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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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我造訪過許多博物館,也追思過一些親友的離世,然而參加博物館追思會卻是破天荒第一遭。其實,為一個藝術博物館舉行「追思會」,大概在東西文化史上也絕無僅有。 今年九月最後一個周六,天高氣爽。聽說華府著名的柯克倫藝術畫廊(Corcoran Gallery of Art,以下簡稱柯廊)兩天之內就要關門大吉了,我一早就匆匆進城,趕在開門前來到這座距白宮僅一箭之遙的典雅建築前。 全美博物館 五元老之一 柯廊在華府獨立博物館中規模最大,歷史最久,也是全美博物館五大元老之一。然而,對一般外地訪客說來,它卻是一塊鮮為人知的寶地,大多久居首都的華人也往往過其門而不入。它獨特的麗質想必是被藏品豐富且靠國稅支撐、得以免費進入的國家畫廊及史密森尼(Smithsonian)旗下眾多的博物館掩蓋了。 柯廊是19世紀出生於華府中心喬治城的銀行家兼藝術收藏家威廉柯克倫(William Wilson Corcoran)在1869年捐建的。與同代大多崇意迷法的美國收藏家不同,柯先生的主要興趣不在收集國外藝術上,而是推動美國本土藝術的發展。他創辦藝廊的宗旨「致力於藝術」(Dedicated to Art),醒目地刻在柯廊的門楣上,其重點是以提攜鼓勵美國天才為主。 為實現此目標,有遠見卓識的柯先生同時還創辦了柯克倫藝術與設計學院(Corcoran College of Art,以下簡稱柯院)。該院是華府唯一的正式藝術院校,規模不小,有兩百多名教職員工,近六百名學生,其中兩百多是研究生。柯廊本身就是學院的課堂之一,且專辟一間展廳展示教師、學生及客座藝術家的作品,包括曾設計越戰紀念碑的華裔建築師林櫻(Maya Lin)在內的許多知名藝術家也曾蒞臨柯院講學。 一百多年來,柯院培養出繪畫、雕塑、攝影和設計等領域裡眾多傑出人才。柯院還為對藝術有興趣的成人和青少年開設各種課程,每年學員多達三千五百餘人。我有不少美國朋友常攜子女來接受藝術教育與熏陶,其中一些孩子還由此踏上追尋藝術的荊棘路。 講解員惜別 聽眾動容 柯廊配有義務講解員為觀眾導遊。那天,接待我們的是一位拉美裔的美國海軍退役軍官,双名約翰-保羅。他帶我們最先欣賞大廳階梯兩側的大理石雕塑,其中最別具一格的,是十九世紀美國雕塑家鮑爾斯(Hiram Powers)塑造的「希臘奴隸」。 這座雕像表現的是1821至1832年,希臘反抗奧圖曼帝國的獨立戰爭期間,被俘的希臘人在伊斯坦堡市場被販為奴的悲慘故事。美輪美奐的女奴裸體,足以與古希臘神話引發特洛伊戰爭的海倫媲美。不過她圓潤的雙手上,卻多了一條箍得緊緊的鎖鏈。據說在南北戰爭時,美國詩人惠蒂埃(John Whittier)曾以此塑像為主題,在哀嘆希臘女奴淒慘命運的同時,抒發對美國黑奴的同情。女詩人勃朗寧(Elizabeth Browning)和廢奴主義者洛厄爾(Maria Lowell)也曾為她寫詩行文。 約翰-保羅接著引領我們參觀了一樓的展室。其中四間主要收集了自建國以來直到二戰結束期間美國畫家的上百幅作品。展品包括哈德遜河畫派祖師科爾(Thomas Cole)及弟子丘奇(Frederic Church)的名畫;當然還有霍默(Winslow Homers)、霍普(Edward Hopper)和沙金特(John Sargent)的珍品;不少非裔畫家如Joshua Johnson 和Aaron Douglas的傑作也在其收藏之列。 隨著講解員的腳步,從一間展室走進另一間,細細地品賞這些描繪戰爭場面、自然風光與平民生活的畫面,就像在穿越一部多彩多姿的美國通史。一樓另外兩個展廳則集中了一些曾對美國藝術有重大影響的歐洲畫家的作品,其中不乏德加和畢卡索等大師。 職員辦追思 別開生面 聽畢解說已過正午,感到飢腸轆轆,於是想出去吃個便餐,回來再接著參觀二樓的現代藝術和攝影展。一腳跨出館門,卻被撲面而來的景象驚呆了。只見門前的石階上,黑壓壓地站滿了一大群人。男士們頭頂高筒禮帽,身穿燕尾禮服,臂纏墨黑袖箍。女士們則頭戴鑲羽緞帽,身著曳地長裙,臉遮蕾絲面紗,清一色維多利亞時代喪服裝束,就連門前的一對雄獅也被披上黑紗。放眼望去,一片肅穆的黑色海洋,而在雄獅頭前,浮出一架綴滿鵝黃鮮花的花圈。 看到我一頭霧水的表情,近旁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婦人耐心地作起了解釋。原來,由於近年來董事會決策失誤和管理方面經營不善,導致柯廊瀕臨破產。最近由法庭裁決,柯廊將永久關閉,其價值二十億元的一萬七千餘件館藏將無償地交由國家畫廊挑選,選剩的再分送美國各地的其他博物館。柯廊的建築與柯院則由喬治華盛頓大學全盤接收。現有雇員全部解聘,不少人可能就此進入失業大軍的行列。 不忍看到這座經歷一個半世紀風雨的獨立博物館就這樣悄然逝去,曾將大半生心血貢獻給柯廊已退休的榮譽藝術館長西蒙絲(Linda Simmons)和前總監潘薩蘭(Elizabeth Punsalan)與前公關主任坎貝爾(Carolyn Campbell)一起籌畫組織了這場別開生面的「追思會」。她們在《華盛頓郵報》上發訃告,在網上建立「柯廊紀念冊」臉書,向關愛柯廊與柯院的同事和朋友們散發了追思會的通知,並建議大家都穿上與創辦人柯先生同期的維多利亞時代式樣的喪服前來。 老婦人的一番解釋讓我深為所動,立刻決定放棄午飯,也加入為這座藝術殿堂追思的行列。等候期間,從眾人的談話中得知,人群中有許多是柯廊和柯院的員工教師和歷屆學生,也有些是曾在這裡展出過作品的藝術家與家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拄著手杖、帶著潛水鏡、蒙著面紗帶重孝的男士,便是已故著名前衛藝術家Manon Cleary的丈夫。 人群中也不乏在此志願服務多年的講解員,更有常年受惠於畫廊與學院的藝術之友。其中不少人出於對柯克倫的感情在此結緣。比如照片上這個看似親密無間的「三口之家」,集會之前僅是臉書上的網友。「父親」Randy是早年經常採訪畫廊的資深報人,「母親」Robin是戲劇界的活躍分子,「女兒」Sasha則是剛剛踏入外交界門檻的新秀。 還有不少柯廊、柯院的老同事、老朋友從西至洛杉磯、北至波士頓、南至新奧爾良的全美各地風塵僕僕地專程前來。《華盛頓郵報》和《WTOP》電台等媒體記者們也聞風而至。 管理失策 淪為衣冠塚 追思會的前半場在博物館的大門前舉行。西蒙絲女士首先宣讀訃告,回顧柯先生創辦藝廊與學院的卓視遠見及柯克倫百多年來走過的輝煌歷程。她也含蓄地針砭造成柯克倫「離世」的原因。 接下來,坎貝爾女士宣讀因故不能前來的前館長波特溫尼克(Michael Botwinick)的致辭。他將柯克倫比作一隻三腳凳,支撐它多年偉業的三大支柱是:集中美國藝術瑰寶的豐富館藏;滋潤藝廊和學院成長的世代藝術家;以及數十年如一日盡心盡力的從總管到保安的各級工作人員。致辭中列舉了不少其藝術與職業生涯與柯克倫息息相關的人名。 波先生在結尾處沉痛地嘆道:「這座宏偉的華廈將不再是柯克倫藝術畫廊,而淪為一座衣冠塚。」學識高深的前館長在此用的是一個拉丁字「cenotaph」,中文譯為衣冠塚。聽到此,我不禁想起少年時代拜謁位於北京西郊香山碧雲寺孫中山先生的衣冠塚時,母親對我的解釋,因為孫先生的遺體葬在南京的中山陵,此處僅有他的衣冠,故名衣冠塚。我想,衣冠塚裡至少還有衣冠,這座華廈閉館之後就將空徒四壁了。 接下來,全體參加追思會的人們進入博物館,最後一次集體瀏覽各個展廳。在西蒙絲女士的帶領下,眾口合一,邊走邊誦讀沿途所見畫作的藝術家的大名,也一一誦讀同屬柯克倫這個大家庭眾多成員們的名字。此時全場的氣氛達到高潮,許多人禁不住流出熱淚。 藝廊安息 留精神遺產 追思會的下半場移至柯克倫先生的安息之地橡樹山墓園繼續舉行。一部黑亮的靈車載著花圈開道,參加者的轎車緊隨其後組成一條長龍開往喬治城。這座俯瞰石溪的優美靜謐的墓園也是柯克倫先生於1849年為他故鄉的居民出資興建的。古老墓園如今有一萬八千座墳墓,散布在綠樹成蔭的山坡上,柯先生和他的家人則安息在他生前建立的柯克倫家族大理石墓亭裡。 因為柯先生的祖先來自愛爾蘭,追思會的組織者特意邀請了一位愛爾蘭風笛手為追思會演奏。在風笛曲《高地》的樂聲中,眾人將寫有「柯克倫藝術畫廊安息」字樣的花圈安放在柯先生墓前。在西蒙絲女士再次宣讀訃告之後的一個時辰裡,與會的眾人一一回憶起柯廊對他們的事業和人生的影響,以及他們在柯廊度過的許許多多的難忘時日。最後,風笛手吹起德沃夏克《自新大陸》中的《歸家》一曲,眾人才依依不捨地魚貫步出墓園。 走在隊伍的末尾,我望著最後一抹夕陽將金輝鍍在柯克倫先生的墓碑上,想他親手創辦的柯克倫藝術畫廊雖然不幸「逝世」,然而他當初創業的宗旨,柯廊與柯院這一個半世紀裡對千萬人的影響,將成為被世代珍惜的不朽精神遺產。 (原載2014年10月12日《世界周刊》,作者略有修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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