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我的魅影幽會 (莎朵)

散文

我與我的魅影幽會

沙朵

午後,我站廚房裡那一小扇窗前,初春的暖陽穿透大榕樹的葉隙,筆直地呈現幾道金黃光柱,那光大剌剌不請自來,投進我這正佇立著的窗檯前,水壺裡熱水剛沸騰而兀自從壺嘴中噴出白煙徐徐飛入光柱裡,光與煙如飄騰的雲海似有凌波仙子正長袖曼舞著。當舞袖漸疲,我朝那雲海輕吹一口氣,微塵在光中騷動上下左右竄遊。必然有些微塵遁出這光柱之外且我視力不足辨明的暗處,但我知道它們在我一呼一吸間,毫不聲張地黏附到我身上的部份毛細孔中,不由分說打算暫時或永久居留。唯一我能做的小小抵抗只是從胸臆裡更用力地吐息,陰鬱地看著它們在光裡四下逃竄。

終於,我厭倦了這樣的遊戲,藉這午後綿長的光回頭尋找自己的影。

──好久不見,我開口對影子招呼。

──影子懶懶地頓了頓,算是對我的善意略做回應。

──午後我總是不怎麼完整,影子有點遺憾地說,你瞧我只是半張影子呢。

那倒是,我附意點頭,影子看來像是有些尷尬侷促,因為無從遁形遂只得彆扭地僵在光中。當然最好是在夜裡,影子說道,它可以適意擺弄比較優雅從容的身段,月光會對它溫柔許多。

我因此回想起見到第一張影子的那個夜晚。華燈初上的商業區,秋雨剛洗滌過的紅磚步道,空氣如此清冷,以致我身上所有汗毛都幽幽肅立起來。我讓自己隨濕涼的秋風遊升到半空中俯瞰,影子正在一張由數百個小十字鏤刻成型的鐵椅上端坐著。

街燈的燈泡比老煙槍的黃板牙還黃,但照射在濡濕的地上卻是森森底青。

影子在等候著什麼。我模模糊糊依稀感受到它正期待與某人相會,但即使隔著數十呎高空距離,我感應影子的忐忑心情如雙胞胎似的靈犀相映。影子與我,孰者更徨惑?我好奇地想辨識影子等待的可是我所想望的那個人?孰是我在風中張開雙臂輕輕地擺動藉此抑下風的浮力,免得飛離我能探看影子動靜的距離。我有點窘迫地在上空任風擺佈飄遊,影子卻穩穩端坐著,篤定更勝於本尊。

終於街的一隅傳來答答的足音。影子與我不約而同側臉望去,出現一個穿著灰色風衣的男子。陡地一股涼風揚起,風衣的下擺拂動如蝶。男子的臉上罩著更深暗的影,我如何也看不清面目,祇見一雙炯炯如火的眸子轉而逼視影子,影子吃那熾熱眼光一注竟微微哆嗦,而我卻就此定靜半空。

那人也許是他……也許不是,我無法肯定,因那火樣的眸彷彿只為十萬分之一秒的燃燒後,立時煙滅並與黯淡的臉龐同時隱入黑幕。

秋夜的風比冬日還寒涼且飆勁,驅迫著男人的風衣颯然繼續前行。

影子和我同聲輕歎,這一長夜的等待不過為了一個照面的迷離。

影子始終與我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我縱容它秘藏在心窖中一個邊陲的角落,那裡堆積著我個人歷年累積的各樣私密並迷離幻想,儘管那些幻想祇是存在於我腦部的黑盒子裡,所隔的不過大腦前皮質那樣奈米距離。

我記起三、兩天後見到的第二張影子,便是那樣穿梭在醫院的長廊之間,為了找不到出口兀自納悶著。幽長的廊道瀰漫著福馬林混著消毒水的氣息,這一回,我鬼祟如隱藏的針孔攝影機,比影子更像影子貼牆或地悄然行動。畫面裡只有黑灰白三色,黑暗的病房……灰色走動無言的病患與醫療人員……白色的床單。

你看著影子拖泥的腳步,緩緩穿越一個又一個灰色的軀體,荒謬畫面如顯微鏡下白血球正在侵略紅血球攻佔地盤。他們或是在做一個冗長的夢,又或根本正在死亡(皆於進行式當中),而夢境與死亡其實相差無幾,一樣遽然無常並決絕的虛無同時展現相對性,涇渭不分明且糾纏難分。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蘇軾加註李白說過的話。當下影子便混在黑灰白人群中,逆著方向,按我看也是逆著自己的人生。但數計不清的病房,影子無法一一探看;終於,影子和我同時看到遠遠猩紅怵目兩字──出口,因為實在走疲了這長廊,遂鬆了口氣。

厚如銅壁的門應聲而開,白花花刺眼的陽光毫不客氣闖進來,黑灰白被緊闔在身後,世界於是涇渭分明,影子與我和卓古勒伯爵一樣眨眼成煙燼。

我和影子的幽會次數開始頻繁到可堪非議,卻不是我該不該同意或能否取消的問題。而不管我怎樣想,影子依舊任性地出現。或者它也嫌棄著我幹嘛牢牢緊附?也不知究竟是我佔據影子的夢,或說到底根本是影子佔了我?但原來,每場夢境幽會都以它自己無邊際的魔力自己舒張自己存在自己呈現,我和影子怎麼也無法擾亂每場幽會的路標和方向。

這回我見到影子孤單地被屏棄在某個海角荒島上。我冷眼望著影子吃力地邁著步伐踩過軟塌的沙地,一座荒頹破落如的廟宇拔地出現。那廟宇前殿大如廣場,殿前入口處一方帷紗罩滿蛛絲之厚重甚至揚不起一角塵沙。殿內諸佛缺手殘眼瘸腿,羅漢們五體不全,像是極久遠前經過激烈廝殺,如今雖無一完好的金身可供印證此地曾有的榮景,於是影子無法推算這筆帳,我見它幽幽飄入內殿左顧右盼,四下裡鬼聲啾啾,不過或者純粹祇是我的幻聽。什麼樣的命運會詛咒一座廟?只有至高至大的真神始能手出天火做這樣的懲處。凡有血氣的,都當在祂的面前靜默無聲,祂不消一日便除去此地的罪孽。但這次影子無視於我的阻擋,它逕自跨過門檻越了界,陷落後無法動彈。我駭然見它給釘在斑剝冷硬的石板地上,無法脫逃。我束手無策心慌意亂,而黃昏夕照正漸漸消褪,霎時被黑暗攏縮了最後一道光。影子就這樣逝於大殿。這樣,一切的惡都被剪除了。黑暗宣佈著影子的死亡。

這個午後,我以為我重見自己的魅影,想它終究得來憑弔自己不小心錯過的喪禮,甚至不是和我道別。然而我委實不希望見它款款復生,在我不期然間和我來場幽會。

讓塵歸塵,土歸土,影子歸暗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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