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宋瑜的拾篋集 (陳漱意)

評論

夜讀宋瑜的「拾篋集」

陳漱意

我的卧室附帶一個凸出來的小房間,裡面有一把大沙發,剛夠我在失眠的夜晚看電視或讀書用。小房間有三扇長窗,有一扇可以望見下面的草皮和遠處的樹林,在欲雨的深夜裡,望出去黑鬱鬱一片。今年入春以來,紐約一帶雨水特別多,天空老是陰陰的,還不時颳著風,涼風一陣一陣吹過哈德遜河,再越過河邊的黑色岩石和荒樹林,遠遠的一路過來,吹過我窗外的橡樹,大簇大簇枝葉被風吹得沙沙拍打著窗玻璃,恍如愛彌麗筆下的凱賽琳正拍窗在呼喊,”讓我進去! 讓我進去! “。

閃電照亮翩翩舞動的樹葉,雨開始淅淅瀝瀝下起來,窗外不知有多少魂魄正在枝葉或雨柱間穿梭,魂魄也有魂魄不如歸去的理由。夜晚是屬於幽靈的,我卻在這裡躬逢其盛,不過我手裡有一本好書,好書是驅魔避邪最好的靈丹妙藥。我捲縮入沙發裡,開始捧讀(拾篋集)。書滿厚,近十八萬字,有250頁,我原來想大略跳着看,可是才看到第三篇寫(房子) , 就拿起筆認真勾畫起來,作者宋瑜是詩人,我曾在飛機上反覆讀他那首(今夜脫軌)。


我知道今夜脫軌,像雨中塌方
車歪在道邊後特別安祥
撂下的,也是我自己
連同櫥櫃桌椅上發光的嘆息


今夜必然脫軌,因為月色响動
使滑翔的一天震驚;日子深處
秋天翻曬着陳年的許諾,螢屏上面
叼起人的大鳥飛過沼澤


當花葉在陽台上把世紀探看
失夢者,他先要從遠處向自己靠近
在廳裡拐個彎,再徑直走回
一盆水期待着永劫不復的傾斜


如此啊,歲月膠質的粘土
是堅决的放棄使它鬆動
今夜有雨游走,像一截車箱離隊
渴望着荒草淒淒的天空

於我,一首好詩,必需讓我感受得出徹底的、甚或壓抑的精神放逐,而詩的魔力總在於個人的解讀,明喻暗喻因此是必要的。(今夜脫軌)印證一付命定的、靈光閃爍的創作狀態。

現在看(拾篋集)裡面,這篇(房子):

不再敢想知青時代鄉間的老鼠如何鑽入貼身衣內取暖——

〝喬遷之喜〞之時也難免憔悴,隱隱然有那麽點兒滄桑之感。

當意識到曠日持久、養老送終的家事將在這新房裡進行,天地間的無限情義將由那些許精緻的裝飾所傳遞時,我們惶恐的心,才于肉身之後遲疑地進入這房子裡栖居。

這一類長句充滿迷人氣息,很耐讀。寫長句需要勇氣,因為讀者是絕對沒有耐心的。

再來看最好玩的一篇 , (憋尿事件) ,十三四歲兄弟兩人因為擅字畫 , 從城裡被公社幹部請到二十里外的村子畫連環圖 , 晚上被幹部帶到漆黑的農舍裡睡覺, 在那個(打砸搶的年代),生出的許許多多似通不通的原因,兄弟兩人因此在床上狠狠的憋尿 , 直到 , 終於——- 這裡一定要看原文 , 實在生動:

捧著肚子像生怕寶貝落地一般 , 相互攙扶著把身子移出了戶外 ,  當我們終於可以對著無人的田野尿尿時 , 卻發現尿不出來了 ,憋久的神經已經僵硬,忽然想到大人把著孩子尿尿的情形 , 於是盡量使全身放鬆 ,圓起嘴發出吁吁的聲音 , 兩道細細的尿液終於徐徐的流了出來 , 那麼久 ,那麼久——-

我看得失笑,且不住思索,這是很好的小說啊,宋瑜為什麽不寫小說?然而,小說比散文動人嗎?或者,只是一篇好散文需要兼俱小說的元素?宋瑜的散文極好。再看( 那土為什麼濡濕了我的手)是最有份量的一篇 , 寫滿了一個知青的悔恨 , 悔悟 ,故事豐富不說 , 好幾處非常浪漫的描述 , 這裡略舉一二 :

鄉下的夜很黑 , 那山蹲著 , 靠著你 , 像一只巨獸 , 水田深不可測 , 蛇在路旁的草叢裡出沒 。關於山魈的傳說也能叫你毛骨悚然 , 正因為如此 , 人在夜晚的活動才顯得神秘 ,一些人湊在一起就像灶堂裡燃燒的火 。

另外再來一段 :

我與農民陳財興靠得很近 ,我兩幹活配合很好 ,夜裡我與他拉家常 。我第一次捧起財興的手細看 ,我感到這手盡是山又盡是水 ,是岩石和棘草,勁風和雷聲 ,是生也是死 。

這類文字因為極端美,顯得格外脆弱;讀者在一次又一次的心驚之餘,還在期待下一次。(在路上)是我很喜歡的一篇,作者連寫一條溪水 ,都可把它寫成:

我傍著它走 ,能夠感到它涼森森的體溫。

真是好得令人傷感,只恨這詩樣的句子為什麼沒有出現在我的小說裡。

另外一篇(得便),寫夫妻相約去探望他們的三姆阿婆,卻因為两人間老以為做妻子的一定如何如何,妻子也以為丈夫一定如何如何,如此一路陰錯陽差的,致使做先生的趕回去上班時間遲到。當先生發現久等妻子不來的原因是,妻說: 我剛才是走路來的——你可以在河邊公園一邊看書一邊等我,你說你帶著書的——

他苦笑不得,這是哪門子的浪漫啊?我只不過有區區一本厦門歌謠——

當妻子想辯解 : 我——-

我什麼?不過為了省下一塊錢車費就讓我等了一個半小時!

你小聲點,讓人聽見———

讀到這裡我又失笑,寫夫妻再沒有比這更傳神了。另一篇(回到江岸),寫表兄弟倆一起去海邊,景是游泳高手,他從不與人比游得快,而是與人比游得久。鴻是電機系的高材生,他頭腦冷靜。當鴻脚底下,水底的沙開始流動,在水深不及膝的地方鴻像一根木樁往下陷——-鴻很快被流沙吞至下腹,兄弟两人心慌得近乎絕望,終於,鴻提醒:上岸,找點什麽來。

整篇散文從頭至尾逐步上升的神秘氣氛,營造得完美無瑕。我將近讀完整本書的時候,窗外開始放出天光,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的? 橡樹葉上油光滑潤卻沒有盛載任何雨水,石板地半乾,不遠處的草地上,一隻野鹿在晨曦裡禑禑獨行,纖細的身體輕悠悠靠近一塊巨石,它低頭嗅過周邊冒出來的野花之後,開始享用一頓美味的早餐。雨過天晴的太陽忽然蹦出來,瞬間照耀修剪過的草皮,和遠遠近近的橡樹、楓樹、櫻花樹、樁樹——-樹下八爪似的影子。宋瑜在他的詩裡說:太陽穿過樹梢,像爬行的黑色蜘蛛。

望着窗外,我微微感到悵惘,宋瑜因為產量不多,〝不免心中焦慮。〞我自己何嘗不如此?最近尤其感到,要快點寫啊,一定要快點寫啊,將來才不致帶一肚子腹稿死去。然而,窗外那麽美,還需要多出區區一個我,再以書寫破壞環保嗎?寫或不寫?一直是我心中念轉的。我推開窗,迎入晨風,探頭深嗅一口,真是春光燦爛啊!〝花下十四行〞裡,宋瑜這麽寫:〝我的勇氣只來自斑駁的船體,那堤上分明是光籠罩的一灘血迹。雲在閑適中,把我的降落處理得寂然無聲。〞

生命是如此這般在運轉、在呈現,而作者的最高境界亦如是。我再次深領宋瑜文字的魅力。

(寄自紐澤西,原載 2011年北京文藝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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