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一. 星光河水

到甘乃迪藝術中心多次，但如今晚月空下無牽無掛佇立高台眺望波托馬運河還是第一次。望着星月下泛着幽光的河水，心中的冰稜隨著星星軟軟化浥，悄悄逝去…

對岸瑩光點點的高樓，還有腳下緩緩流淌的河水，把我帶回故鄉那座满山遍野鳳凰花開的海島，似乎我正在鷺江邊遙望對岸的鼓浪嶼小島。當我還不知世間有幾多愁時，多少次深夜我站立在廈門鷺江邊，聽着海浪有一搭沒一搭地拍打岸邊布滿海苔的花崗岩。此時，遠處海中間有幾艘無所歸依的帆船，船艙口扯起的粗帆布遮住了裡面一盞昏黃的煤油燈，燈下常常能看到一兩個漠漠糊糊低頭忙碌的人影。腳下岸邊則孤伶伶揺晃著一兩艘小杉板。月下泛著白光的杉板上堆着一攤舊魚網，旁邊還有一兩個小筒，盛着漁人用過一半的剩水，隨着船身晃動，裡面的水也在一搖三晃，拼命往筒邊拍打，似乎要躍出庭院深深的小鐵筒，到波濤洶湧的大洋里尋覓一番人生的滋味。

夏日星辰下，鷺島對岸是琴聲若有若無的鼓浪嶼小島，她沒有波托馬運河西岸燈火通明的高樓，只有掩映在鬱鬱蔥蔥相思樹中顏色褪盡的小洋房。今夜，河邊聖殿裏我突然醒悟，故鄉水中的小島其實不是為了琴聲和洋房，而是為了夢、為了睱想… ，因為她的存在，海這邊的鷺島才有了祈望、有了育夢的星空。幽幽大海，隔絕了一大一小雙子島。這蔚藍深淵孕育了未知、迷茫、失落與希望。河邊甘乃迪，我才懂得其實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段隔洋遠望的彼岸。只要心中還有夢、還有那一汪奔流不止的清泉，就一定有彼岸，有岸上星星點點的燈光。哪怕秋風驟起、雷轟電劈，隔洋的燈光會倍伴你，予你柔、賜你膽。也許，這就是為甚麼少年的我常常會佇立輪渡碼頭，望着對岸的一山一水發呆發痴。而今天小溪般的波托馬河還能喚起我心中柔情萬種，勾出一番兒時的夢和滄桑歲月後的依然如故。

(2014年6月26日後紀, Maryland)

二. 天地一線間—-越戰夜月低徊

寅時夢醒，難以入眠。星空下五萬七千多魂靈還在湖面般的墓碑裏無聲呼喚我。我赤足慢步，走進這時光隧道，讓熱帶雨林的針芒刺痛歲月的肌膚，寒冽的雨點洗去周身每一寸的繁華，讓那黑牆上千萬個亡靈伸展他們的臂膀環繞我，把我擁進無聲無韻的通道，埋進記憶的流沙，在那裡一頁一頁翻檢陌生的姓氏，翻出落基山的晨霧、密西西比的晚霞、還有Napa Valley 葡萄園的孤獨。

慢慢時鐘倒轉，隨着滴答的流沙，一步一陷，終於，在那「天人合一」、生死交界處，時光的白沙漫過我的頭頂，我雙膝緩緩跪下，滾燙的額頭緊緊貼上冰潔的花崗岩，柔弱的雙臂盡情張開，似乎要把一生一世都貼在這死亡與永生的大門上，用我的雙臂，用這顆熱淚盈滿的心撐開這扇三角大門，讓死亡在這裡駐足，給千萬個飄逝在歲月風塵里的生命撐開一絲生的空間，讓他們有一刻的英名吶喊，講一段來不及講的故事。

我跪拜在這時光的墓底，仰望滿天星星消逝的夜空，絲絲清淚滾過臉頰，像滴滴雨珠滑過靜默的湖面。哀哭的不是手榴彈下、竹簽井里橫飛的血肉，而是一朵朵俊美青春之花在熱帶雨林被攔腰齏碎的悲哀。如果生命真有腳步，靈魂還會嘆息，那麼在這兩壁小徑交叉處，急促、雜亂、錯蹤的腳步、夾着粗重的喘息聲，一定會潮水般湧來。

我的父輩曾手舞鋼槍在東南亞與這些愛和華麥田裡滾大的士兵生死相搏。今天，我卻在濃濃月光下奮力撐開天門的縫隙，祈願上蒼賜予這千千萬萬迷失的亡靈能有須臾片刻，望一眼家鄉的星空，聽一次無知少年夜下的喧鬧。

月亮高掛，我要走了。我要走出時光的隧道。在身後兩扇大門吱吱合攏時，浮出往事的水面，用今生今世記住兩道門後來不及敘說的故事。在星空下、在秋風裏唱一曲五百英尺的生命輓歌。

（2014，6, 21, Maryland )

三. 水晶天問

從陰魂喧鬧的天地間，我緩緩登上美國這段輝煌平台（1）。林肯足旁，仰慕的遊人，或駐足參拜，或攝影留念。回身遠眺，只見堂外黑黝黝一片，兩旁高低參差的樹叢，只有軀幹輪廓，不見只枝片葉。遠處是雄鎮西方的白城堡（2）。如果亞伯那罕林肯低首沈思片刻，他一定會看到廳堂下方一汪靜如處子的大水池（3），中間嵌有一尊尖尖的漢白紀念碑。

這裡是美國民主自由的靈魂。然而，它沒有法國凱旋門的氣派，沒有光芒四射的通衢大道為之烘托，沒有香榭麗舍的精品淑女為之點雅，更沒有皇宮護城金水為之鎮攝添威（4）。這裡只有憂國憂民的老總統，還有那一畦月光倒映的池水和倚天發問的尖尖白塔。

一切似乎都太素靜平白了。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語錄，沒有一句頂一萬句的跋扈，更沒有慈父太陽的愚忠。稱霸世界的帝國竟濃縮為一汪皓月碧綠中的小尖塔。然而，這簡潔靜穆中竟有許多無言的溫柔、聖潔和剛毅。著名記者Peter Jennings 曾坦言，無論何時何地他都隨身携帶一部袖珍美國憲法，因為「美國是世界上唯一建立於理念的國家」（5）。這部憲法，就是水中潔白明淨的尖塔，像電影Atlantis裏的引路水晶，晶瑩剔透的光茫時刻誥shi示後人。一卷律法、一座立碑。這懵懂年青的國家，幾分天真浪漫，無牽無掛，憑着一番信念、一分熱忱趑趄前進。

沒有帝王肖像高牆懸掛，沒有坤士淑女穿梭留連，唯有十年越戰的血淚恥辱、冰天雪地的韓戰硝煙和肅穆莊嚴的二戰沉思。这裏，懷抱美國的傷心和驕傲，林肯極目遠眺，祈願後代子孫，在反思池裏清理思緒，且思且行，永不遺忘：「我有一個夢……」（6）

註（1）林肯紀念堂

註（2）國會山莊

註（3）倒映池，華盛頓紀念碑輝映其中

註（4）北京紫禁城

註（5）Kate Darnton, Peter Jennings, A Reporter’s Life. PublicAffairs, New York, 2007

註（6）馬丁路德金在此發表著名演講：「我有一個夢」

（2014,7,1,Germantown, Maryla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