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芳2112 (虔謙)

小說

晨芳二一一二

虔謙

(本小說年代背景在100年後;故事純屬虛構,如有任何人名、地名、事件等等的雷同,純屬巧合。 )

一個巨人,站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他手裡拿著一個飛盤。「去吧,飛吧,試試你的運氣。」巨人笑著,用力把飛盤甩出。飛盤閃著光,旋轉著飛起來了。它眼看著就要飛出巨人的視線,卻仿佛在哪個點上碰到了點什麼,或是它自己的身上缺了/多了點什麼,繞了個大圈,它竟折轉了回來,最後無力地墜落在了巨人腳下。

1

晚霞滿天,像花一樣絢爛,像血一樣慘烈,絢爛和慘烈中又透露出一種誘惑。

屋裡朝西的窗戶一側堆著紮營露宿的物品:露天帳篷,防水被單,塞滿了水瓶和乾糧的背包……萬晨芳,這個二十四歲的姑娘站立窗前,出了神地遠眺西天。不多時,她咬了咬嘴唇,騰地轉過了身來。

「我現在就去跟他們交涉!」她對已經在離她幾步遠處站了好幾分鐘的方祥雲說。

「不行,你這樣去很危險!」方祥雲睜大了佈滿紅絲的眼睛,他額頭上的青筋也因為發急而暴出。

「危險又如何?死對我就是生。再說了,他們要抓我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萬晨芳神情淡然。把生和死等同起來的時候,人大約就是那樣的表情。

「你不要執迷不悟好不好?」方祥雲搶前一步。「你的那些什麼前世今生夢完全是你給自己的包袱,既荒唐又虛妄!」

方祥雲說的「荒唐又虛妄」,指的是萬晨芳一直堅信的一件事:她的前世犯了難以饒恕的過錯。

他和萬晨芳是大學同學。他們的愛情也開始于大學。後來他們一起到了一家很大的地產公司工作。兩個月前,他們參加了進駐天安街的運動。很快,萬晨芳成了運動的核心骨幹。

天安市據說是四千多年前帝王最心儀的避暑地。天安街原本是一條古色古香的街。萬晨芳、方祥雲還是孩童的時候,街道兩旁都是木製結構樓房,一般都是兩層到三層。這些樓房有小吃店、小用品店、小理髮店和小書店小工藝店等等。樓和樓之間長著一些很別致的樹:珙桐、藍花楹,還有楓樹。他們和其他孩子們一起常在那些形狀各異的大樹間和溫馨熱鬧的小店裡穿梭玩耍。雖然沒有留傳下來的書中所描繪的「泥土」童年那麼幸運,但是借著那些樹和被樹遮掩著的小店,他們的童年離自然也不算太遠。街道很乾淨,偶爾有人扔掉了手裡的紙頭或者是其他什麼雜物,會有人過來把它們收拾到一邊去。萬晨芳記得清楚,有個叫安大伯的,特別勤快,總是自動地在街上維持清潔。

後來幾家大公司進駐了天安街。所有小樓房,連同那些會開花、會變色的樹一起被拆、被砍一空。街道拓寬了許多,望不到頂部的高樓拔地而起。方祥雲和萬晨芳所在的龍發地產公司,就位於其中的一棟六十層高樓裡。天安街上很少行人了,更少有普通百姓。能在這條堂皇大道上露臉的,大多是有模有樣、中產階層以上的人。

進駐天安街運動緣起於一家大公司解雇十二名員工。在這之前它已經解雇了十二名,另幾家公司也跟著解雇。解雇風此起彼伏,因為人工工作越來越被自動化工作所代替。沒有被解雇的人大多轉型為技術支援。被解雇的人們很難再找到新工作,有的硬著頭皮學新東西,有的咬咬牙找粗活幹,剩下的就只有鬱悶在家。沒多久就傳出有兩個被解雇員工自殺身亡 ──他們跑到一棟高樓的頂層就這麼往下跳…… 慘啊,那個景象。一群有工資領的人捂著鼻子走過,有的神情漠然,有的眼裡射出來一種不屑甚至厭惡。

從那一堆模糊的血肉旁走過,漠然和不屑,漠然和厭惡之間有差別麼?方祥雲問自己。

進駐天安街的行動開始以後,很快得到各地回應,靜坐示威活動擴大到許多省市。示威者抗議無業和社會不均,提出創造更多工作機會,提高社會和諧度和生活品質的訴求。

方祥雲一開始並不積極。他雖然同意運動的主旨,但是他不相信這運動會有什麼用。萬晨芳不同。她認為認定對的事就要努力去做,做了就有希望,不做永遠沒有成的那一天。方祥雲一來是被感染,二來不放心萬晨芳一人在外,於是便參加了進來。開始後不久,有一天,在細雨綿綿底下,萬晨芳第一次和方祥雲講起了她的前世今生的事。那一天,天有些涼,萬晨芳坐在大樓週邊一個避雨處。沒有塑膠布,她把塑膠布給了另外的靜坐示威者。

「你為什麼不把塑膠布留給自己,畢竟他是男的。」方祥雲靠近她,幫她抹去臉上的雨水。

「我的褲子比他的防水。你把塑膠布給妮妮,原來因為她是女的!」萬晨芳說著,笑了兩聲,咳了四聲。

方祥雲看著她凍得發紫的嘴唇,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不能給她他的衣服,因為他身上的衣服也是濕的。「這天氣預報,根本不准麼!」他看看天,看看地,最後看看身邊臉色發紫的萬晨芳,嘴唇動了動。

「我知道你想叫我打退堂鼓,想都別想!」萬晨芳封住了他的口。

方祥雲並沒想真的打退堂鼓,但是這進駐天安街的行動卻真的是因了萬晨芳他才跟進的。他本是一個有意和世事保持距離的人,特別是政治一類的世事。家史追溯到最早,他的祖宗前輩們曾經是紅軍、八路軍和解放軍,還有共產黨的地下工作人員。他們都信仰共產主義,誓為人間平等,為勞苦大眾的解放而奮鬥。後來他的高曾祖父輩們經歷了一場文化大革命,以為這是再一次重申平等和低層民眾利益的機會。後來,後來他就理不清了,因為,曾祖父輩們起來反對他們的父輩和祖父輩。再後來,祖父輩們被另一批人們打進了監獄…… 感覺自己的家史上,先輩們搞政治,搞經濟,可到頭來什麼也沒做,只是在兜圈圈,不論初衷是什麼,是共產主義還是資本主義,最後的結果都一樣:一小撮人對大多數的主宰和施壓。他因此對什麼理念都充滿厭倦感。他喜歡自然,喜歡野營。只有在那叢林密佈的山上,湍流激蕩的江邊,那被大雪覆蓋著的、深埋著種子和花香的原野上,他才能感覺到自由的真氣和平等的初衷。

走過來幾個員警,看著一排披著雨衣還高舉著牌子的人,看著那些淌著水的牌子:有的上面寫著 「公正,自由,平等,價值」的字樣,有的寫著「停止腐化!反對壟斷和金錢操控!」「我們要工作,提高工資!」等等。 員警看看手錶,走過來對萬晨芳說:「你們還有一個半小時。」萬晨芳回答:「到點我們就離開。」

員警剛走,大樓裡就走過來三個人,一高兩矮,穿著雨衣雨靴,逕直走向萬晨芳和方祥雲。

「你們怎麼還不走?」生就一尊酒糟鼻的矮個子說。他因為還很胖,整個身體幾近四方形。

「坐這兒又不犯法,幹嘛要走?」萬晨芳反問。

「不犯法?你們橫在這裡,擋了我們的風水路了。警告你,市裡很快要立法,凡擋商家風水路的,罰坐監牢!」 酒糟矮個子威脅說。「風水是有科學根據的。」下巴長著一撮毛的矮個子過來補充。

「大自然的風和水屬於大家。有本事,把風放你家試試!」方祥雲忍不住憤懣發聲。

「大房地產家,看見風都會紅眼呀?有沒有想過把大峽谷買了去,那裡風水一把抓。」萬晨芳說完,哈哈笑了起來。萬晨芳哈哈大笑時,會讓人感到周遭的風都在波動。

「哼,你們別神氣,走著瞧。」酒糟矮個子說。

萬晨芳跟沒聽見似的,把頭一甩,不再理會那三個男人。

那三個人臨離開前,一直不出聲的高個子對萬晨芳說道:「順便提醒你,大峽谷我們也買得起!」

方祥雲看了看那幾個人在雨中也顯得硬梆梆的背影,捅了萬晨芳一下:「晨芳,我看咱們還是撤吧。」

「他們都要買大峽谷了,我們怎麼能撤?你是不是沒有信心?」萬晨芳看著方祥雲。

「不是。你看這雨……」

「雨很快就會停下來。」萬晨芳掏出手機來撥了撥。「你知道現在全國有多少地方的人和我們一起靜坐示威嗎?四十九個城市!得道多助,天堂可以在地上實現,我們要堅持到那一天。」

天堂可以在地上實現,這句話方祥雲聽萬晨芳說了好幾次了。「你怎麼知道?」他問。

「是我讀聖經的感覺。耶穌的祈禱文就是:願神的意志行在地上如同在天上一樣。」每次提到聖經和耶穌,萬晨芳就會露出一種虔誠到幾乎是天真爛漫的神情。

2

方祥雲含情脈脈看著萬晨芳,點了點頭:「我知道。我只是不願意看著像你這樣的女孩子這麼深地捲進這個旋渦裡。」

「我這樣的女孩子?我是什麼樣的女孩子,你知道麼?」萬晨芳問,露出一種異樣的目光。

聽她這麼問,方祥雲有些納悶。「認識你這麼久了,我怎麼會不知道你?」

「那,我是怎樣的女孩子?」萬晨芳又問。

方祥雲端詳著她。有時候,他覺得她不像個女孩子,比如剛才和那些男人周旋的時候,或者領頭在示威者中間演講的時候。但是更多的時候,她那種俏皮中隱含著體貼和大度的笑,她在他面前時不時露出的溫順,讓他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女人的女人。

「純真,善良,溫柔,勇敢……」他羅列著她的優點,萬晨芳卻在一邊連連搖頭。

「怎麼,我說得不對?」

萬晨芳露出一絲苦笑:「也許我這輩子是這樣的……」

「那就得了,上輩子是沒有影的事。」

萬晨芳微微歎了口氣,仰頭看了看天。「雨停了。」她說。

其實雨還沒有停。柔細如飄絮的雨絲還在紛揚。太陽從雲端露出來的時候,你能看到一幅奇異的太陽雨景象。

「祥雲,」她喚道,聲音輕柔得有如那飄灑的雨絲。

「嗯?」他也輕聲應答。

「我這一年多來一直做著一個同樣的夢。」

「什麼夢?」方祥雲很少做夢,夢對他沒有多少意義,因為他不相信它們有任何意味或象徵。

「你讀歷史書,知道以前有一個南天門事件?」

「知道。」

「我夢見我就是那個事件的主角。」

「哦?」方祥雲面帶幽默地笑了一聲。「那時候你是女的還是男的?」

「你這麼問什麼意思?又來重男輕女了?」萬晨芳尖峭的眼睛盯著方祥雲的眼睛轉。

方祥雲結巴起來:「就,就問一問麼,幹嘛這麼認真?」

萬晨芳的眼睛變得水靈起來,柔和起來。她噗嗤一聲,不過沒笑出來。

方祥雲傻傻地望著她那寬容的雙唇和溢滿仁慈的目光,每當看到她的那副神態,他就體會到一種難以形容的舒服感:自在,自如,寬慰和幸福。

萬晨芳說的南天門事件,指的是一百多年前發生在行政中心南天市的巨大廣場南天門廣場的示威抗議事件。抗議事件緣起一個叫龍清波的政治犯被處死。那時候人們聚集廣場,宣示自由、人權和民主。運動的主要組織和領導者是一個叫邵曉紅的姑娘。示威進行到第八天,當局警告示威群眾:立刻撤出南天門廣場,否則將武力驅散。

「武力驅散?」邵曉紅和運動的另幾位領導者說:「那不是正好?龍清波被槍殺,所以才有我們這次的南天門示威。臨近省份也跟著示威。假如他們真敢動武,那麼他們會自掘墳墓,因為那時候會有更多的人悲憤,更多的人被激怒!」邵曉紅越說越激昂。

有人說這樣不好,人命關天,保護示威者的安全要緊。

「示威者的安全?在一個高壓的地方,怕死不示威。我們挺身來到這個地方做抗爭,就得把安全置之度外。」邵曉紅回答。

邵曉紅聽不進去一切主張暫時撤離的意見,也拒絕下達任何後撤的命令。那天傍晚,槍聲爆炸聲四起,硝煙彌漫市區,喊聲響徹南天門廣場。

血,四濺的血在昏晦的光下閃爍……

「那一次,許多人死了,可我還活著。」萬晨芳說;看見方祥雲那愕然的目光,又補充說:「是的,我就是那個該死的邵曉紅。」

3

「我早該和成千示威者一起死的,可我沒有,我苟且偷生活了一輩子,我活了九十歲,真是老而不死是為賊啊!」

方祥雲好容易才控制住笑意,評了一句:「是孔子的話嗎?」

「忘了是還是不是了。」

方祥雲終於忍不住捂著臉笑了起來。

「你再這樣不嚴肅,我以後什麼也不說了。」萬晨芳有些生氣了,因為她告訴方祥雲的,是她心底最大也是最峻酷的秘密,她的心病。

「好好,我不笑。」方祥雲放下手露出臉來。「可是你不知道你的說法有多麼……跟誰講誰都不會信的。你怎麼就能根據一個夢就說你是誰誰,的……轉世!還為這個虛無的想像背起十字架!」

「你不信,那我告訴你,我夢中的情景,包括人名,和當時的一模一樣。」

「那是因為……你讀過那個歷史的對不對?」

「我沒讀過,不知道那些人,不知道當時的細節。我是真的沒得解釋。」

「你知道我根本不信什麼夢和轉世,都是主觀臆測,沒有客觀依據。」方祥雲祖傳的血液裡寫著幾個字:不信神,不信鬼……

方祥雲不相信萬晨芳所講的,可萬晨芳卻真的被他說中:她為那個夢和她的推斷,為一百多年前的一次群眾運動背起了十字架。而方祥雲,一個本來對政治不敬而遠之的人,因了萬晨芳的十字架而背起另一付十字架。

萬晨芳改寫將近三百年前那首《國際歌》的歌詞,在靜坐場地唱了起來。有的人知道那歌,會唱;更多的人不知道,只能跟著高聲哼哼。

「你還要搞共產主義麼?」有路過的人問。

「不是共產主義,是公正主義。」萬晨芳回答。

「看你也有吃有穿的,社會怎麼對你不公正了?」對方問。

萬晨芳上下看了看對方。「你眼睛有問題麼?」她把手往遠處一指,「你沒看見有人家裡放著汽艇,可更多的人沒有房子住?有的人在那裡操縱鈔票,更多的人在那裡累死累活還養活不了一家人。有人被解雇,有人跳樓,你自己沒看見,還需要來問我麼?」

「世道本來就是少數人掌管多數人。世界人口太多了,無業遊民讓他們自生自滅跳樓去吧。他們跳樓了世道就和諧了。」

這是人話麼?萬晨芳憤怒的眼睛瞪了對方一眼,又冷視著對方那尊像無草的青色岩石般的鼻樑和那鼻樑邊上一顆隆起的黑痣。不是人話,幹嘛要回應呢。她哈哈冷笑了兩聲,說了句:「重演歷史多喜劇。」

4

運動進行到第四周,有人偷偷告訴萬晨芳,那些利益團體正偷偷和當局策劃全國範圍內突然的武力鎮壓。萬晨芳聽了,心頭一震,暗驚:難道歷史真會原樣重演?!他們的活動完全是和平的,有秩序的,並且一周只進駐兩天。沒想到商和官竟然會勾結起來策劃武力!

「都什麼年代了,當局還敢使用武力!」她心裡憤恨不平。運動眼看著到了最好的階段,本來應該趁熱打鐵。就這麼刹車,她心裡真是百般的不甘。可是她更不想拿幾千人乃至全國成千上萬人的性命做賭注。她記得那個百年夢裡的血腥情形。舉頭四望,她彷彿能聽到尖銳的汽笛聲,聞到火藥的味道。她即刻召集運動領導層,決定馬上停止進駐,馬上撤離天安街。

領導層裡有人強烈反對撤退,表示不願意就這樣葬送大好的抗爭成果。也有其他一些群眾聞風圍過來,情緒激動地大聲表示他們願意抗爭到底。

「不行的,不行的,大家冷靜些,聽我說。」周圍聲音嘈雜,萬晨芳只好提高嗓門。「別忘了我們是和平抗爭。和平抗爭就是避免混亂、暴力和流血。這個抗爭最大的成果就是全國範圍內覺醒了的這許多人。我們活下來,是社會發展的一股力量,我們還可以研究新的抗爭形式和策略。假如我們全給殺死了,這個社會就只能重返一片黑暗。很多時候刹車比衝鋒陷陣難。我們不要一百多年前的悲劇重演。每一次的悲劇,都是一次人心的崩潰和社會的分裂和倒退。趁我們還有機會,趁我們的手機還能工作,趕緊聯繫各地各方。」

萬晨芳的話不時被群眾激憤的聲音打斷。好在緊要關頭幾個運動領導漸漸達成共識,最後一致分頭說服不願意離開的群眾。儘管有的勉強,有的嘴裡還在憤怒地自言自語,眾人還是開始有秩序地撤離。見還有人叉腰怒目站在那裡,萬晨芳進一步勸說:「運動一開始我們就申明了,一切行動聽指揮。現在形勢非常緊迫,我命令所有的人,立刻收拾好個人的物品,有秩序地離開天安街!」

那些人看到萬晨芳和幾位組織者神色嚴峻,感到形勢的確嚴重,終於開始挪步。最後還有一群人,一定要等到萬晨芳離開了他們才離開。

「你們走啊,你們不走,我就真的成聚眾鬧事的頭目了。為了大家也為了我,你們快走,拜託了,求你們了!」萬晨芳雙手過頭,合掌鞠躬。

「好,我們走,晨芳,你得保證你也馬上離開這裡!」人群中有人出來代表大家說話。

萬晨芳終於笑了:「我保證,放心吧,我們後會有期!」

她是最後一個撤出天安街的人。方祥雲想陪在她身邊,她不讓,硬是把他推開。

夜幕降臨了,手機不斷在震顫,那是方祥雲的電話和短信。他勒令了好幾次,要她立刻離開。她顧不上回答,在周圍巡視了幾大圈。天全黑了,廣場上一個人也沒有了,她才離開。

「怎麼呆這麼晚?」方祥雲終於接到了萬晨芳到家的資訊。

「別問了,大夥兒都安全撤回了。你以後也不要經常給我打電話。」萬晨芳的聲音透露著疲勞。

「為什麼?」方祥雲心裡那塊大石頭剛落下一半,頓然又騰的往回升。

「安全起見 ── 我恐怕是被人盯上了。」

那個晚上,方祥雲和萬晨芳一樣,徹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方祥雲便趕來見萬晨芳。

一見面他便抱住了她。「晨芳,還好吧?沒事吧?」擁抱她給了他一種難以言喻的欣慰和安全感。

她在他懷裡搖搖頭。

「謝天謝地,現在好了,答應我,過些相安無事的日子。」他輕歎了一口氣,吻了吻她。她閉著眼睛讓他親吻。吻完了,她輕輕鬆開環抱著他的手,拿起手機來打電話。

「怎麼,還有什麼事嗎?」他不安地問。

「有兩個朋友昨晚撤離時被員警拘留。」她說。

「哪來的消息?為什麼?」方祥雲驚訝。

「剛接到李至賢的短信。我也不清楚,所以我打算到警察局去解釋一下。」

「解釋?他們怎麼會聽你的解釋?」方祥雲百般不願意萬晨芳去,既然她被人盯上,去警察局解釋什麼就很不合適,也危險。

萬晨芳沒聽他勸阻,她是一個什麼事都要盡力而為的人。她心意已決。

萬晨芳隻身去到警察局,才得知那晚夜巡的員警從兩個進駐天安街活動的參與者身上搜到玻璃瓶、繩子和刀子,就說他們夜裡攜帶危險物品企圖不軌。萬晨芳耐著心解釋說那天夜裡他們撤離,要拆帳篷和其他器具,需要刀子。繩子是拆下來的。至於說玻璃瓶子,它是用來裝水的,並無他用。擺事實講道理力爭了半天,結果枉然,警局沒有釋放那兩個人,說不服可以請律師。萬晨芳沉悶地走出警察局,身後有人在交頭接耳,她沒有留意。她覺得自己對那兩個兄弟負有責任,她在想著聘請律師的事。

接下來的日子裡,龍發地產公司裡一切似乎都很平靜,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只是沒有人再談論進駐天安街的事。原先會和萬晨芳爭執兩句的諾倫,現在也異常的沉默。一個月前,諾倫和萬晨芳有過一次爭論。

諾倫長得很白皙,他出身其實還比較貧寒,不過他太太那一頭卻是大富人家。你要是記錄下他說過的話,會覺得有趣,因為他說的話有時會前後矛盾。人都很矛盾,方祥雲常這麼想。陳諾倫矛盾,包括他的名字都有些不倫不類,他方祥雲自己呢,也一樣。就是萬晨芳,你也可以從她瞬間的躊躇裡窺視到她對進駐天安街訴求的些許不確定。

「平均主義是危險的,你看以前的共產主義就知道。」諾倫這天對萬晨芳說。

「要怎麼解釋你才會理解我們不是崇尚絕對平均,但是社會落差要有個度,什麼事情都應該在一定的度裡頭。」萬晨芳回答。

「你到底要富人怎麼辦?現在很多大公司的董事長每年都捐大批的錢給慈善事業。」

「諾倫,」萬晨芳停下了手裡的活兒。「你懂得人人平等的含義吧?這個世界不應該是一些人靠另一些人的施捨活著。」

老闆過來了,「不要談論政事!」他打斷了兩人的爭論。

萬晨芳一直是個勤奮盡職的員工。待客戶好,業績也相當不錯。有一樣她和許多人不同,對那些收入低的買主,她會苛扣自己的佣金來補償他們。也因此萬晨芳一直沒買房子,一直住公寓樓裡。

「沒用的,以前共產黨不還住窯洞嗎,到頭來不還是社會不公。」諾倫諷刺道。

「這個倒不是一回事。 三百年歷史讀下來你就知道。」 方祥雲插嘴。說到共產黨,算是撞他槍口上了。本來他還有一枚文史大革命時期黨的最高領袖的徽章和一本語錄。徽章給他賣了救濟窮人了,語錄破掉了幾頁,他有時還會小心翼翼地翻一翻。

公司裡幾個特別有錢的,對萬晨芳參加進駐天安街的做法特別不滿。他們到人事處去反映,說萬晨芳的做法已經對公司構成不利。

「公司的業績還是一直在發展啊。」人事處長不陰不陽地說。

「他們那些人就坐在我們公司下面,這樣的事情人事處都能容忍?」

人事處長「哼」了一聲,說:「公司解雇他們還得付保險費,要是員警帶走他們可就不一樣了。」

這個星期五,方祥雲本來打算約萬晨芳出去玩的,消息傳來:大峽谷九級地震!老闆通知各位馬上密切跟蹤並處理相關事項,臨時註銷了他們的假日。

辦公大廳裡一片鍵盤聲和電話聲,突然,門開了,進來了三個員警,全都荷槍實彈。他們二話不說,徑直走到萬晨芳的辦公桌前。

「跟我們走!」一個說著一把抓住萬晨芳的手,另一個卡擦一聲把萬晨芳反扣上。

周圍的人都驚呆了。

「你們沒有道理,為什麼抓我?」萬晨芳喊了起來。

「你為暴徒開脫,你自己知道。」第一個員警說。

「他們是平民,不是暴徒!他們沒有做壞事!」萬晨芳掙扎著連連說道。

「你現在最好乖乖別動,什麼也別說,否則只會對你不利!」第三個員警威脅道。

方祥雲追了過去。「喂,亂抓人哪,你們有法院逮捕令麼?」萬晨芳一個轉身,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站著不動了。

她的眼光柔和了下來,很快地,卻是很溫和地從頭到腳看了他一遍。 她回眸的那一刻,他看到她一頭烏黑柔順的頭髮輕輕揚著,清澈的眸子裡彷彿有萬種含義。

萬晨芳就這麼被帶走了。總經理看著萬晨芳被員警遮擋著的背影,呆立半晌。員警進入他們辦公的地方,一聲招呼都沒有跟他打。

「沒有,他們沒有法院逮捕令。他們純粹胡來!」焦急難過的方祥雲對總經理說,尋求他的支持。總經理聳了聳肩,表示一籌莫展。

諾倫雖然平時對萬晨芳的「進駐」行動多有微詞,這時候卻也感到憤慨。「再怎麼說,他們也只是和平示威啊!」他說。

另有幾位心裡偷偷的樂。他們到人事處去,問處長:「今天出去吃頓新鮮的?別忘了帶煙!」

那女處長拿起她那個閃著金光的皮包,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5

萬晨芳被帶到警察局裡一個很特別的房間裡。有兩個人已經坐在那裡,一個穿粉襯衫,一個穿綠衫。他們應該不是警察局裡的人,萬晨芳一眼就認出了那個穿粉襯衫的就是她在天安街時看到的那個說能買得起大峽谷的高個子男人。房間天花板很低,非常窒息。

「為什麼把我帶到這裡?」萬晨芳問站在牆邊的員警。

「你自己心裡清楚。」穿粉襯衫的高個子男人回答。

「我沒問你,我問員警。」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員警?」高個子臉陰陰的。

萬晨芳「哼」了一句:「都一樣了。你們抓人的依據在我心裡?」

「別裝了,你帶頭擾亂社會治安,謀求顛覆現存的社會秩序。」穿綠襯衫的矮男人湊過來說。萬晨芳認出了他的酒糟鼻和四方體型。

萬晨芳不說話了。什麼時候,顛倒了的是非能顛倒過來?她問自己,只能問自己。面前的這些人,他們懂麼?

高個子男人好像還就猜中了萬晨芳的心思。「抱怨社會不合理?沒有我們這些實業家,金融家,社會能繁榮麼?人們能有工做麼?」

「會邏輯的話,你最好換個角度。」萬晨芳回答。

「洪水猛獸一點不假,共產主義又來了。」粉襯衫男人說到這裡,連連咳嗽。

「無稽話題,小心嗆到你自己。」萬晨芳看著他的窘樣,心裡一股厭惡,不過她還是耐著性子繼續說下去:「幾百年前自由國度裡的總統們已經說過:權力來自民。我告訴你,財富也是一個道理。財富,是大家共同創造的,雇主和雇員根本上說是平等的。」

「哈哈!」粉襯衫男人冷笑一聲:「那是你的共產平等的天方夜譚夢!」

「不跟她浪費時間,只管把她押下去!」急性的酒糟矮男人對身邊的員警說。

萬晨芳看了那個年青的員警一眼。他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她想對他說什麼,遲疑片刻,終於沒有說出口。她把臉轉向那兩個男人:「用銅臭玷污正義,貪得無厭的專制魔王,肯定會受到歷史和人民的雙重審判!」

「歷史和人民永遠受制于英雄,認命吧你!」兩個男人一起獰笑了起來。

那獰笑聲卻被萬晨芳那個會使空氣發顫的大笑蓋了下去:「哈哈哈!我早就認命了,該輪到您二位英雄了。大峽谷九級地震,聽說了吧?不是買得起大峽谷嗎?哈哈哈!」

一高一矮一粉一綠兩個男人站在那裡,沒有動作,也沒有聲音。

萬晨芳從此音訊全無。有人說她被轉到特別監牢裡。方祥雲跑到警察局和地方法院去質問,結果他被關押了三天才放了出來。

「老兄你還能回來,感謝老天吧!」諾倫說。

方祥雲不放棄,繼續在網上呼籲公開真相,於是他的電腦壞掉了兩台。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強烈要求釋放萬晨芳的行列。最後親官方的媒體發表了社論,說萬晨芳是不法分子,理應得到法律的制裁。

「不要褻瀆法律!」方祥雲在網路怒吼。一些網友暗地裡提醒他,勸他當心加節制,別搞得連網都上不了。

是的,方祥雲已經收到網路員警的警告,說假如他繼續在網路上進行一些不利社會安定的活動,他將被永久性遮罩在網路之外。

永久性遮罩在網路之外,那將是一片黑暗。方祥雲屈服了,他暫時中止了網路發聲。他只默默流覽。網路上出現了萬晨芳故事的許多版本,有的挨點邊,有的純屬虛妄。方祥雲機械地點擊著那一個個連接,關於萬晨芳,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這不是一百年前。在邵曉紅的年代,那批人還有尋求國際支援的機會,而當下,把臉轉向外面不僅令人不齒,而且也不會有什麼實質的效果,因為國與國,金錢利益重於一切。

這是心焦難熬的日子。公司裡一直暗戀著方祥雲的女職員姜古梅走到沉默寡言的方祥雲身旁。

「瞧你,別愁眉苦臉的了,天不會掉下來的。」姜古梅說這話的時候,腰是扭著的。

「天已經掉下來一半了。」方祥雲說。

「那起碼還有一半撐著呢。晚上一起去吃個晚餐吧?」她問。

「晚上還有點事。」方祥雲順口就推。姜古梅撅了撅嘴,扭了扭臀部,走開了。

姜姓據說是中國最古老的姓氏,不過姜古梅從內到外都與她的名字不甚合拍。她性格急躁,缺乏耐性並且一點也不溫文爾雅。她長得還算過得去,但是卻不屬於古典型,不細膩也不經看。方祥雲和她在一道時總沒有話說。從同事那裡他瞭解到,姜古梅非常的嫉妒萬晨芳,還和她借題鬧過幾次。他心裡不明白,他不愛她和萬晨芳一點關係都沒有,為什麼她要洩恨於一個無辜的人。他自己中學裡初戀那會兒,愛上了一個叫小草的少女。後來才知道小草並不愛他,她愛的是鄰班的一個男孩。他雖然非常難受,但是並不嫉恨那個男孩。說真的那個男孩有什麼錯呢?結果是他自己悄悄地退出了那個關係。

方祥雲對女人中的大多數感到失望。想來姜古梅就是幾分俗氣和小心眼,還不算真壞。公司那位女人事處長,簡直是刻薄加陰險,乏善可言。女人都如此,女人都沒有一顆善良的心,人類還有什麼希望?

不過經姜古梅那麼一提,方祥雲還真覺得有點想出去散散心。下班後,他走了好一陣路,無意中撞進了一家古色古香的飯店:商香苑。這家飯店座落在天安街北角一條僅存的小街上。商香苑的大門很有特色,一邊一隻鳳,另一邊一隻凰。一雌一雄引頸展翅互向對方飛翔。入口的地方擺著一個仿古青銅鼎。上面插著幾支又高又細的香,正散發著嫋嫋清香。

在這個聳立著一棟棟毫無特色的高樓的都市,商香苑還真是倔強地偏安一隅,執著地在提醒人們天安市在過去,在四千年前的榮耀。

方祥雲在一個六角玻璃窗旁坐了下來。玻璃窗的邊框雕刻著很抽象的花紋。印著隸書字體的功能表來了,女招待員問方祥雲吃點什麼。

「清炒土豆絲,酸白菜湯,一碗米飯。」方祥雲說。他實在沒有多少胃口。

「我們這裡沒有這些。」女招待員有些負罪感地說。

「那你們有什麼?」

「有鮑魚羹,煎鳳翅,都是我們的素食拿手菜,又香又鮮。」女招待員嗓音相當的清脆。

「誰吃過鳳的翅?」方祥雲問。

女招待員很有禮貌地抿嘴一笑。

茶來了,女招待員倒茶時不慎水溢出來一點點。「真對不起!」她說。

「沒關係。」方祥雲說。腳一伸,無意中碰到了女招待員的腿。「小姐抱歉!」他反過來慌忙賠禮。女招待員噗嗤:「沒事的。」

一盤素菜,一碗素羹入腹,女招待員過來問:「怎麼樣,還不錯吧?」

方祥雲:「不錯,謝謝。」那兩道素食的確是美味。

正說著,外頭突然一陣鬧騰。

「賤貨!不要臉的妓女!老子今天就休了你,滾!」一個男人破鑼般的聲音。

方祥雲站了起來,透過玻璃窗,只見一個男人朝一個女人揮舞著拳頭,那女人一直在哭。「我不滾,我走了強強怎麼辦?你掙錢給他治病嗎?你那一屁股債……」

「住嘴,老子不需要你!老子告訴你,你不滾,你死定了!」

笛聲響了,來了輛警車。「走開!都走開!這裡是你們撒野的地方麼?」員警車門還沒開,呵斥聲已經先傳了出來。

男人有些下不來台,那張繃著威嚴的臉在員警面前悄悄鬆弛。他一邊怒目看著自己的女人,一邊嘀咕著,悻悻而去。女人也走了,遠遠地跟在男人的背後。

女招待員看傻了,站在那裡不說話,眼睛裡露出了一絲憂慮。

「你認識他們?」方祥雲問。

女招待員搖頭說「不」。

「你不是本城人?」方祥雲又問,不知怎麼他對這位女招待員有了幾分好奇。

「不是,我家離這裡挺遠的。我家跟剛才那家子一樣,也有個病孩子,我弟弟。」

「哦,所以你出來打工支持家裡?」

「是的。我還有個妹妹在念書,也需要錢。我父母身體都不好。還好有這份工……」女招待員說到這裡就頓住了。

方祥雲對眼前這位年青的長得十分俊秀的女招待員突然心生無限的同情。結帳的時候,他給了姑娘雙倍的小費。

「謝謝您先生,謝謝您!」姑娘連連鞠躬。這時候,後面的老闆喊她去伺候別的客人。她感激地看了看方祥雲,匆匆離去。

方祥雲回到住處,思緒起伏。想著那個女人的哀哭聲和那個女招待員憂慮的眼神,他的心裡幾乎是充滿了哀傷。「你是對的,這個世界沒有平等可言,這個世界不可愛。」他對著萬晨芳的照片說道。照片上,萬晨芳的笑容和一樹櫻花交相輝映。

突然他想起了什麼,商香苑讓他想起來萬晨芳還沒寫完的一部小說稿《商代的故事》。萬晨芳在參加運動前夕把這部小說稿交給他,說那是一部穿越類型的小說,請他有空看看提提意見。方祥雲由於跟著捲進運動,時間太緊,竟沒來得及讀一讀這半部書稿。

他小心翼翼地從書架最上端取下來一個袋子,裡面由一個夾子夾著一疊複印稿。書稿的第一頁寫著《商代的故事》,底下還有一個萬晨芳自己畫的編鐘圖樣。萬晨芳告訴他,這是她的小說處女作。方祥雲翻到第二頁,打開燈,讀了起來。

6

《商代的故事》

有的時候,天很藍很青,天地很大;有的時候,天又灰濛濛的,天地好像很窄,連站著說句話的地方都沒有。

其實也沒有話說 ──有話,無法說,慢慢的,話咽回去了,就再也說不出來了, 就再也沒有話了。

除了肚子餓了,覺得自己還活著外,好像生命並沒有什麼跡象。可有的時候,當漫天小雨飄灑而下時,也會感到一陣無端的寒戰和茫然。因為畢竟,自己和矮牆下的那只伸長了脖子的狗,還有矮牆上那只和自己對視著的斷了尾巴的壁虎還是有些不同。

她叫阿柳,十四歲。她沒有爹媽的概念, 因為她沒有爹媽。養大她的人也是使喚她的人,對她擁有一切權威,要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

她喜歡站在樹下聽小鳥唱歌,就好像餓極的時候喜歡吃飯一樣。可是她能站著聽它們唱歌的時間,比它們站在樹枝上的時候要少很多。

哦,晨芳寫的是奴隸時代,那個個人價值無處立足的時代。晨芳在寫那個年代裡的人……方祥雲邊讀邊領悟。

有一天晚上,阿柳做了一個夢。夢見樹上一隻小鳥變得很大,翅膀很硬。大鳥飛到她身邊,拿嘴親她。她站了起來,一下子就坐到了大鳥背上。大鳥飛起來了,帶著她飛過了那條江,那座山。

水一下子變得那麼藍,山變得那麼青。天原來有這麼高,這麼大。風從耳邊呼呼的吹過,她的頭髮飄散了……她在大鳥背上咯咯笑了起來。她突然發覺,這是她平生第一次這麼笑過。大鳥也笑了起來。起初它笑得很溫和,慢慢的它的聲音變得很刺耳……

她心生恐懼,本能地醒了過來。

「阿柳,怎麼還不起來?昨天告訴你了,今天要去多摘點香草鮮花來做香料,你忘啦?」 是長姐的聲音。 這大堂裡,除了公父主母外,長姐就是最大的了。

她騰的一下坐了起來,「沒忘,長姐,我這就去。」

「先趕緊去吃點東西,吃了再去。」

「是,長姐。」

阿柳到了一間很大的房裡,那是公父的家奴們一起吃飯地方。粥已經熬好了。阿柳拿起一個碗,到鍋前自己舀了一碗,抓起一塊麥餅, 就著粥吃了起來。

突然外面傳來尖銳的哭喊聲。

「怎麼了?」她停住了吃,問邊上的夥伴。

「那是阿鱗。他的長兄說他偷了主公的東西了,把他關了起來,綁著打。」

阿柳身上打了個寒顫,再也沒有胃口吃東西了。她不能聽那喊叫聲。擦擦嘴,帶上一塊布巾,她匆匆地出去了。

每次公父家做香料,她就要去很遠的山坡上採花摘草。中途會經過一個很大很大的火房。她從來不敢進去看,只知道裡面是燒銅的。每次經過,她身上都會冒汗。

火房旁邊有個很大的模子,比她還高。每次經過那裡,她會好奇地看看那模子,甚至拿手去摸一摸,琢磨著它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今天也不知怎麼,她的好奇心大了許多。她躡手躡腳地走近那火房,伸長脖子一看,裡面許多人,渾身上下黑乎乎的,在那裡燒著火,不時會嚷嚷起來。她腳下象長了釘子似的,站著不動了。

一陣雁叫聲,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從她頭上盤旋而過。高高的草花在風底下柔順地彎下了腰。

突然出來了幾個人,攙著一個人出去了。發生什麼事了?那些人看都沒顧上看她一眼。

沒過多久,又出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奇怪,居然在她面前站住了。他臉是包著的,她看不見他的全貌,只能看到面前那黑黝黝的一團裡的一雙眼睛。

兩雙眼睛對視了一會兒。四周靜靜的。

他解開頭布,好像是為了讓她能看清楚他。阿柳看著他,他包不包頭布並沒有多少差別,臉上黑麻麻的,她還是看不清楚。不過這會兒她能看到和那黝黑混在了一起的汗水。

突然她心裡一動,拿起隨身帶的方巾,在他臉頰上擦了擦。

他的臉被她動到的那一塊露出了淡顏色。他手摸了摸臉上被她動過的地方,微微笑了一下,眼裡有道柔和的光。

「弄黑你的手了。」他說。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種磁性。

她本能地把手放到自己胸前,因為這會兒她的心像有一股暖流通過。她從來沒有過這種暖暖的感覺。

「你嘴唇好乾。」她說。看看身邊四周,沒有水。

「沒關係,習慣了。」他說,還那樣柔柔地看著她。

……

這樣純美溫柔,這樣淡淡的哀愁,方祥雲讀著,心好像要被萬晨芳字裡行間那份細膩的仁愛穿透。

阿柳背著要洗的衣物,裡面偷偷藏了一壺水。雖然答應了長姐早做完早回家,當路過那個大火房時,阿柳還是忍不住站在外頭往裡看。

今天裡頭聲音特別大,不知又發生了什麼事?阿柳記得那天在這裡看到有人被抬了出去。心裡有些不踏實,她就那樣一直站著,心裡盼著她想念的那個男人能再次走出來。

等了好一會兒,就是不見有人出來。阿柳心裡一急,情不自禁大大地喊了一聲,又一聲……清脆的呼喚在夏日開著藍花的原野上迴響。

他出來了,阿柳睜圓了眼睛,他終於出來了!

他一見阿柳,就摘下頭巾,對著她笑,眼光還是那麼柔和。

阿柳也跟著笑。笑對她來說,是個很不尋常的臉部動作。她心裡感激他聽見了她的呼喚,還跑出來看她,還……摘了頭巾。

「你們在裡面做什麼?」她問,聲音跟小細銅鈴一樣好聽。

「燒銅。」他回答。他的聲音還是那般帶著磁性。

「燒銅做什麼?怎麼那麼大聲?」

「哦,今天在灌模。」

「灌模?」阿柳聽不懂。

「就是把銅水倒到模子裡去。你看你身邊有個很高的模子,裡面也有一個。」

原來這個模子是這麼個用場,阿柳恍然大悟。

「這是做什麼的模子?」阿柳又問。

「鐘。」

「鐘?」 阿柳一聽更好奇了。

「嗯,就是放一起掛起來能敲樂的鐘。」

「這麼巧,我會敲鐘呢!」 阿柳說。

「真的?」 他的眉毛揚了一下。「你……你叫什麼名字?」

「阿柳,你呢?」

「我叫阿梁。」

阿梁…… 阿柳記住了。

「阿梁,我得去洗衣服了。給,這壺水給你喝的。」阿柳從衣服包裡找到了那壺水。

阿梁接過水,有些不敢相信。

「快喝呀,喝了,嘴唇就不乾了。」

阿梁看著她,點點頭,喝了一口水。那水有股特別好的味道,阿梁能感覺到它的清潤蜿蜒進入他的體內。「阿柳,你真好!」他說,「我陪你去洗衣服吧!」

「行嗎?你不在灌模嗎?」

「灌好了,等著它涼要好久呢。」

一條大溪就在不遠的地方。兩人走到了溪邊。阿柳解開布包,取出衣服來,放進溪水洗滌了起來。阿梁捧起溪水來洗了洗臉,當他轉過臉來時,阿柳第一次清清楚楚看見了他臉龐的輪廓、線條和他臉上乾乾淨淨的肌膚。他好英俊,比他黑著臉的時候足足年輕了十歲!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你多大?」阿柳忍不住好奇問。

「我也不大知道,大概十八歲吧。你呢?」阿梁說。

「我十四。」阿柳回答。

阿梁走過來,幫她擰衣服。兩個人在晃動的水中看到了各自的臉和身段,也看到了身邊的對方。兩人都看呆住了 — 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情形,從這樣一面鏡子裡反觀到自己和親近在身邊的那個美好的他/她的倩影。

遠處突然傳來哀號聲,阿柳順聲望去,見對岸一隊人群沿著溪朝遠處走去,當頭的那個舉著一根長竿子,上面繫著白色布條。

「魂魄歸來呀! 歸來呀!」

「你知道他們在幹什麼嗎?」阿柳問。

「在招魂。你不知道啊?咱們這裡有人死了,七天以內要把他的魂招回來,不然它就魂飛魄散了。」阿梁說。

「那天我在火房前,看到有個人被人攙出去了,是不是他死了?」

阿梁臉色暗淡地點點頭。

「他怎麼會死的?」

阿梁停了半晌沒回答。

「阿梁,那個人……」

「燙死的。」阿梁的眼睛看了看大溪的遠處,又垂了下來,繼續說:「爐前本來就熱,倒桶水不小心就會出事。」

阿柳聽到這裡,不由得看了看阿梁的手臂和手掌,她看到好多燒傷的斑痕。她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著他的手。

「阿柳……」阿梁輕輕叫了一聲,說: 「我該回去了。晚了要受罰的。」

「你快先回去吧,別讓主人知道罰了!」阿柳一聽,趕緊催他。

阿梁立起身,跑了幾步,回過頭來望瞭望她。

「快去呀! 我會再來看你的!」 阿柳朝他揮揮手。抬頭望天空,兩隻鳥兒相隨著飛向雲端……

7

方祥雲一口氣讀了這麼多。他讀得百感交匯,心潮難平。沒想到萬晨芳小說寫得這麼好,她究竟是什麼材料做的女人,寫出來的文字這麼細膩,這麼感性。她對人懷著這麼溫柔的專注和仁愛。方祥雲的理性排斥神秘,可小說中那些飽含著情愛和期盼的神秘,倔強地呈現在他眼前,撼動著他的心。

他的心起了莫名的感動。他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個,哪一些方面觸動了他。觸動他的,也一定也是觸動了萬晨芳的。商代離當代是那麼樣的遙遠,可又似乎非常的近,近得就像那個商香苑,觸手可及。

商代確實已經十分的遙遠了。那時候,鑄一口青銅器,需要多少人呵。那麼多的人,全在一個人的奴役底下。而今,就算是建造一個宮殿都不需要太多人了,機器和自動化代替了一切。那些無可勞無可獲的人們,難逃噩運般地同樣處在一小撮人的威力之下。

商代又確實近在咫尺。現代和商代,並沒有實質的不同。

還要提自己那些共產黨祖宗的歷史麼?比起近四千年前,那幾百年之間的事有什麼好提的呢?!

打開電腦上了網,他的博客底下多了許多留言。他一直都沒有什麼朋友,但是此時,他卻感到了許多真誠的心。「你別太擔心。依我看,他們最後還是得把萬晨芳放出來的。」有位匿名者安慰他。

「謝謝你,希望是這樣。」方祥雲用聲音回覆。他抬頭茫然地看了看窗外。「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是不知道他們怎麼樣待她……」

難熬的三個月過去了,網路上突然傳出令人震驚的消息:萬晨芳已經被秘密處死。消息一傳出,一個,兩個,十個,百千個……

「誤傳,肯定是誤傳。晨芳她不會就這麼死的!」儘管似乎潛意識裡早有心理設防,方祥雲還是無法接受這種消息。他握緊拳頭對著銀屏吼著。

然而消息越來越逼真,網路已經成了花圈的世界。悲憤萬分的線民紛紛控訴官方並要求他們解釋。最後官方終於放出了風說,萬晨芳是社會安定和諧的敵人,所以必須特殊處理。

看著那道夢魘般的官方新聞被海洋般的萬晨芳的各種頭像所淹沒:端莊的,美麗的,憂鬱的,燦爛的…… 看著螢幕上那道黑框標題和萬晨芳那張笑開了一對酒窩的圓臉,往上別的墨鏡底下是爛漫飛飄著的瀏海,那圓潤的雙唇袒露著她的倔強,也包裹著她的善良。

「看樣子,你遂願了;遂願了,可是你別不回來啊……」他嗓音沙啞,原來冷靜的雙頰抽搐了一下,眼淚奪眶而出。

他永遠忘不了她最後的那一道回眸。「今世你得其所。願你下輩子做一個不識字,只識女紅的姑娘。我保證陪著你在南山下種豆子,我們跟著那豆子一起年輕,一起變紅,一起……老去。」

沒有任何徵象叫他相信前世今生,但是此時除了它語言便沒有了內涵。

他到了天安市郊外的野地裡。那裡葬著他的祖先們。他還有幾位先輩沒有埋葬在這裡,而是和其他的英雄們同葬人民英雄紀念碑底下。方祥雲遠眺紀念碑的尖頂,突然爆出一串狂笑。

「哈哈哈!」他全身除了狂笑,沒有別的感覺。

離那座英雄紀念碑不遠的地方有個小教堂。據說裡面人不多,相當冷清。小教堂的牧師是他一位老同學的哥哥。有一次那牧師還給他來過信,請他有機會去教堂看看,順便也捧捧場。這時候的方祥雲拔起腳來,不自覺就朝小教堂的方向去。

進去一看,教堂裡大概只有三十來個人。方祥雲震驚地發現,那天那個被丈夫謾駡的可憐的女人,還有商香苑裡的那個女招待員就挨著坐在裡頭!

他的眼睛莫名地又潮濕了。

臺上的牧師正在講解主禱文。

「我的弟兄姐妹們,我們都知道人活著不是只靠麵包,人活著更要靠神的話。神的話是有大能的──天地就是神一句話化出來的。弟兄姐妹們,神愛世人,我們每個人叫什麼名字,頭上有多少根頭髮,神都知道。

好,現在我們來看主禱文。弟兄姐妹們注意了,在主禱文裡主耶穌為什麼說請給我們當日的食物?為什麼不說請給我們一輩子的食物?因為食物也好,其他生活必需品也好,在神的眼裡,夠用就行,不可多欲。主耶穌這樣說,除了物質夠用就好這一點外,還有別的原因,弟兄姐妹們想想,這別的原因是什麼?」

走出教會,他一路都在回味著牧師的話和他的問題。他好像知道這謎底,又好像不知道。他曾經花功夫讀過聖經,只是不像萬晨芳那樣虔誠地、一口氣地往下讀。他讀兩句,就會停頓一下,問一個問題。

「晨芳!」他突然喚了一聲,「假如我倆同時有下一輩子,我們該一同讀聖經。」 他驚訝自己怎麼動不動就提來生。

他想起了《商代的故事》。萬晨芳告訴過他,在這個還沒有寫完的故事的最後,阿柳被抓去陪葬,阿梁去救她不成,兩人一起被活埋地下……後來,他們轉世了,又相遇了…… 在敏感的女人的靈性裡,愛情的緣是這般的深,這般的強大。

萬晨芳和他的緣,是深還是淺?他們小學就認識了,應該可以說是青梅竹馬。但是她並不是他的初戀情人。他的初戀情人叫小草。他是上了大學以後才愛上萬晨芳的。而他卻是她的第一個……唯一的一個。那一天他們開車開出了好遠,到了郊外的樹林裡,他們坐在一棵超高的紅葉爛漫的楓樹下。在那裡她屏著呼吸聽他第一次說出了那句話。她的每一個心跳都在告訴他她的幸福。

運動開始以後,萬晨芳成了網上網下媒體的甜心美女。每天她都收到數不清的電子郵件。大多數是有關運動的,但是也有少數是向她示愛求愛的。方祥雲記得有一次她回道:我有愛人了……還有一次,一位愛慕者竟然公開在博客底下對她說:我比方祥雲好,我會比他更愛你!

「哇,愛急跳牆啊!」方祥雲站在一旁忍不住評論了一句。萬晨芳轉過身來,什麼也沒說,只伸出雙手來樓住了他。

……

方祥雲就地坐了下來,坐在了一棵高大的橡樹底下。「晨芳,你怎麼會就這麼離開我呢?我不相信,不接受,永遠等著你歸來!我有太多的話還沒來得及和你講,我還遠遠沒有享受夠你的溫柔……」他說著,像孩子般出聲哭了起來。他的哭聲順著橡樹蒼勁的枝幹往上,又迴旋著傳回他自己的耳朵裡。

整個原野在他的耳朵裡哭泣。

手機響了,原先進駐活動的參加者,也是萬晨芳的好友李至賢打電話來,說情緒激昂的民眾正在和員警對峙,但是員警內部發生了分歧,開始有員警同情群眾並站到了進駐者這一邊。

方祥雲激動。「這個社會註定要四分五裂。」他從橡樹下站了起來。

「祥雲你過來嗎?」李至賢問。

「好,你等著,我還在教會這邊。」方祥雲回答。

「你什麼時候入教了?」李至賢愕然。「你想宗教救國?」

方祥雲聽了一愣。「入教?宗教救國?你怎麼會這麼想?」他反問。

萬晨芳最喜歡那句主禱文:願神的意志實現在地上如同在天上一樣。她最喜歡那段登山寶訓:「哀痛的人有福了,以為他們必得安慰。溫柔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承受地土。愛慕公義如饑如渴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飽足。憐憫人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蒙憐憫。內心清潔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看見神。使人和平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稱為神的兒子。為義遭受迫害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這麼說來,所謂入教和宗教救國,有什麼關係呢?

悠悠的聖歌隨風飄了過來。他轉過頭去,想起了裡面的那兩個女人,想像著成千上萬自己並不認識但是上帝能數出他們頭上有多少根頭髮的人…… 最後他想起了萬晨芳,彷彿四千年前就認識,彷彿昨天還見過面聊過天的萬晨芳。晨芳,她一定會回來的,她一定會和他

再度重聚的。

方祥雲思緒未斷,遠處的天邊傳來了一陣巨大的滾雷聲。雷聲轟鳴不止,彷彿滾過幾千個年頭。大地跟著轟隆隆顫動。方祥雲抬起頭來看看深高難測的雲天,「幾千年了,上帝終於哀傷,上帝終於發怒。晨芳還說過,上帝不曾老,上帝也多情……」他對著蒼穹如歌如訴。

 (原載獨立中文筆會《自由寫作》第八十六期,201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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