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 (李黎)

小說

棋局

李黎

我與老A靜靜對坐在棋枰兩端,照例是他黑子我白子,也照例是他又「長考」上了。

啜了口不知誰擱在旁邊小几上的清茶,一股微風徐徐飄過,帶來似有若無的淡淡花香和一陣難以分辨音調的細細樂聲。

我瞅瞅老A凝神的模樣,真是再熟悉不過的;他是我下棋的老搭檔了。這裡大夥的事情都多,好玩的消遣自然更是不少,像老A這樣長期固定的棋友還是難得的。他還在長考我也不催他,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 ── 天長地久的時間。

這時卻見阿六朝我倆匆匆走來。我心想準是有臨時的差事了,只不知是找老A還是找我。阿六原先偶爾也跟我下下棋,尤其是老A出差我找不到對手的時候。可是阿六自從輪上了旅運中心這個職位之後,就常忙得不可開交,恐怕好久沒碰過棋子了。

「噯,抱歉打擾你倆下棋,」阿六總是笑瞇瞇的,「臨時冒出來的一樁差事,還得立刻就走--」他面朝向我:「麻煩你跑一趟吧,好在時候不長,三天再多加一個時辰而已。」

我向老A笑道:「阿六來得真是時候,這下你可有三天時間長考啦。這麼一來,這盤棋我恐怕是輸定了。」

老A隨口咕噥了一句旅途愉快之類的例話,就真的又低下頭去盯著棋枰繼續琢磨了。

我心裡暗自好笑,腳下卻也不怠慢,緊隨阿六直奔旅運中心。好在我們全是三天兩頭出差慣了的人,一切熟極而流,辦好報到手續就去行李處領取這趟差事的配備。

這一陣子在行李處輪值的是九爺,他一看見我就和氣地笑道:「又要到『下邊』去辛苦一趟啦。這回去幾天?」

「還好,三天多一點。」我翻翻剛在報到處取的本子:「六十二歲,還算可以的了。」我們這兒一天就是「下邊」二十年 ── 一代。

九爺把一個大包袱交給我,然後領我到兩個大架子和一台比我還高的天平前邊。

「拿吧,」他說。

我先從標誌著「樂/福」的架子取了幾個小包袱,放到天平右邊的盤裡;然後從寫著「苦/禍」的架子上取了同數的小包袱放到左邊盤裡。這時右邊顯得重得多,我就再加兩樣放在左邊;天平的指針顯示兩邊差不多了,只是左邊還是微微輕一點點。

帶點僥倖之心,我向九爺求情道:「差不多啦,可以旅行了吧?」

九爺人雖然和氣,辦起公事來可是鐵面無私:「不行的呀,你又不是不知道規矩。這左邊的包袱只能比右邊的重,就算只輕一點點也是絕對不可以的。」

我嘆口氣,心一橫,從「苦/禍」架上抓了個沉甸甸的包袱「啪」地往盤裡一放──好傢伙,這下左邊可沉下去一大截。

九爺這會卻又心軟了:「重多啦,要不要換個輕些的?只差一點點,犯不著拿個這麼沉的。多辛苦哪。」

「沒問題,」我急著上路,忙跟九爺擺擺手:「再辛苦也是三兩天的事,一晃就回來了 - 回來找您吃酒去!」抓起大小包袱就往「下邊」去了。

……

三天零一個多時辰之後,我如期回來,在報到處辦完手續,順便跟阿六約了傍晚一道去吃點心;然後便來到行李處還包袱。

九爺剛招呼完一個領取行李的人,回頭朝我關切地問:「回來啦,怎麼樣,辛苦了吧?」

我笑笑,「噯,最後抓的那個包袱就是重了點,該聽您話換個輕些的 ──不過還好啦,橫豎得走這麼一趟,又增長些見識。」

九爺讚許地點點頭,我邀他待會兒一道來,他說已經跟五姑她們約好賞花去。我心下還惦念著三天前沒下完的那盤棋,便匆匆跑到棋園子去。

哈,老A果然還坐在那裡哩,伸長了脖子直朝這邊望,一看見我就笑得嘴角幾乎扯到耳朵邊。

「好傢伙,」我笑嚷道:「整整三天工夫,可琢磨出高招兒來了吧?」

老A不服氣地說:「才沒有呢,你走後第二天他們也抓我臨時出差,去了幾乎有一天工夫!」他指指棋枰:「喏,我下了這個子兒。」

我一邊研究他這一招的用意,一邊閒閒問:「才一天的差事?幹什麼的呀?」

「本來沒我的事,還不都是你──九爺說你最後抓了個好沉的苦包袱,得要個人下去配搭,於是第二天就找了我去……」

老A欠身看看我下在他棋子近旁的一顆白子,繼續說:

「我就下去做你的大兒子 ──十八年。」

我微微頷首。又一陣清風拂來,一片粉雨般的嬌豔花瓣灑在我倆肩上和棋盤上。我端起茶杯,細細啜一口香醇無比的茶,柔聲說:

「該你下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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