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一九四九

在那動盪之年的年初，他從北方來到了上海。當時他的名字還不叫蓋瑞，而是“偉民”。年紀輕輕，他已經是共產黨的地下特工，這次來上海的任務就是要打進國民黨內部，特別是第八局。這個局目前正實施一項代號為“特洛伊木馬”的大型計畫，已培訓了數百名特務，準備在國民黨退守臺灣後繼續留在這裡，進行各種破壞工作，比如摧毀工廠，阻塞交通，造假幣，攪亂社會秩序等等，還有收集各類情報，等待日後國民黨回攻大陸時與其裡應外合。共產黨必須儘早幹掉所有這些危險分子。當時偉民做情報工作還不太有經驗，不過，作為一名清華畢業生，他聰敏機智，比別的同志受過更好的教育。還有，他曾在一所教會學校讀過三年，能說一口流利的英文，可以跟外國人打成一片。

一個月前，他剛成家，新娘現在還在山東北部的農村家裡。那是父母為他包辦的婚姻。然而，就算他還沒來得及對他的妻子，玉鳳，產生深刻的愛情，他已經喜歡上了她。玉鳳身材挺拔，一頭濃密的黑髮，皮膚細密光潔，微笑的時候一雙大眼睛亮閃閃的。他希望她暫時留在老家，幫母親料理家務以及照顧家人。尚家家境殷實，擁有四、五十畝良田。偉民認為自己最終可能會在某個城市定居，比如北京、天津，或者濟南。他答應玉鳳不久後就回去接她。雖然南方的飲食更精緻、外國對沿海城市的影響也更大，可偉民還是不喜歡南方。不過這次到上海他並不十分煩惱，因為組織上沒打算讓他長久待在那裡。國家的政治局面日漸清晰，大家都看到共產黨正全面擊潰國民黨，而且將很快佔領全中國。北京有可能成為新的首都，偉民更願意住在那裡。

因為缺乏做警察工作的一些必備技能，他沒能成功打入第八局。槍法糟糕、不會開車，更不用說拆除炸彈，偉民在實戰考核中的成績一塌糊塗。不過，在政治筆試中他卻得了高分。他的答案條條中肯，還就孫中山提出的三民主義寫了一篇言簡意賅的論文。這份卷子給主考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把偉民叫進了辦公室。

“尚先生”，徐少校一邊打開申請材料，一邊對這位坐在他書桌前的年輕人說:“你怎麼會對這種工作感興趣呢？你是清華大學畢業生，還是英語專業，你這麼有才華，能做的比這裡好得多。我們這裡招募的工作並不是為你這樣的人準備的，你說呢？”

“我得吃飯，有什麼活兒我就做什麼。”偉民回答，迷惑不解地看著眼前這位軍官。

“我喜歡你的態度，年輕人。你真是能屈能伸。”這位官員身材魁偉，嘴裡鑲了一顆金牙。他對偉民彎了彎食指示意他離辦公桌更近些。“我跟你說，你應該到一些涉外機構去找工作，比如說，美國大使館或者國際銀行，那裡薪水更高。”

“我剛到這個地方，不知道該怎麼做。”

徐少校打開一隻銀色自來水鋼筆，在一張索引卡上寫了幾個字，將它推到偉民面前。他說：“你可以到這個地方去碰碰運氣，我聽說他們正需要翻譯人員。”

偉民接過卡片，看到上面寫著一家美國通訊社的名稱和地址。少校補充說：“最近他們每星期一早上都舉行考試，你最好在九點之前趕到那裡。”

偉民感謝了那名軍官便離開了。他不知是否應該去這個涉外部門。對於這種方向性的改變，他必須得到黨的批准。令他驚訝的是，當他告訴上面這個機會的時候，他們鼓勵他去報考，說共產黨也有類似國民黨“木馬計劃”的項目，旨在滲透敵人的軍事和行政系統，包括外交部門。上頭說，偉民必須申請這個工作，然後使用一個假名，尚蓋瑞，因為這個名字對一個中國小伙子來說，顯得更時髦、更文雅。從今天起，他就必須以這個名字生活，所有的法律身份都將立即為他準備好。

於是，偉民成了蓋瑞。他去那家美國機構參加考試。考試的內容是不用字典將老舍的一篇短文翻譯成英文。對他來說，除了幾個詞他不會拼寫以外，這個考試並不太難。要是他不會拼寫一些詞，比如“香煙”、“哲學家”的話，他就用“煙”和“思想者”來代替。他知道自己還犯了一些其他傻傻的錯誤。出於羞愧，他沒在別的同志們面前提起這場考試。

一星期後那家機構來了一封信通知蓋瑞去面試。難道這意味著他通過了考試？“看來你考得不錯，”朱炳文說。他是蓋瑞的直接領導，長一張國字臉，目光銳利。雖然他比蓋瑞只大一歲，但他已有豐富的特工經驗，是從共產黨的北方根據地延安直接派來的。蓋瑞覺得這家機構之所以讓他去面試可能是因為申請人實在太少吧——顯然美國人將很快撤離中國，沒有多少中國人願意和他們打太多交道。

上海的冬天又濕又冷。蓋瑞總是哆哆嗦嗦，覺得陰冷刺骨。大多數房子沒有暖氣，他簡直找不到一個能讓他感到片刻溫暖的地方。晚上，他和其他七位同志擠在一個單間的幾張床上，和別人頭靠腳地睡在一起。而且，內戰蓄勢待發，整個城市的人都憂心忡忡。共產黨的野戰軍正從北方向南部穩步推進，準備渡過揚子江，佔領當時中國的首都，南京。每天都有十幾艘輪船從上海開往臺灣，把一些大學生、官員家屬、值錢的藝術品還有各種工業、軍事裝備運到海峽對岸。跟蓋瑞不同，他的同志們大多挺享受大都會的生活，尤其是那些咖啡館、夜總會和電影院。有人甚至頻繁地私底下出入一些賭博場所。蓋瑞也喜歡看電影，不過相對於咖啡他還是更愛喝茶，喝咖啡的時候他每杯都不得不加三勺糖才喝得下去。大多數上海女子對他這樣的外省人是瞧不起的。其他男人議論起這些姑娘時，他就搖搖他的方臉，說：“她們妝都化得太濃了。”他思念玉鳳，每晚入睡以前都要想她一小會兒。

面試蓋瑞的是一名低級官員，美國人，叫喬治·湯瑪斯。湯瑪斯看起來三十不到，肩膀寬厚，長一頭茂密的褐色卷髮。他一邊說話一邊揮動他的大手。他問申請人讀過什麼英文書。蓋瑞說了幾個書名：《大地》、《嘉莉妹妹》、《大街》、《紅字》和《飄》。他差點一口氣提到愛德格·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這是他喜歡讀的一本書，啟發了成千上萬的年輕人加入共產黨，都認為革命是解救中國的唯一途徑。但他及時打住，改談到易卜生的《玩偶之家》，雖然這部名著他只在舞臺上看過表演，並非在書本上看過文字。而且除了賽珍珠的小說，其它作品他讀的也都是中文翻譯版。但湯瑪斯對他的回答似乎很滿意，說：“你的英語說得比寫得好。一般中國人並不這樣。”

“我在美國人辦的教會學校裡念過書。”

“什麼教會？”

“聖公會。他們是從北卡羅萊納州來的。”

“這樣吧，尚先生，你的翻譯中有一些錯誤，不過你做得比其他申請人更好。我們相信，一旦你開始為我們工作，你的書面英語會提高得很快的。”

“您的意思是你們會雇用我？”

“目前我還不能承諾什麼，我們還得進行背景調查。”

“我明白。”

“我們會很快給你回音的。”

面試很順利，他覺得自己離得到這份工作只有一小步了。那天晚上，他向炳文短暫地報告了進展。炳文則表示他將立即向上級彙報，以取得進一步指示。炳文確信黨會讓蓋瑞接受這份工作，去和美國人共事一段時間。這機會看起來像是一個驚喜，雖然他們現在都無法預料以後會是個什麼結局。

與此同時，蓋瑞越來越緊張，他明白美國人正準備撤出上海。他不介意為他們短暫工作一段時間，但萬一他們轉移到另一個國家，比如說澳大利亞或菲律賓，難道他也將不得不跟他們一起離開嗎？他不想到海外去生活，他是父母唯一的孩子，而且他也答應了玉鳳會回去接她。三天后炳文從上面得到了指示：“尚蓋瑞同志必須抓住這個機會盡可能長時間地待在這家美國通訊社，並獲取情報，因為這家單位本身也是一個隱藏的情報機關。”

一周後喬治·湯瑪斯給蓋瑞寄了一封信，通知他被正式聘用，月薪一百四十五美元。當時的中國物價飛漲，美元是搶手的貨幣，在某些商業圈裡，它甚至是除了金條以外大家接受的唯一紙幣。蓋瑞對薪酬感到高興，覺得自己每月肯定能有餘錢寄回家去。

剛開始為美國人工作時，他幾乎收集不到任何情報，因為他們只允許他翻譯一些非機密文件，比如商品的出貨量、官員們或公眾人物的公開演講，以及一些新聞簡訊。但他的英語進步神速。他發現自己開始使用英語數數，甚至在夢中都開始說英語。美國人喜歡他的翻譯，特別在清晰性和準確性這一方面。他的書面英文有種特別的抑揚頓挫和流暢，聽起來有股外國腔，可也不失典雅。他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給自己買了一套新西服和一雙牛津皮鞋。他算了算，除了每月給家人寄去五十美元外，不出半年，他就會有足夠的積蓄買一台電子管收音機。

接著國民黨的政權開始排山倒海般地崩潰。四月底南京陷落，共產黨的八個野戰軍從四面八方逼近上海。五月中旬的一天，喬治·湯瑪斯把蓋瑞叫進辦公室，問他能否跟美國人一起離開，因為大家都“高度評價”他的服務。蓋瑞不能當場回答，說他得先跟家人商量一下。

他把這個新情況匯報給炳文。第二天上面來了指示：“美國人去哪裡，你就去哪裡。”

蓋瑞希望在跟隨美國人離開之前，回家看看自己的父母和妻子。他已經三個月沒聽到妻子的消息了。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期，郵路肯定是沒有保障的。他給玉鳳寫了好幾次信，可是都沒有回音。他多麼渴望回去看看家人啊，可他的上級領導不會允許的。即使美國人也不可能同意他現在離開，因為他們的中國員工常常以探家為由就悄悄地不見了。處在大撤退行動的漩渦中，蓋瑞一點都顧不上考慮自己的未來，只能執行上級給他的命令。他的內心七上八下，不但因為預見到未來他和家庭的長期離散，也因為他將不能直接參與新國家的建設了。他今後的直接連絡人是炳文，炳文跟他保證他在國外服務的時候，他會每月把黨給他的工資寄給他的家人。他給了蓋瑞一台袖珍熱固拉牌(Regula)德國造相機，說他以後可能會派上用場。

五月底蓋瑞跟美國人一起離開了上海。整個通訊社在香港短暫逗留了一陣後就轉移到了沖繩。

(摘自中譯本《背叛指南》,感謝時報文化提供文字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