴經金印在壁的華嚴堂作早課，敞亮的木質地板，襯托出佛之寶相莊嚴，堂外清藍的天空，薄霧中鳥語花香，空氣沁人心脾，還上游艇體會澄明的湖光山色。不覺也漸漸學她，讓悲愁逆轉成希望和歡樂。

愛她也是自然不疑的個性，憨厚天真愛朋友，不論1992年，初次在圓山飯店，看到還不認識的我和林海音阿姨聊天，或見著熟友張錯與我們照相，都熱情地自顧走攏來湊著合照，又把朋友視作天上的彩虹，很愛朋友的我，真心有戚戚焉。

在我2009年連續兩年榮獲資策會部落客文學類百傑獎後，就極力推薦美之姐和德維文學協會的知友們在臺美等設置部落格，美之姐也興致勃勃的開格，我為她介紹了孫立人的粉絲，將軍義子揭鈞教授等或她已認得的，我們部落格好友，接二連三的引介,她更與會製作珍貴音樂光碟的林兮、和楊飛天等結緣，將張錯、簡捷、陳銘華、曉亞等連句的新詩製成了〈回眸〉歌曲… 還在世界日報部落格讀後回應留言：

「張鳳對於寫作，孜孜不倦，一本比一本深刻，真是君子自強不息。她是海外華文文學界中接觸面最廣的人，辦文史演講也最多最勤，並不是她真有閒空來做這些事，實在她有久病的老母親要照顧，對三位兒女又無微不至，家中雙方人口很多，事情也就多了。但她每一次辦演講都從容不迫，能圓滿結束，這並非她有魔棒，我覺得是因她深諳孫子兵法中的天時、地利、人和的多重條件之下，她是一個有大智慧的人。她還熱心幫助朋友，我從未聽她批評過任何人，說過什麼人的壞話，而她那一身亮麗的外表，於心中總是懷著她自己的一桿秤，四平八穩的走在這文學大地，一步一個腳印。」推介得識黃伯飛前輩令人感動不已…

其實年前她已得了眼癌，只剩一隻眼，當年世華文學大會在台北劍潭，我再與她同屋，格外仔細地看護她，也曾貼心地問東問西，得知她帶著嘔心的文稿預備出版，2010年夏她終於把與孫將軍鏡花水月的舊情在《烽火儷人》書中公諸於世，疲於爭議文字的喧擾，繼續兀自寫作… 2011年底在紐約女兒家意外跌倒，送往醫院，術後手腳皆上石膏，養傷到春月才返洛城。卻未料今夏她竟病勢沉沉…

超過10年前，我們在外雙溪故宮開華文文學大會，研究孫案的專家朱浤源教授也現身會場，美之姐悄然跟我說要去與他寒喧，朱教授曾說翻遍孫立人公館文件，國防部與總統府機密檔案，從來沒有發現孫立人有任何不法行為。

美之姐突然辭世後，傷慟中不數日七月下旬: 報載孫立人案監委的調查報告，直指當年孫將軍因郭廷亮的間諜案，被迫辭去參軍長，隨後遭軟禁長達33年，是在當年高層主導的大戲下被犧牲了。關鍵人物郭廷亮早在1992年復興號列車駛離中壢火車站時，掉落月台，送醫急救不治死亡…在美之姐仙去七七圓滿之日，闔上美之姐的文集，以鮮花果供敬獻心香…許多畫面浮現眼前，都早已成了永恆的印記。
(寄自波士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