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小的時候非常喜歡自己的小學班主任。清爽的面孔，清爽的小辮子，清爽的花襯衫，不沾絲毫脂粉。站在她身旁卻可以聞到悠悠的清香。尤其喜歡看她微紅著臉和體育組的一個年輕男老師說笑，有時兩人爭著去奪粉筆和黑板擦，在黑板上塗抹一些我們小孩子看不懂的玩笑話。粉筆灰沙沙地落下，空氣裡蕩漾起似有似無的清香，那是令小女孩的我沉迷的香。

聞著那香，我渴望長大。

十三歲那年，寫了一個長長的童話，拿到了第一筆稿費卻不知道派什麼用場。我知道張愛玲念中學時拿到畫漫畫的稿費就迫不及待地去換了一支那個時代流行的丹琪牌唇膏。我也知道三毛在小學作文“理想”裡憧憬長大後可以穿玻璃絲襪的快樂。

可是我不想要那些東西，我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認定它們是屬於窗外那個豔俗喧鬧的世界的。以後的許多年，年輕的本錢和天生的麗質給了我素面朝天來去匆匆的勇氣，就算後來到了外國，也從未搞懂更不想搞懂外面的世界裡玲琅滿目日新月異的化妝品。第一次去中餐館打工，濃妝豔抹的老闆娘大驚小怪地問我怎麼沒有make-up，我脫口而出，“Make up for what? Make up for whom?” 年輕真好，十八歲真好。怪不得有人說，十八歲的新娘是人世間最美麗的新娘。

其實我的心裡早已迷戀上了一種香，那是錢買不到的。

我以為那種香是唯有天生麗質的女人才有的，是與生俱來的。好像天上的仙女天天食異果飲花露，長年在芬芳的玉池裡沐浴，才久而久之有了若隱若現揮之不去的清香。

我喜歡聽Marilyn Monroe嬌嬌甜甜地講她睡覺時只wear某種香水，喜歡wear一詞的雙關意義。

我還喜歡想自己是一個有著淡淡的茉莉花芬芳的女俠。當你聞到我的香，你已死在我的劍下。

小時候市面上賣的香水不多，聞來也大都是花露水一般的味道。有一年暑假裡讀了程乃珊的《女兒經》，聞夠了那個自以為是的虛偽男主角的力士香皂味，愈發認定無論哪位國際影星鄭重推薦的香都只能是給泥做的男人的。

直到有一天，一個跟我要好的比我稍稍年長的女友告訴我，其實每個女孩兒身上都有自己的香，那是青春的氣息，處子聖潔的清香。我詫異道，真的嗎？向來不屑於塵世間的庸脂俗粉，獨獨兀自沉迷在一種虛幻的香，沉迷在香裡的童話。現在驀地有人告訴你，水做的女孩兒人人有它，我不免有些惆悵。

後來，我知道自己的香是有甜味的，淡淡的，甜絲絲的。那是熱戀中，情人輕輕告訴我的。

再後來的時光流水一樣轉瞬即逝，是一串項鍊不經意間斷了線，珠子一眨眼從指縫間溜走，唯獨留下叮咚的餘音響在耳畔。看看現在的自己，沒有滿地爬的各式各樣的皮鞋，沒有五顏六色的時尚名包，更沒有在梳粧檯上擺滿化妝品，卻喜歡流連於賣香皂香水香燭的小店，偏愛的大多是類似於水果的香，花草的香，海風，晨露，天地萬物間所有自然的香……

去年回國時心血來潮去看昔日的小學班主任。老師並不顯老，她遠遠地向我走來時，我即一眼認出了她。我張開雙臂擁抱她，潸然淚下，只為鼻尖又聞到了那若有若無的清香。

那香飄落在沙沙的粉筆灰裡，縈繞在一個小女孩溫熱的童話裡，化作了她一生一世的芬芳。

（原載世界日報副刊 2015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