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讀《儒林外史 》是在初中時，那時我對章回小說沒興趣亦不知作者吳敬梓是何許人也，只因是老師指定的暑假閱讀作業不得不讀，囫圇吞棗之下僅對「范進中舉」此一章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此一深刻印象並非來自主角范進，而是那橫披衣服靦著肚子的配角胡屠夫。在我眼裡范進不過就是個熱衷功名的失意士子罷了，尤其無法理解他在中舉後怎麼會「喜極而瘋」?不像胡屠夫那張前倨而後恭的小人嘴臉躍然紙上，看得人心大快。

直到今秋意外得獎後，卻莫名其妙的想起了「范進中舉」，開始認真思想這回事還有作者吳敬梓這個人。

吳敬梓是清全椒人，字敏軒，因書齋名「文木山房」晚年自號文木老人。曾祖吳國對是順治年間的探花，其後一甲子吴門是一門兩鼎甲，三代六進士的纘纓之家，直到他過繼的父親吳霖起才開始家道中落。他隨其父於贛榆教諭任內十年，親眼目睹為官正直且對地方頗多建樹的父親如何被官場排擠以致罷官歸里，對貪腐的官場文化深惡痛絕，更看不起熱衷科舉功名的芸芸士子。

23歲時考取了秀才，不巧其父於同年去世，隨即發生了族人爭產糾紛，由此看穿縉紳人士的虛偽面目，不到30歲便將二萬多兩銀錢的鉅額遺產揮霍殆盡，以致鄉里傳為子弟戒。33 歲時遷居南京開始了他的賣文生涯。36歲時安徽巡撫趙國麟等人推薦他參加博學鴻詞科廷試，卻被他稱病拒絕了。其後雖窮愁潦倒仍絕意仕進，冬夜無法禦寒每每與友人繞城行走謂之暖足。54歲至揚州訪友時醉酒而死。

他這一生經歷了康、雍、乾三朝，個人生活由富而貧，政治上則先有箝制士人思想的文字獄後有籠絡士子的八股科舉，痛感政治的黑暗和文風的敗壞，於是花了近20 年的時間，將官場士人追名逐利的勢利嘴臉一一寫入了小說《儒林外史 》。歷來的三甲進士大多湮滅於歷史長河中，而科舉不第的他卻因這部諷刺小說而名垂千古，筆下人物個個栩栩如生。

范進這個小人物，20歲開始趕考，考了二十多次直到54歲那年碰到主考官周學道才得中秀才，取得參加鄉試的資格，由於這是功名的起點尚無實利可言，岳父胡屠戶自不把他放在眼中，還說宗師是看他老捨給他的，而他亦對胡屠戶的冷嘲熱諷一貫的唯唯諾諾。

當他向胡屠戶借盤纏以便到城裡參加鄉試時更被罵了個狗血淋頭，說他是「癩蛤蟆想吃起天鵝肉」。但他心想「宗師說我火候已到，自古無場外的舉人，如不進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竟然不顧家裡有沒有飯吃進城趕考去了。

放榜那天家裡真的無米下鍋，只好遵母命出門賣雞，錯過了鑼鼓喧天的報喜場面。老母央求鄰居將他從市集尋回，只是一見「捷報貴府老爺范諱進高中廣東鄉試第七名亞元。京報連登黃甲。」，當即拍手大笑往後一倒不醒人事，竟是歡喜得瘋了，多虧胡屠戶一巴掌將他這個「該死的畜生」打醒，一下子由「現世寶」變成了文曲星下凡。從此平步青雲，自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反觀我生長的年代，雖無科舉制度但有初中、高中和大學聯考，不曾像范進那樣十載寒窗苦讀，儘管考得不好倒也能一次矇混過關，只是學非所願，用非所學罷了!  對一個從來就胸無大志的人來說，能有一口飯吃即足堪告慰天地君親師，哪知一場金融海嘯將我的飯碗砸得粉碎，好在我不像范進要養活老娘和老婆，反而有一位老公可以養活我。

本來我大可關起門來過我的小日子，奈何現代胡屠戶還不少，「你啊! 只能給人當褓姆去!」一言驚醒夢中人，母親享壽95而我年未及花甲，豈能就此混吃等死？

於是老婦聊發少年狂開始舞文弄墨起來，胡屠戶自然又有話說「投什麼稿嗎？你那文章幾塊錢一斤啊？連個獎都沒得過!  別以為有幾篇文章上報，就癡心想當起作家來了!」

我沒有范進「自古無場外的舉人」的那股自信，從沒想過下場一試更不敢妄想得獎。今春在老同學一再的鼓勵下才第一次參賽，心想萬一能混個名次也好為我那貧乏的作者簡介裝點門面。為了自壯聲勢，我請了一位家住紐約的文壇前輩當我的推荐人，非常幸運素昧平生的他居然答應了。

到了十月放榜期間既無人報喜又無黃榜張貼，幸虧我在網上一則恭喜他人得獎的新聞中發現自己得了獎，感謝老天有眼不枉我這幾年的辛勤筆耕，從此開始日等夜等得獎通知和頒獎典禮，豈料別人的領獎照片紛紛上了報，而我這卻消息全無。向主辦單位查詢才知他們已將獎品獎金寄至推荐人的紐約住所，以便推荐人頒獎給我，久居底特律西郊的我自然不知有此慣例。

好不容易和推荐人連絡上了，誰知他已將紐約的房子賣了，現客居台灣，難怪掛號郵件第一次投遞時無人簽收，但兩週後有不知名人士至郵局將郵件領走。主辦單位要我自己向紐約郵局交涉並請推荐人幫忙查詢，推荐人則建議我直接向主辦單位申請補發，而我非收件人無權向郵局交涉，就此落得個妾身不明。

拜託家住紐約的小叔數度前往拜訪新屋主，怪的是不管白天黑夜均無人應門。於是我寫了一封中英對照信請小叔放在信箱內，希望新屋主會主動與小叔連絡歸還郵件，結果石沈大海。

其後小叔拜託他的郵局朋友打聽才知此屋至今無人居住，等到感恩節前夕終於有人將信取走，卻杳無回音。再經郵局朋友幫忙查出簽收郵件的存底，簽名字跡潦草模糊，但根據英文拼法應是華人姓氏，我遂再寫了一封中文信掛號郵寄紐約。

與此同時和主辦單位交涉補發無果，因需先確認無人冒領或溢領支票才能展開補發作業程序。獎金非重點，可是既無獎狀又無頒獎典禮，我無從享受得獎的喜悅更無法取信於人，上書陳情後終獲體諒將先行補發獎狀和獎章。

正當我慨嘆這輩子與獎無緣時，事情突然峰迴路轉，小叔竟然和新屋主連絡上了且將郵件取回，將於下週寄還給我。

下週郵差來按鈴時，不會有鄰人圍觀道喜，年過花甲的我也不會和范進一樣昏倒更不會喜極而瘋，只希望能做一個好夢，在夢中告訴范進我在寫作路上看到的海市蜃樓。

12/8/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