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媽 (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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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二媽

邱明

我只有一個媽,還不是親生的。

我媽結婚前是所謂的學霸,門門功課閉著眼睛都能拿第一,聰明得不得了。工作之後,技術上也是坐頭把交椅的。後來嫁給了我爸爸,就當了全職太太。一進門,就成了我奶奶的心肝寶貝。奶奶疼我媽,是掏心掏肺的疼,我媽對奶奶更是貼心,不是那種表面客氣的好,她們倆之間的愛,比親生的母女還要深。是親人加朋友,既相愛,又貼心。

那年我爸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就說:「我的好日子到頭了!黑暗的生活從今天就開始了!」

媽媽和奶奶都被說糊塗了,爸爸一下子就跪在了媽媽面前:「我對不起你!我千不該萬不該在她快分娩的時候,拋棄她,娶了你!她生下孩子,看都沒看一眼,就自殺了!」

我媽二話沒說,把她自己肚子裡的孩子拿掉,把我抱回了家。奶奶指著我媽說:「你這孩子!咋這麽二呢!」

這個二呼呼的女人就成了我的媽。我媽和我奶奶根本不像電視劇裡那樣,拼命隱瞞我的身世。所以我從小就知道,我是我媽犯二的產物。而且我和我媽也是那種親人加朋友的愛,所以我就叫她「二媽」。

我爸爸在國內的企業,越做越大,後來又到美國去發展,一去就是七、八年,如果不是牆上掛著照片,我連爸爸的模樣就要忘了。媽媽、奶奶和我留在了國內,那幾年,我和奶奶、媽媽和樂美滿,我媽還為我們三人起了個名字「三劍客」。那是我童年時代最快樂最幸福的時光。後來,奶奶走了,她臨走前對我說:「別看你媽二,可是俠義心腸,我這一輩子,最幸運的就是能和她一同生活了十年。」

媽媽帶著我來美國找爸爸。

他在美國又有了一個「心肝」。見面的那天,上演了一幕幾百部電視劇中那樣老掉牙的戲碼,開門的女人喊著:「寶貝,有個女的找你!」

爸爸穿著睡衣,用毛巾擦著頭髮,咕噥著說:「心肝!誰找我?」

我們和爸爸就這樣面對面了。

離婚,爸爸問媽媽要些什麽,媽媽說,除了孩子,什麽都不要。

爸爸說:「你沒有經濟能力,拿什麽養孩子?」

媽媽說:「豬往前拱,雞往後刨,你用錢養孩子,我用心養孩子!」

爸爸說:「都說你二,名不虛傳呀!」他對我說,「你選吧,跟爸爸還是跟媽媽?」

我說:「我跟媽媽!」

「媽媽什麽都沒有,跟著爸爸,要什麽有什麽!」

「心肝」說:「人家孩子都說了,要跟媽媽,你怎麽還強迫他呢?」

「你看,你把阿姨給嚇壞了!我要跟了你,她就是那個壞後媽!」

「這孩子,真沒教養!」「心肝」說。

「你有教養,怎麽當小三了?」

「你!」

「就是因為媽媽除了我,什麼都沒有,我要跟了你,媽媽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我回頭對爸爸說。

「孩子,是前途重要,還是她重要?再說,她也不是你的親媽,我可是你的親爸!」

我對爸爸說:「我媽就是我媽,你倒是親生的,可我連你長什麽樣都快想不起來了,我不離開媽媽!」

爸爸問媽媽:「好,兒子跟你,可你怎麽養活他?英文一句都不會講。十多年沒工作,又人生地不熟的。」

我說:「爸,你付撫養費啊!」

媽媽說:「不要!我有手有腳,養得起兒子!」

就這樣,我和這個二呼呼的媽媽,淨身出戶了。

首先就是要找個住處,通過廣告,找了一間分租的房子,一個房間,共用廚房、衛生間,要價$300。媽媽和她講了半天價,怎麽也壓不下價來。忽然媽媽指著一扇半開的門:「這間比較小,能不能租給我?」

「那是儲藏室!不能住人的!」

「只要你肯租,我就能住!」

我們花$100租了一間別人家的儲藏室。

房間有多大呢?放了一個床墊,周圍就每邊餘半米空間了。所以就是6平方米大小。光源呢,就是一個一尺見方的天窗。如果放一張上下舖的床呢,上舖基本上就頂到房頂了。媽媽帶著我出去,東撿一點,西撿一點,又到人家庭院拍賣買一些,七拼八湊,只兩天,花了十幾美金,竟整出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家。媽媽帶來的書貼著四面牆,一格一格一直碼到房頂,倒是沒有窗戶的好處。上下兩層床,結結實實的,下舖離地一尺,周邊也有放書和寫字的板子,坐在床上,我可以寫作業,媽媽就讀書、寫詩也常畫畫;上鋪離天花板二尺半,我也常常坐在上舖,靠著牆讀書。

「二媽!你真行啊!」

「你真當你媽二呀?你媽過去是工程師!這工程上的事,難不倒媽媽!」

房東幫二媽找了一份餐館工,可是沒幾天,就被炒了魷魚。因為她做清潔,把剩飯剩菜都收集到一起,打包帶走,分發給路上碰到的流浪漢,弄得一幫流浪漢一到飯點兒就在餐館附近遊蕩。老闆氣得不行,就把我二媽開除了。房東說:「二姐呀,和百萬富翁離婚,帶著孩子你就淨身出戶了,已經夠奇葩了,現在又拿剩飯給流浪漢吃,你當他們是丐幫啊!他們也是人,要吃乾淨衛生的東西!沒毛病就算了,出一兩個找碴的,說吃壞了,告你們飯館一狀,你們老闆吃不了兜著走!這也就是你們這些大陸妹才能幹得出來!」我媽從此就成了「二姐」、「二姨」了。

又一次,二媽和為房東針灸的老中醫聊天,得知他雖有高明的醫術,可是病人卻很少,已經四個月交不出診所的房租了。二媽說:「反正我現在沒有工作,我幫你吧!」

二媽到了他的診所,擬了一份廣告,登報、到超市張貼、到電臺作訪談,僅僅幾天,就開始門庭若市了。一個月下來,除了補齊了房租、付清了廣告費,淨賺$4000。

「二妹子,這個忙不能讓你白幫,給你$100。你也高興高興。」

「卓醫師,我足足為你工作了一個月呀!」

「當初你說是幫忙,沒說是打工呀!我這不是也沒讓你白幫忙嗎?」

放學回家,我看到二媽在流眼淚,說實話,我心裡竟然一酸,感覺很是心疼。我第一次看到二媽哭,也是第一次感覺她是個女人,也需要呵護,我覺得自己長大了,是個男子漢了,我應該保護我的二媽。也就是這時我意識到,二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絕不能讓她受委屈。

「二媽,以後你犯二之前,先請示我一下行不?這個血的教訓,你記住了沒有?」

二媽「撲哧」笑了出來。我的心也敞亮了。

後來二媽又換了幾次工作,結果都差不多。這樣,我們母子連吃飯都成了問題。媽媽不許我吃速食麵,她買了一包$0.19 一磅的豬骨,一包$0.15一磅的雞骨,用$1買了一個舊的慢鍋,溜溜地煮了一天一夜,骨頭都酥了。然後買了99美分3磅的番茄,乾麵條一盒,一共花了不足$8。媽媽用骨頭湯略微稀釋加一些番茄,下麵條給我吃:「孩子,雖然都是麵條,可是這裡面有茄紅素、鈣、鎂、鉀和很多種維生素,那是速食麵比不了的。咱們這鍋湯至少可以吃一個星期。」

「8塊錢兩個人吃一個星期!」房東說「不過我還真挺佩服你媽媽的,二得有骨氣。這麽難還是樂呵呵的。」

「要不這樣吧,我有些朋友家裡需要定期打掃,讓你媽媽去吧。苦雖苦點,可是不會受氣。」

她怕我媽犯二,再把這個機會浪費了,讓她先在家裡試試,一試還真試出問題了。媽媽對清潔劑壓根就沒有概念,用舊報紙擦玻璃,用鹼水洗灶台,看得房東哭笑不得。只好從頭學,用了一個星期,在家裡訓練她,把各種清潔劑的名稱和用途一一寫在紙上,直到把房東的家打掃得窗明几淨,一塵不染,這才叫她正式上崗。沒想到,二媽雖然二,可是絕頂聰明,又是一副俠肝義膽。很快就有了小名氣,收費低廉不說,幹活又快又仔細,而且還順手免費幫客人把家裡的小電器,小傢俱修理得妥妥貼貼的。

我和媽媽終於有了比較安定的生活了。閑下來,就在那六平米的快樂小天地裡給我輔導功課。除了英文之外,她比學校老師,甚至比補習班都教得好。

有一天,來了一名律師,他說,我爸爸在一場意外中,喪生了,他和「心肝」也沒有正式結婚,但是存款、現金和其他有價證券,都被她拿走了,只是那房子,一直就寫的是媽媽的名字,所以,理應歸媽媽所有。我對媽媽說:「媽,你這次可別犯二,咱們真的需要這房子!」

「我什麽時候犯過二!當初什麽都不要,是因為不能讓你爸爸小看了咱們,咱得爭口氣,現在你爸爸不在了,應得的咱們當然要!」

我和媽媽終於有了自己的家。

我家房子後院挺大,媽媽種菜。除了每天打掃衛生養活我之外,就是把愛心都獻給了黃瓜、豆角、番茄、蔥薑蒜,每天給我吃新鮮有機的自家菜。

可是她似乎精力太充沛了,那些不會說不會動的蔬菜填不滿她博大的胸襟。於是終於有一天她抱回來一隻病怏怏的流浪貓,然後日夜不停地細心照顧它,直到它變成了一隻活蹦亂跳的貓。之後接二連三,貓啊、狗啊,病怏怏髒兮兮地來,健健康康地就都變成了主人了。家裡的蔬菜在貓屎狗糞裡茁壯成長。我期盼著媽媽能從此消停幾天,雖然我知道或許盼著地球不再旋轉都比這個容易些。怕什麽,什麼就一定會來,這是「墨菲定律」(Murphy’s Law:Anything that can go wrong will go wrong)。 媽媽真的就抱回來一個十一、二歲、病得昏昏沉沉的孩子。

「媽媽媽,咱別鬧好嗎?」我一摸,那孩子燒得厲害,我的半條命都嚇丟了。

「這怎麽是鬧啊?人命關天哪!」

「是是,是人命關天,媽媽,你不想做牢吧?這孩子你哪撿的,咱交給員警叔叔好嗎?」

我堅持叫了員警,和媽媽一起到了那孩子家,這是一個典型的墨西哥人的家庭。我們發現這孩子的父母都喝得爛醉,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洗車的水龍頭朝著我二媽劈頭蓋臉地澆過來,二媽把那孩子抱在胸前,用身體護著她。就這一澆,我二媽和那小丫頭就難兄難弟了,一塊兒發了好幾天燒。

雖然最終二媽沒有能夠收養這個小姑娘,可是那孩子卻每天放了學都來我們家,她在家吃不飽、還常常被喝醉了的父母虐待,媽媽讓我問她叫什麽名字,她說叫Judy。

「挺好的姑娘,怎麽叫豬蹄呀?你告訴她,叫她改個名字,以後每天在咱家吃飯。」

「那要叫什麽名字?」

「就叫豬頭吧。」我媽又犯二了。

「Judy,Judo, Ok!」豬頭覺得只改一個字母,就可以天天吃飽飯,挺划算的,高高興興地同意了。後來豬頭練就了一條中國舌頭,炒出來的菜,絕對正宗中國味兒。

從此以後,媽媽成了我和豬頭的課後輔導員。四年過去了,媽媽就靠著給人打掃衛生,養活著我和豬頭,我的學習成績越來越好,可是豬頭卻對於清潔工作越來越精通了。

眼看著我和豬頭高中就要畢業,大學和前途都在向我們招手,二媽卻變得有些奇怪了,一來在自己家裡,平地上,無緣無故會踉蹌,還動不動就摔碎東西。問她,她說老了。想想也不對,她才四十出頭。後來,她逼著我們關起門來讀書,自己做起了比二還二的事,她找來水泥和木板,把家裡的臺階呀、溝溝坎坎呀什麽的都填平了。還給貓呀狗什麽的做了窩,然後沒事就坐在院子裡訓練它們,終於訓得它們大小便有規有矩了。

「兒子,媽媽斯不斯有兩下子?店個馴獸師也挺和的吧?」說著話,自己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兒子,別號,媽媽這斯得意忘應了!」

聽著她含含糊糊的話語,我很奇怪,可是我畢竟只有十七歲,並沒有真的放在心上。

以後她就常常把自己關在屋裡,也不知道在搞些什麽。

真相是伴著一輛輪椅的到來揭開的。媽媽踉踉蹌蹌地把自己安放在輪椅上,給了我一張紙,紙上有一串人名,有一個說明:「請這些人來,開個派對。」

派對上,滿滿地擺著食物和飲料,大家到齊了,吃著喝著,豬頭推著我媽媽出來,擴音器裡的音樂停了,大家都安靜下來,接著媽媽的聲音出現了:「各位來賓,謝謝你們光臨,謝謝你們出席我的葬禮!對,你們沒有聽錯,今天,我親自主持我自己的葬禮。你們看到,我已經不能說話了,連自主呼吸的能力也即將失去。所以我預先錄下了我自己的悼詞。這樣你們在我死去之後就不用破費了,我的孩子也不用花錢為我辦後事了,因為我已經把我的遺體捐給了醫學院。我罹患了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俗稱漸凍症,我現在肢體漸漸失去行動能力,不久就會失去語言能力,吞嚥能力和呼吸能力,但是我的頭腦一直到死都是清楚的。我希望看著我的兒子上大學,聽著他學業有成的消息。豬頭這孩子無心學業,我把清潔和修理的技術傾囊傳授,你們要像支援我一樣支持她、幫她。她父母都酗酒,我不敢給她錢,可是她每次幫我幹活時,我都會有一份報酬給她,現在我用這些錢為她購置了清洗地毯和清理空調管道的設備,她會比我幹得更好。

「兒子,雖然你不是我親生的,可是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當初,我把自己的孩子拿掉了,是怕有了自己的孩子,難免會不公平,現在後悔了,如果把他生下來,你倆也就有伴兒了。我這一走,你太孤單了,媽媽放心不下。我收留了豬頭,也算是你的半個親人了,你們今後就個伴吧。她雖然無心學業,但是心地善良,小聰明也是有的,頭腦挺靈活的。媽媽決不會拖累你們,你不要擔心我。媽媽就拜託你照顧好這個妹妹。

「我很快不能再給你補習了,還有一部分物理、化學和微積分的課程,我把重點和基本概念以及學習方法,都分段錄了下來。你按照日期每天堅持學習,就像媽媽在你身邊一樣。孩子,媽媽愛你們!

「各位來賓,我的葬禮上沒有眼淚,只有歡笑,大家吃好、喝好、盡情享受美好的生命!之後,我就把我的孩子們託付給你們了,請大家多多關照!」

我抱著滿滿一包錄音帶,拉著豬頭蹲在媽媽面前,我說不出話,豬頭蹲在媽媽面前告訴媽媽:「 二媽,我要辦一個清潔公司,好好地有一份事業,公司就叫豬頭清潔公司(Judo Cleanning),你給我畫個Logo吧!」

媽媽做了一個想笑的表情,但是力不從心,她用難以控制的動作,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豬頭,我說:「太難看了!」

豬頭說:「這個好,就用這個!大家說好不好?」

「好!我們就認這個公司了!」大家眾口一辭。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二媽培養出來的二妹子!

這時大門敞開,一陣墨西哥風味的音樂響徹天地裹夾著一群墨西哥人唱著、跳著擁了進來,他們就是豬頭清潔公司的員工,為首的正是豬頭的父母。

他們的到來,使葬禮的氣氛高漲起來,大家都加入到了歡樂的行列中。

豬頭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們雙雙站到二媽身前,深深地給二媽鞠了一個躬。二媽用盡了力氣,說出了她此生最後一句話:「真好!」

(原載於洛城作協網站http://www.lacwa.com/,2015年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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