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呼吸 (甜蓮子)

小說

生死呼吸

甜蓮子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一半是異鄉,一半是家園。

一半是淚珠,一半是笑靨。

一半是苦澀,一半是甘甜。”

Hyperventilation(過度呼吸):症狀包括昏厥、四肢麻木、肌肉抽搐等,常由焦慮恐懼引起。

(一)

北美郊外一個平常的週末。

寧靜的夏日午後,偶有幾聲零星的鳥叫嘰嘰喳喳地傳入夏小雨的耳朵裡,時不時伴著丈夫在花園裡除草剪枝的轟隆、哢嚓聲響。光可鑒人的現代開放式大廚房裡一陣陣地飄來百合蓮子湯的清香,小雨剛剛放了冰糖,轉為慢火煨著,丈夫幹完活、洗個澡,正好可以享用。想到這裡,小雨明媚的圓臉上泛起一絲甜美的微笑,眼角處稍稍帶起幾條細密的魚尾紋,顯出些許少婦的風韻,她順手拿了一瓶礦泉水輕快地向地下室走去。

剛剛翻修成健身房的地下室是丈夫繼廚房和衛生間之後的最新傑作,小雨照例只是打打下手罷了。這個健身房主要是丈夫為了方便因為工作忙碌沒空定時上健身房的小雨在家鍛煉身體修建的。不到四百英尺的空間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新款的低噪音跑步機,全套啞鈴杠鈴,瑜伽墊,普拉提滾筒,還有就是牆上掛著的超薄大螢幕電視機。

小雨敏捷地踏上跑步機,飛快地按下當日的運動菜單,順手扭開了電視。跑步機發出輕微的嗡嗡聲,小雨調勻呼吸,逐漸加快步伐,像非洲草原上一隻矯健活潑的小羚羊。

呼氣、吸氣、挺胸、收腹、抬腿、振臂,這樣的感覺真好!

「CNN Breaking News…現在報道突發新聞!今天淩晨二點,紐約唐人街發生黑幫大火拼,來自浙江的竹田幫和來自福建的潮福幫的大小頭目分別在激戰中喪生。竹田幫首領金躍龍,人稱金龍、金爺被亂槍射殺……」一個老男人的大頭照在螢幕上顯現,那是一張慈眉善目的臉龐,除了脖子上靠近右耳一條不易察覺的傷疤。

小雨雙眼定定地鎖在那個老男人的臉上,別人也許會忽略,可是她分明看到了那條傷疤,那是一條粉紅色的小蛇,它蠕動著滑進自己的心裡,蛇信子吐出一絲絲冰涼的毒汁腐爛著自己的靈魂,自己正在慢慢死去……

小雨好一陣噁心,心狂跳了起來,瞬間滲出一身的冷汗,呼吸加速,不一會兒臉就漲得通紅。小雨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趕在自己手指麻木、肌肉抽搐、兩眼發黑之前,果斷地按下了跑步機上的「停止」鍵。整個身子「啪」的一聲,一團棉花般癱軟在地。

小雨僵直了脖子,嘴巴張得大大的,急速地吸氣、呼氣,酷似一條離開了大海苟延殘喘的小魚。

自從十八歲的那年夏天,夏小雨就突然發現自己不會正常呼吸了。

(二)

正值滬上春末夏初一年一度的梅雨季節,濕熱黏稠的空氣裡發酵著煩躁和迷亂,還隱隱地藏著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份的欲望,正如此刻站在弄堂口的夏小雨的心情。

夕陽透過茂密的法國梧桐樹葉,光影斑駁地落在夏小雨姣美稚嫩的圓臉上,身上的一襲素色長裙也抹上了淡淡的金粉色。短帽袖裸露出兩條白皙的胳膊,麻花般不停的扭攪在前胸。及膝的百褶裙擺好似朵朵潔白如玉的百合花瓣,熱熱的微風拂過,或隱或現出一雙勻稱性感的小腿,它們忽左忽右地移動重心,透露著主人等待中的焦灼和不安。遠遠地望去,夏小雨在落日的余暉裡,渾身上下流轉的都是少女處子的光彩,只是她自己不知道也不關心罷了。

小雨還在上幼稚園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最喜歡穿素色連衣裙了,白色的、鵝黃的、蘋果綠的、雪青色的,淡淡的像一簾幽夢,伸手一抓卻又飛走了似的。那個時候的小雨是多麼幸福的小姑娘啊,爸爸疼、媽媽愛,蜜糖罐裡躺著過的日子,小雨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有一天,小雨班上一個叫菲菲的漂亮女孩穿了一身新穎別致的連衣裙來上課,小雨看得目不轉睛,一整天都圍著菲菲轉,放學回家前兩個小姑娘達成了協定。第二天,菲菲信守承諾,把洗地乾乾淨淨的連衣裙疊得整整齊齊地拿了過來,借給小雨帶回家,讓小雨媽媽照著樣子為小雨做一條。

媽媽為小雨仔仔細細地量尺寸,不僅做了小雨最中意的白雪公主泡泡袖,媽媽還特地為小雨在裙擺上寬寬地鑲上了一整圈曲曲折折的淺綠的蕾絲花邊。小雨穿上剛做好的裙子試著轉圈的時候,蕾絲花邊即刻在她的身下鋪化作一望無垠的田田荷葉,像舞臺上的舞蹈演員跳荷花舞用的道具似的。小雨格格地笑起來,轉著圈子停不下來了,身下的翠綠荷葉仿佛蔓延到了天邊……媽媽一邊忙碌地整理針線,一邊慈愛地嗔怪小雨瘋瘋癲癲。

那是媽媽留給小雨為數不多的記憶裡最溫暖最美好的一個畫面吧,後來媽媽臥病在床多年,小雨剛升入初中不久,媽媽就病逝了。小雨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陰冷徹骨的清晨。快過年了,冰冷潮濕的空氣裡,大街小巷都是歡樂熱鬧的節前氣氛,到處是匆匆忙忙趕著買年貨的身影,可是這樣滿世界的繁華和喜樂又和小雨有什麼相干!小雨一個人嗚嗚地流著無窮無盡的眼淚去附近的幾個親戚家報喪,又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回家。一路上走得踉踉蹌蹌,半道裡飄起了冬雨,淅淅瀝瀝的,間或伴著雪紙片砸落在小雨的臉上,和著火熱的淚一起,不咸不淡地滑進嘴裡,咽下去,冰涼冰涼的沁入心田。耳邊悠悠地傳來街面店鋪收音機飄來一句莫名其妙的「人生本是一場戲啊」,淒婉憂傷的低吟,用的是嘔心瀝血的唱法,猛地一刀戳進小雨的心裡肺裡,生疼生疼。

當小雨眼睜睜地看著來運屍的兩個工人把媽媽隨隨便便地擱置到一個灰色半舊的擔架上抬出了門,小雨一下子覺得自己已經流不出眼淚來了。她只顧小心翼翼地跟著媽媽走出家門。爸爸遞給小雨一個印花小碗,小雨認得那是媽媽生病的日子裡爸爸喂媽媽喝藥用的。爸爸說:小雨,把碗打碎了,從碎片上跳過去。小雨也不像往常那樣凡事都要刨根問底地探個究竟,兀自不聲不響地照著做了。完全是像做夢一樣的呀,小雨自己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軀殼還是自己的魂靈在跟著媽媽行走,她只知道媽媽還沒有走遠,她要守著媽媽。

小雨跟著運屍工人繞過了大半個小菜場、經過了煙紙店和醬坊。她看到有路人對自己指指點點,說著「小姑娘真作孽啊」「有爹沒娘的孩子,有的苦日子過了」……她不要這些廉價的同情,厭惡地瞪了他們一眼,狠狠地跺腳,捂住耳朵快步走。直到媽媽被抬上運屍車,車門重重地關上,一刹那間無名的恐懼襲來,小雨眼前一黑,暈了過去,朦朧間一雙溫暖有力的臂彎穩穩地抱住了自己,還好小雨還有爸爸。

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小雨如今很少去想以前,即使偶爾想起,也只當是在黑洞洞的電影院裡盡情地流著眼淚陪主人公傷心一把、過一過戲癮罷了。曲終人散、天光大亮的時候,還是要快快擦乾眼淚,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的。畢竟,現在和以前是毫不相干的了。

小雨早就和小時候的那個任性妄為的自己一刀兩斷了。

小雨現在身上穿的這件半舊不新的白色連衣裙是小雨三年前自己在華亭路自由市場和店主討價還價、費了好一番口舌才淘來的。說起這條裙子,這還是小雨如今衣櫥裡為數不多的出客行頭裡最漂亮的一身,要不是今天要見的人有可能説明自己改變命運,她是捨不得拿出來穿的。

自從母親去世、父親再娶,不久後媽又生了小弟弟,小雨就很少添置新衣服了。當然,這事不可以都怪爸爸的。爸爸是一家之主頂樑柱,一心一意辛苦地賺錢養家,又不懂女孩子穿著打扮的心思,怎麼可能像以前媽媽那樣整天陪自己逛商店挑衣服鞋子呢?小雨認定爸爸心底裡還是像以前那樣喜歡小雨的,至少每個月他都不忘準時往小雨的書桌抽屜裡放零用錢。有變化的應該是小雨自己呀,小雨再也不和爸爸撒嬌發嗲、小貓咪似的往爸爸身上掛呀蹭的了,因為爸爸看後媽和小弟弟的慈愛溫柔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訴小雨——白雪公主的童話故事不是古人瞎編亂造的。

小雨收起任性,識相地幫忙做家事、帶著小弟弟。小弟弟漸漸長大了,也越來越調皮了,家裡家外闖下的禍,小雨也總免不了擔上個駡名,幹的家務出錯了也是會討後媽的嫌棄、惹爸爸生氣的。飯桌上,小雨更是搶不過小弟弟,人精似的小人兒趴在飯桌邊,轉著一雙滴溜溜的眼烏珠,提著一副吸鐵石般專門挑葷揀腥的筷子,人家還嘿嘿笑著腆著臉求小雨:姐姐,肉肉都給我吃吧,好姐姐,求你了!弄的小雨哭笑不得,只好由著他,扒拉幾筷土豆絲雞毛菜算了。小雨豐滿的圓臉瘦削了,小下巴尖尖的,眼神也比先前暗淡了。

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誰不想有幾個閒錢買吃的穿的戴的,可是爸爸每月給的零花錢小雨都捨不得拿出來用。忘記了好像是張愛玲還是別的人說過:能夠隨心所欲地問某人討零用錢花是對彼此關係一種嚴峻而又準確的考驗。小雨害怕此類嚴峻的考驗,初中畢業時小雨繼續升學的事就是最近的一個現實冷酷的例子,小雨知道自己早就傷不起了。

(三)

當年臨近初中畢業,後媽天天嘮叨著小雨去念個技校早點出道幫忙掙錢養家,爸爸出來打圓場說,先看看考試結果小雨是不是塊讀書的料再說。小雨滿心眼的感恩:爸爸是知道小雨的心思的!也多虧小雨爭氣,以全校第一的高分考進了本市一家座落在郊外的寄宿制重點高中。從此以後小雨週末放學回家才呆一天半,周日下午即回校。後媽落得眼前清淨,守著安逸溫暖的小家,小雨也終於得到了她多年以來求之不得的自由和安寧。

從此以後,小雨再也沒有問家裡要過一分額外的閒錢,還儘量把爸爸給的月例錢存起來,寒暑假小雨還在小朋友家裡做家教教英文。不知不覺的,小雨已經存了很多錢了。

小雨存錢是有長遠打算的。

小雨班上有很多同學家裡是有海外關係的,知道很多國外的事。高中三年,這些天之驕子們平日裡的嘰嘰喳喳七嘴八舌一致地向小雨傳遞著這樣一種全新的人生理念:在美國,小孩子長到十八歲就都是要離家獨立生活的!小雨從他們熱火朝天的討論中學到了無數新名詞:考託福、ETS、獎學金、簽證、面試、經濟擔保……最令小雨歡欣鼓舞的是當她聽到某個同學獲得了美國大學的獎學金的好消息時,小雨便不由得浮想聯翩:要是自己得了全額獎學金,再加上校園打工賺的錢,我就可以獨立地生活學習了。

表面上的小雨依然過著兩點一線、一成不變的生活,實質上小雨早已心旌飄搖,她嚮往遠走高飛、自力更生、自由自在的日子!她發誓,自己一定要靠自己存錢,靠自己考取獎學金到美國去讀書,然後今生今世就永遠都不要回來了!

這是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它深深地埋藏在小雨心底裡,小雨一想起來就心跳加速兩眼放光。有誰想得到啊,茫茫人海中有一個孤苦無依的小女孩,竟然日日夜夜獨自做著到異國他鄉去獨自生活闖蕩的夢,這個夢無比的瘋狂,又是萬般的美好!它是小雨苦澀的日子裡的一塊高級巧克力,包裹著瑰麗五彩的糖紙,連糖紙本身也散發著醇厚的巧克力香,傷心的時候拿出來舔一口,再苦的日子也刹那間甘甜了。小雨每天晚上入睡前都要仔細地想一遍,再和天上的媽媽說一遍,虔誠得像一個宗教儀式。

然而小雨藏得再好還是被後媽看出了蛛絲馬跡:郵箱裡美國大學的入學資料還有校外託福班的通知輕易地洩露了小雨的秘密。

晚飯桌上後媽滿臉的假笑,苦口婆心地勸小雨:「一個小姑娘,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還要到舉目無親的外國去讀書,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呢。就算你讀到博士,到頭來還不是一樣的嫁人生孩子。大家都曉得你功課好,英文好。諾,現在英文好在社會上是最吃香的了。如果我是你,就讀個酒店管理,以後到涉外大賓館的大堂裡當個領班小姐,過幾年就升經理了;或者讀個旅遊學校也不錯,給外賓當導遊,美金歐元啦小費外快啦不要賺的太多哦,親戚鄰居看著都要眼紅死了。我這可是都在為你打算,沒半點私心的呀……”

小雨埋頭往嘴裡扒飯,頭越來越低,鼻子一酸,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到飯碗裡。

爸爸陰沉著臉,皺眉道:「有話好好說,好好吃飯。哭什麼哭,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了!」爸爸最不喜歡看小雨哭了,說小雨哭起來喪氣、不好看。

小雨猛地一抬頭迎著爸爸深不可測的眼睛道:「媽媽若是還在,我是一定可以讀大學的!小時候,媽媽跟我說好將來要送我到美國去留學,讀碩士、讀博士……」因為這幾句話是連日來翻江倒海在心裡過了千萬遍的,在心裡過的時候是一次比一次理直氣壯、順理成章,此刻的一吐為快竟然充滿了決絕的恨意。

「咣當」爸爸的筷子重重地砸在桌上,臉色鐵青:「你在怨當初走的是你娘、不是我嗎?我現在去陰間換了你娘回來,讓你稱心如意,沒有良心的東西!”

小雨摞下碗筷,奪門而出,身後傳來小弟弟的叫喚聲「姐姐別走,我給你吃肉肉」……

暮色中,華燈初上,萬家燈火。路人一個個行色匆匆、歸心似箭。家家戶戶傳出歡聲笑語,還有隨風飄來各家廚房裡的飯菜香味。每一個視窗後面都有一盞明亮溫暖的燈在耐心地等待著晚歸的家人,但是這千萬個燈火中哪一盞是為小雨留的?小雨任淚縱情地流淌著,漫無目的地在馬路上走著,過路人詫異地看她,她也不在乎,她好似要走到天的盡頭,夜的盡頭去。

小雨也不是完全的無家可歸、無處可去,她去過姨媽、娘舅家訴說心事。

「小雨,你若真的要和我們一起過日子也不是不可以,姨媽跟你醜話說在前頭。姨媽這裡山珍海味沒有,只有泡飯蘿蔔乾,你要是願意來過苦日子,我今天晚上就幫你在灶披間搭一隻床出來。”

「小雨,娘舅也勸你讀個實惠的大專早點出道算了,你看娘舅也沒讀多少書,可是比起你娘,當年還是北大中文系畢業的高材生呢,你自己看看最後誰過得好!”

「小雨,自古紅顏多薄命,你要認命啊,這麼心高氣傲的,還不是和自己過不去,最後吃虧的人還是你自己啊,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快回家去給爸爸和後媽賠禮道歉吧。”

夜色闌珊,蘇州河的水墨黑墨黑的,靜靜地在石頭古橋下流淌,偶爾有一兩只小舢板無聲無息地劃過。小雨倚在橋邊,臉上的淚痕早已風乾。外灘方向悠悠地傳來鐘聲,一下一下地,夜已深了,小雨也知道再不回去爸爸可能真的生氣了,那樣就更不好收場了。

第二天,小雨背地裡給爸爸道歉求情。爸爸說先看看小雨眼下的託福和會考成績吧。一個小家小戶的女孩子想一個人到外國去勤工儉學,實在異想天開,你就讓她做兩天荒唐的白日夢,夢醒後她自然會聽大人的話的,爸爸暗地裡勸後媽。後媽暫且停止了嘮叨,家裡表面上還算是一團和氣。

除了家裡人,小雨的這個秘密最初還和阿緯講過。阿緯當時一聽就急著嚷嚷說要一起去,好幫著小雨。小雨抿嘴直樂,嬌嗔地捶了他一拳:就憑你?

(四)

阿緯是和小雨一起在弄堂裡長大的小孩,還是上同一個弄堂小學的同班同學,初中也是在一起讀的。其實阿緯要比小雨大一歲,只因入學當年阿緯恰巧生病,爹娘又迷信男孩子發育開竅晚,所以阿緯就在家瞎混了一年再上的學,這樣倒是和小雨做了朋友。

阿緯家離小雨家才隔開兩條弄堂,家門前有一眼古井,夏天的時候井水用來冰西瓜,西瓜和井水一樣甘甜爽口,比外頭商店裡賣的任何進口飲料都好喝解暑。小雨從小就喜歡跟在阿緯屁股後面,看他搗鼓好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阿緯做過帆船、飛機、坦克、手槍,有的做好了可以玩一陣子,有的沒多久就進了垃圾箱。哦,還有阿緯口中所謂的科學技術專案,小雨從來都搞不懂他到底在研究什麼科學、發明什麼創造,哪些算是實驗,哪些算是試驗。

唯一有一次,小雨去找阿緯玩,前腳剛剛踏進門檻,就看見阿緯蹲在天井的地磚上,守著一臉盆清水,手裡擺弄著一面小圓鏡,鏡子一半浸沒在水裡,阿緯握著鏡子對著陽光搖啊搖的。「小雨你快過來,」阿緯聚精會神地看著前方,頭也不抬地招呼她:「我變戲法給你看。」小雨好奇地湊過去,好美的一片赤橙紅綠青藍紫,小雨跳起來大叫「阿緯你變出彩虹了呀!」這樣的科學專案小雨還是喜歡看的,她由衷地佩服誇讚阿緯的時候,阿緯會得意地搖頭晃腦,蹦出臉頰上兩個大酒窩,左邊的大,右邊的小。

街坊鄰居都說阿緯一笑起來兩個酒窩甜膩膩的,大姑娘似招人愛的,這話阿緯很不愛聽,可是他不曉得小雨喜歡看他笑起來露出酒窩的樣子,給小雨親人一樣很親近可信賴的感覺。

升入高年級後,每年開學後沒多久,學校裡要搞「愛科學」月活動,每人都要出一個作品。小雨犯愁了,小雨功課樣樣拔尖,可是手工活最糟糕了,只好央求阿緯幫忙。阿緯腦筋活絡點子多,什麼用廢棄的牙刷柄磨一磨做成一艘軍艦啦,什麼用硬板紙細鐵絲剪剪貼貼做成一個走馬燈啦,什麼用紗線面紙繞一繞做成一個降落傘啦,全都是古靈精怪的阿緯肚子冒出來的主意,當然最後大部分的活也都是阿緯順手幹了的,他往往看不過去小雨笨手笨腳的模樣,結果小雨也就是打打下手罷了。

小雨紅著臉說阿緯你不要告訴同學們啊。阿緯向來信守諾言,甚至於有一年,一個女生在課堂上高聲質疑小雨絕對做不出這麼精緻漂亮的小船,阿緯馬上站起來義正詞嚴地作證是小雨自己親手做的,還是他親眼看見的。小雨心知肚明那個女生其實是妒忌自己和阿緯要好。那個女生剛剛從別的學校轉學過來,一看到阿緯眼睛就電燈泡似的放光,課間休息老纏著阿緯,嗲聲嗲氣地說:阿緯你的板書真好看,可以教教我嗎?阿緯,我們放學以後一道出黑板報好嗎?阿緯甕聲甕氣地回答我沒空。女生說:今天沒空的話,那明天好嗎?阿緯說明天也沒空,永遠沒空,說完轉身就走。女生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過了許久回過神來,對著阿緯遠去的背影啐了一口。

像這個女生這樣明裡暗裡喜歡阿緯的女同學,班上有好幾個,這倒不是她們早熟,小小年紀就學會打情罵俏討男人的歡心,反而是小雨太晚熟啦!小雨胸前一對沉睡的小乳鴿日長夜大、逐漸蘇醒,腋下體下的毛髮也由稀稀拉拉變得蔥郁茂盛,甚至當身上竟然可怖地流出莫名其妙的經血,小雨都是在懵懂無知和驚恐的戰慄中被動地接受身體的這些變化,戰戰兢兢地獨自踏入青春期的。

這麼多年來,阿緯自始至終是自己的好朋友、好玩伴、好兄弟,尤其在母親走了以後,小雨更是喜歡他、仰仗他、甚至崇拜他,這一份感情是最簡單純真的,和青春期裡騷動不安的情欲無關。

然而,阿緯長高了,長壯實了,唇上鑽出了毛茸茸的鬍鬚,聲音低沉了,漸漸的,阿緯看小雨的眼光悄悄地起了變化。

(五)

阿緯送給小雨一塊馬蹄形的黑油油的石頭,幽幽地泛出殷殷的紅。阿緯的眼睛裡有小雨看不懂的柔情蜜意,他垂著眼簾低聲囁嚅: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現在起你就算是我的女朋友了。即使這樣赤裸裸的表白,當年的小雨也沒有當真,只顧摸著光滑的石頭,愛不釋手地把玩,著迷于石頭深處在陽光的照射下冒出一股股時有時無的猩紅,好像這只是阿緯尋給她的無數個新鮮玩意兒中的一個。這個定情信物後來的下場相當悲慘,小雨回家後隨手把石頭放在五斗櫥上的臺鐘邊,被爸爸臭駡一頓說哪裡來的髒吸鐵石要把臺鐘弄壞了,不知道最後是進了垃圾箱還是陰溝洞。好在阿緯也沒有問起過小雨石頭哪去了,畢竟不是鑽戒項鍊此類物件要一直戴在身上的。

和小時候小雨整天當阿緯的跟屁蟲不同,現在倒是阿緯經常主動來找小雨。小雨讀了住宿高中,兩人非但沒有生分了,反而更親近了,一到週末、寒暑假,兩個人總會混在一道看書、說話。

阿緯和小雨這麼要好,可是外人怎麼看也不像青春期的小情侶,連看電影這樣的談戀愛固定節目,阿緯和小雨也只有過一回。那是高二的寒假,農曆新年。大街小巷照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個個歡天喜地拎著大包小包的年貨禮物,急匆匆地走親訪友。空氣中彌漫著煙火和炮仗的氣味,碎屑微粒久久地飛揚在塵埃裡,起起伏伏,冬日稀疏明淨的陽光也變得曖昧模糊了。

自從母親去世的那個農曆新年起,這一切節慶的喜樂在小雨眼裡充斥著人為的虛假的歡喜,和小雨無關。大年初一到初五接連幾日全家照例上各親戚家拜年。小雨是絕對的置身度外謝絕參加,獨自一人躲在家裡讀王朔,哭哭笑笑的都快岔了氣、肚子都笑疼了。從高中開始,小雨和阿緯不約而同地迷上了王朔,兩人私下裡的言語也未免沾染了些許王朔小說中的痞子氣。當然,這樣不正經的瞎鬧也只有四下無人的時候會冒出來。

那一日,小雨一看到進門來笑嘻嘻唱「新年快樂、恭喜發財」的阿緯就笑駡道:傻樂個啥,先進啦還是光榮啦?

阿緯一臉詭秘地從褲兜裡摸出兩張票,在小雨面前揚了揚,小雨眼睛亮了,伸手去奪:《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電影票!這麼熱門的電影票,市面上根本搞不到啊!

這是小雨和阿緯倆人第一次一塊兒去電影院看電影。進了影院,並肩坐下,彼此都覺得辦家家似的,假模假樣、新鮮有趣。電影裡搞笑的段子一來,小雨禁不住阿緯的模仿和調侃,忍不住咯咯笑個不停。

「財迷,你不是一直說要存錢去美國讀書嗎?以後我們也試試這個勾當,錢來的快啊,夏小姐。」阿緯學著張明的口吻,湊到小雨耳邊。

「我又不是吳迪,才不會那麼癡情地愛上一個勞改犯!」小雨吃吃地笑。

阿緯拿腔拿調地歎息:「仔細想想這個‘仙人跳’的圈套也實在是個挺專業的技術活啊,要是我晚到幾分鐘,你就要慘遭奸人蹂躪了。本人語重心長地提醒你,慢慢地引蛇出洞、慢條斯理地脫……」還沒說完就被小雨一拳打在心口,阿緯「嗷嗷」亂叫「犧牲了壯烈了」。

前座的觀眾有意見了,頻頻回頭抗議,兩個少年壓著嗓門瘋笑,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腳。

電影院出來,小雨說要去公共電話亭打一個電話,阿緯也要跟著。小雨說,你要當跟屁蟲也行,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這個學期,小雨和學校文學社裡一個高年級的男生蠻說得來,彼此來來回回通了幾次信討論文學創作和世界名著啥的,寒假沒過多久對方就沒聲息了,小雨想打個電話問個明白。

鈴聲汩汩地響著,響了好久,終於傳來一個愛理不理的聲音,連站在一旁的阿緯都聽得見對方言語間的冷淡和敷衍。小雨訕訕地掛了電話,扭頭就走。

「現在歡迎埃塞俄比亞歸國華僑吳迪小姐為我們演唱……」阿緯油腔滑調地學方才電影裡的搞笑橋段。

小雨沒搭腔,低著頭默默地走路。

「哦,吳迪小姐在醞釀情緒……」阿緯繼續著。

那一年媽媽走了,小雨連著幾個月傷心欲絕、欲哭無淚,阿緯也是這樣哄小雨開心的。他每天給小雨講幾個笑話,把學校圖書館笑話集裡的笑話都講完了。

小雨猛地停下步子,抬起頭。一張煞白的小臉,掛著兩行清淚。

「阿緯,你以前說過喜歡我的話是真的嗎?」小雨頓了頓,紅了臉:「還有,你說過要我做女朋友的話,也是真的嗎?”

阿緯心疼道:「瞧你,電影裡的臺詞說得多熟練多煽情啊。當然是真的啦,我又不是張明,你也不是吳迪。我一顆紅心,只有一種準備,永遠做好夏小雨小姐的備胎!」小雨噗嗤一聲破涕為笑。

阿緯收斂笑容正色道:「小雨,你真的要去美國讀書也可以,我跟你一塊兒去,我有的是力氣、辦法。我打工,供你上學,沒有人敢欺負你!”

小雨鼻子酸酸的,一滴大大的淚珠掛在睫毛上:「阿緯,你真好。”

(六)

一輛黑色的賓士像一條巨大的鯨魚無聲息地駛來,停在了夏小雨的面前。鋥亮的車身映出小雨年輕的身影,顯得那麼嬌小、那麼柔弱。

車窗搖下,露出一個光頭男人的臉,面無表情地問:「夏小雨小姐嗎?請上車。”

「阿緯呢?不是說好阿緯會一起來的?」小雨緊張地問。聲音那麼輕,大概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人都在賓館等你呢,快上車吧。」語氣中透著一絲不耐煩。小雨更緊張了,不知覺間手心裡汗涔涔的。

一個週末,小雨和阿緯說起自己已經被三四個美國大學錄取了,還得到一些獎學金,可惜沒有全獎。小雨發愁地說,這樣的話還得有經濟擔保書才可以去簽證。說話間,她拿給阿緯看一大堆美國大學寄來的回信和表格。

阿緯說他想想辦法,他知道後面弄堂的阿輝有路子,出十萬塊就可以把人弄到國外去,指哪兒打哪兒,想去那個國家就去哪個國家,不過去美國最貴。

小雨撇撇嘴,生氣地打斷他的話頭:我才不要去求那個阿輝呢,不三不四的。再說,我要憑自己的本事去留學,以後當高級白領,我才不要當那見不得光的偷渡客、黑戶口!

阿緯沒吭聲,過了幾個禮拜拿著一張印滿了英文字的名片興沖沖地跑來跟小雨說:經濟擔保有著落了。原來是阿緯繞了好幾層關係認識的一個美國華僑,說是做著很大的中美貿易生意,開大公司的。人家華僑聽阿緯說了小雨的情況,很感動很同情,想先見見小雨本人仔細談談。

猶豫之間,小雨還是慢慢吞吞地鑽進了小汽車。長久站立後的身子頃刻間躺在寬大舒適的皮椅上,小雨方才感到小腿又酸又脹。但是,小雨還是放鬆不下來,渾身的肌肉繃緊著。小雨下意識間一直攥緊著背包帶,手心裡的汗把背包帶弄得軟綿綿潮乎乎的。小雨的背包裡裝了滿滿一大袋東西,除了經濟擔保書之外,還有小雨歷年來的成績單、各科競賽獎狀、推薦信、美國大學錄取通知書、獎學金通知……

車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人流,無數個面無表情、冷漠麻木的臉孔在眼前滑過。他們的昨天和今天沒有什麼兩樣,他們的明天和今天也將沒有什麼兩樣。可是,小雨絕對不甘心隨波逐流、聽任擺佈地過完一個無望又無聊的人生!

小雨為自己打氣:也許,成敗就在今天!小雨默默地在心裡背誦起自我介紹和勤工儉學的留學計畫來。

(七)

汽車駛入賓館花木扶疏的車道時,小雨已經胸有成竹了,她覺得自己今天有把握說服對方:自己現在是一個好學生,將來會是企業的好員工、社會的好公民!小雨覺得只要自己自信大方地毛遂自薦,一定會給對方留下一個深刻完美的最佳印象。

大堂裡稀稀落落地坐著幾個人,警覺的眼神。他們看到光頭男人帶著小雨進來微微欠身、點頭致意。唯獨沒有阿緯的影子!小雨有些失望,滿眼疑惑地想張口問阿緯在哪,光頭男人示意她趕快緊跟著上樓。

小雨有些害怕起來,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這麼豪華、這麼空曠,自己一個小姑娘要去見一個陌生人,去促成這麼大一件事,能行嗎?阿緯在身邊陪著我就好了。阿緯,你到底死到哪裡去了!跟著光頭,上電梯、到了頂樓,再穿過長長的過道,小雨心裡怨著。

光頭輕輕地敲門說人帶到了,房門打開,小雨睜大眼睛往裡看,沒有阿緯!正要轉身,卻被光頭一把推進了房間,門「砰」地一聲重重地帶上了。小雨回頭一看,床前的單人沙發上坐著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小平頭,穿著雪白的高爾夫衫,筆挺的西褲,腳下趿著一雙拖鞋。他站起身邁開大步向自己走來,大方地伸出右手:「敝人金躍龍,夏小姐請進!幸會,幸會!”

小雨一時拿不定主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自己從來沒有和陌生男人獨處一室過,此刻門又被關上了,這一點小雨記得媽媽曾經和自己說過的:小雨,記牢,門一定要留著!小雨一面尋思著要不要轉身去把門重新打開,一面端詳對方的面相,挺端正安詳的一張臉啊。這一看小雨又覺得他和心裡面「壞人」的範本差的挺遠的。這樣躊躇著僥倖著,小雨忽然擔心自己的拘謹不安是否已經給對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太小家子氣了吧,這樣子怎麼能夠說服對方我完全可以獨自一人去外國勤工儉學呢?

小雨迅速地拿定了主意,相當大方爽氣地伸出右手迎上前去,咧嘴一笑,和對方重重握了一下手。對方的手寬大又溫暖,小雨冰涼的小手不盈一握,此刻竟然令小雨回憶起永福寺裡德高望重的老方丈來了。年幼的小雨每年都和媽媽去寺裡燒香祈福,紅光滿面的老方丈就有這樣一雙溫暖多肉的手。握著小雨的小手,老方丈曾經不止一次地對小雨說過:小孩子不要怕吃苦,年少吃的苦是福氣、是寶貝。人只要吃得了年少的苦,今後就是有福之人,尤其是小雨這樣羊年年底出生的女子!想到這裡,小雨微微寬了寬心,坐到了小圓茶几對面的一張單人沙發上,低頭打開背包拿資料。一轉眼,茶几上整整齊齊分門別類地攤了一桌。

小雨清了清嗓子,深呼一口氣,開門見山直入主題。起初進行得相當順利,小雨覺得自己一分鐘之內就已輕輕鬆松進入角色,如同自己在學校大禮堂參加演講比賽那樣,任它再大的禮堂黑壓壓的坐滿了老師同學,一個個都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頭頂上的燈光熱辣辣地打在臉上、身上,小雨反而倍感幸福自豪。小雨先介紹了自己的學校成績、校外活動成就、得獎單,接著侃侃而談自己對將來留學的計畫,包括專業選擇、就業規劃和勤工儉學的想法。「總之,我會努力讀書爭取每年的獎學金,同時在校內校外拼命打工,省吃儉用地過日子,早日完成學業……”

對面的觀眾起初靜靜聽著,似乎還跟著小雨的話題饒有興趣地翻看幾下茶几上的資料。可是漸漸的,那對渾濁的眼球更多地停留在小雨的臉上、身上。他的臉上堆起深深的的笑意,可是看上去怪怪的,似乎有點心不在焉、神不守舍。

小雨也不是沒有察覺這些細微的變化,好在「演講」幾近尾聲,小雨果斷地快進、直接跳到結束語:「金先生,您如果願意做我的經濟擔保人,我會一輩子感激您的!以後學成,我一定好好工作,報答您的知遇之恩。這裡是美國大學寄給我的表格,您看是不是就留在您這兒,我隔日再來取……」邊說邊收攏資料放進背包,站起身作勢就要離開。

話沒說完,金先生哈哈大笑:「夏小姐,你去過美國嗎?”

小雨詫異道:「當然沒有啊,只是聽去過的人講了很多美國的事情。”

「所以說啊,夏小姐,你沒去過怎麼說得像去過了似的?」金先生歎口氣道:「我不忍心害你一輩子啊。我今天隨隨便便在擔保書上一簽字,你明天到了美國發現美國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到時候你還要怨我沒有告訴你實情呢!嘿嘿。」他俏皮得向小雨眨了眨眼。

小雨一時無語,這個轉折是她意想不到的。她原來是希望無論對方同意或者拒絕,痛痛快快地給個答覆,自己就可以早點脫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然而現在,對方給自己來了個下馬威,小雨不好意思馬上說走。

金先生以緩慢沉重的語調講述起了華人在異鄉打工謀生的艱險曲折,從十九世紀華工在三藩市的淘金熱中為白人主子挖金礦、當苦力,為美國政府修建太平洋鐵路,每一截火車鐵軌下都埋葬著一個華工的屍骨說起,講到當地人對華人的敵視,數次頒佈的排華法案,唐人街無數次被異族放火夷為平地,最後講到現在三藩市的天使島還有紐約的愛麗絲島都有博物館常年來展出,介紹來美華人的血淚史。

「不容易啊!華人在異鄉打拼的甘苦,夏小姐你不了解啊。我能做到今天跨國公司的董事長,來內地投資,生意越做越大,連政府官員都來巴結我,給我‘優秀海外華人企業家’的稱號,背後得吃多少苦頭,獨自承受多少壓力啊。”

金先生深深地歎息,那一聲歎息冗長沉悶,好像不僅僅是為了二百年來屈死的華工,更是為他自己多年來獨自漂泊在海外奮鬥的辛酸經歷。

小雨陪著對方尷尬地沉默著,心裡卻焦灼萬分。

「夏小姐,你花一樣的年紀,你爸爸媽媽真的捨得你一個人去外國嗎?」金先生的一隻手搭在小雨肩上,摩挲著小雨光滑的肌膚。小雨的皮膚敏感地感受到對方肥胖多肉的大手,那麼灼熱的溫度,那麼霸道的力量,她甚至能感受到對方中指上的一隻大金戒指硌著了自己的骨頭,像要嵌進去似的。小雨微微地挪動身子,嘗試甩開對方的手,可是只覺得千斤般的重量壓在肩上。

小雨的心往下沉,胃部隱隱作痛,冒出了冷汗:我是真的碰到壞人了?

對方突然扳起小雨的下巴,眼睛死死地盯著小雨,餓虎看著小羊羔:「就算你家裡人捨得,你金哥哥還不捨得呢。夏小姐,單身女子在異鄉很容易被人欺負的。我看這樣吧:你就跟在我身邊,這樣我可以照顧你。你要到美國去讀書,好!我可以供你讀書,以後畢業了你還可以到我的跨國公司做高級顧問、你想當老闆也成。我的這幫兄弟都是知恩圖報的生死之交,全是從山上下來後投奔我的,要不是當初我援手給他們資金做生意,他們現在都混大馬路當叫花子吧。相信我,我是個重義氣、重感情、憐香惜玉的好男人!”

小雨一臉驚愕,腦子裡轟地亂成一團,默默垂下頭,無言以對。

金先生見小雨默不作聲以為她自然是動了心,轉而誇獎小雨說:「夏小姐,你和別的庸脂俗粉不同。你知書達理,有理想、有個性,應該有無限輝煌的前途!你這麼好的姑娘,我怎麼捨得看你獨自一人在國外為了生活受苦呢。你我有緣,我今天第一眼看見你就喜歡上你了,當時就想認你做我的乾妹妹、乾女兒。現在想想,你還是做我的女人最好!你跟著我,所有的夢想我都可以幫你實現,以後兄弟們也都尊敬你、聽你差遣!好嗎?我的小寶貝?」聲音低沉下去,語氣變得熱切溫柔,呼吸急促了起來。小雨還來不及反應,對方已經趁勢將木頭人般的小雨一把抱起,撲倒在床上。

一股酸臭味撲面而來,小雨只看到一條粉紅色的小蛇,它肥胖碩大,彎彎曲曲地在自己身上盡情地扭動,在自己的臉上放縱地吐著蛇信。極度的恐懼讓小雨透不過氣來,她絕望得要窒息了,使出全身力氣大叫一聲:我要回家!可發出的只是蚊子一樣的嗡嗡聲。

小雨的身體被對方扣得死死的,雙手亂抓、兩腳亂踢,卻也無濟於事。慌亂間,手指碰觸到床頭櫃,檯燈下是一串鑰匙。小雨急中生智,抓起鑰匙狠命向對方頸部用力劃去,只聽得對方一聲慘叫,鮮紅的血噴湧而出,滴滴答答的,瞬間染紅了小雨雪白的裙子前襟,畫下一道可怖的血印子。

金先生氣急敗壞,目露凶光,狠狠地給了小雨一巴掌:「小賤人你想幹什麼?我對你客氣,你當是自己的福氣?告訴你,我若想弄死你,輕而易舉!”

小雨的頭隱隱作痛發脹,撫摸著滾燙的臉頰,害怕地索索發抖,一個念頭閃電般滑過:如果真的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見到媽媽,和媽媽永遠在一起?如果是那樣的話,也好!

意識逐漸變得模糊,眼前一團團黑霧襲來。小雨感覺到指尖一陣陣針刺般的痛楚,四肢開始不由自主地猛烈抽搐,即將窒息的痛苦和絕望包圍著她,小雨張大嘴巴急速地吸氣呼氣,發出哮喘病人發病時的「嗚嗚」聲,嘴角流淌出一行行白沫,片刻間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金先生火冒三丈地找紙巾按傷口,罵罵咧咧:「今天真他媽的掃興,以為碰上個學生妹,倒是個羊癲瘋、瘋子!來人啊,把人弄走,真晦氣!”

過道裡傳來爭吵推搡聲,門「咚地」被撞開,阿緯惡狗一樣兇猛地沖了進來,抱起癱軟在床的小雨,抓起背包,拔腿就跑。經過大堂時,那幾個人還沒反應過來,阿緯就已經抱著小雨撒腿奔出賓館,上了一部計程車。

懷裡的小雨驚魂未定、直著脖子大口喘息不止,出門前剛洗過的蓬鬆的黑髮汗濕地黏在額頭頸項。

阿緯眼裡滿是悔恨和憐惜:「小雨,我來晚了!我聽阿輝話裡有話,越聽越不對路,直覺要出事。我先去你家,再找到這家賓館,你竟然已經進去了!小雨,都怪我!」兩行熱淚滴滴答答地落在小雨的臉上。

小雨微微開啟眼角:「阿緯,你若晚來一刻……」話未完,眼前一黑,暈厥了過去。

(八)

跑步機已經完全停止了運轉。

夏小雨費力地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隻小巧的紙袋,罩在嘴巴上努力對著它慢慢地呼氣吸氣,不出五分鐘,呼吸漸漸調勻。放下紙袋,小雨對撮了一下仍有一些麻木的雙手和臉頰,麻利地理了理頭髮,站起身,席地展開一卷印有大荷花的淺綠色瑜伽墊,盤腿坐下開始打坐冥想。

小雨的家庭醫生多年來叮囑她:只有靠經常鍛煉身體,每天至少做30分鐘的有氧運動,還有睡前或起床後的靜坐冥想,這樣才能説明你防止再次發病。精神放鬆,一定不可以焦慮啊。另外,隨身帶好紙袋救命!小雨乖乖地聽醫生的話,最近幾年小雨已經很少發病了。

十八歲的那個夏天,短短的兩個月間,家人和鄰居只看見小雨無數次頻繁地發作一種奇怪至極的毛病:明明好端端的一個人兒,剛才還好好的談笑風生,冷不丁地就嚷嚷說不能呼吸,胸口悶,眼前發黑,喘著粗氣,「啪嗒」一下就暈倒了。唯有阿緯知道這裡面的緣由,以至於後來小雨收到了全額獎學金的入學通知書的那刻喜極而泣、再度發病,阿緯瞧著小雨因為過度呼吸憋得通紅的小臉,肺也要漲裂了似的。阿緯暗地裡為她著急,擔心她能不能安然度過簽證這一關,還有今後獨自在美國的生活和學習……

然而,正如永福寺的老方丈預言,小雨是個「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羊女。十八歲的小雨憑著全額獎學金的入學通知書輕輕鬆松辦好了護照和簽證。簽證那天,快輪到自己的時候,排在小雨前面的一個小姑娘扭頭怯怯地問:這位小姐姐,我可以和你換個位置嗎?我申請暑假旅遊,可是聽說這個大鬍子簽證官很少簽出旅遊簽證的,我擔心……話沒說完,小雨就爽氣地答應了。兩個小姑娘迅速換了位置,連綽號叫「二鬼子」的工作人員也沒有察覺。小雨不知道這個大鬍子簽證官發留學簽證最是乾脆俐落,毫不囉嗦,一看到小雨的獎學金即刻眉開眼笑地用生硬的中文祝賀她:你的美國留學夢圓了!

來美後的第一次發病也是在酷熱難當的炎炎夏日。小雨永遠不會忘記紐約的唐人街,濕熱的空氣中彌漫著中餐館廚房傾瀉出的油煙味、街市上腐爛的蔬果味、角落裡散發出流浪漢的尿騷臭。事後,小雨曾經獨自一人翻來覆去地回憶全過程,是自己心虛了、眼花了,還是的的確確在茫茫人海的異鄉和仇人狹路相逢?他看見我了嗎?認出我了嗎?他身邊的兄弟呢?……

在回想裡痛苦地煎熬之後,小雨一口咬定自己當日在「小湖南」做侍應時見到的那個肥頭大耳的中年男子確是金躍龍無疑!小雨只看了他一眼就認出來了。他甚至沒有太大變化,除了身形略微有點發福,兩鬢些許花白顯出老態,神情還是那樣泰然自若,身邊帶的還是那幾個弟兄。小雨的驚鴻一瞥只有短短數秒,短得來不及仔細看個究竟,也短得不可能讓對方注意到自己,但是已經足夠讓小雨暈眩變色。這短短數秒在小雨心裡是一個世紀般久長的驚心動魄和翻江倒海,因為當小雨的眼角余光掃到那條蛇形傷疤的一霎那,她就心跳加速、不能呼吸了。老闆娘粗聲粗氣地叫喚小雨「不要磨磨蹭蹭,快點給客人上冰水!」,小雨根本沒有聽見,雙腿發軟像踩著棉花,掉頭徑直往後邊廚房裡沖,一頭撞倒在抓碼工小廣東的身上,伴著一聲呻吟癱軟在地。

整個夏天,小雨頻頻搬家、換工作,出門即黑超遮面,小小年紀不拘言笑。入秋開學了,小雨離開紐約回到中西部的大學校園後,症狀沒有減輕反而加劇:任何蛇形標記都令她心悸不已,不能呼吸。這條詭異的小蛇仿佛著了魔般地長進了小雨的心裡生了根:白天它在陽光底下鬼鬼祟祟地如影隨行,小雨不敢和陌生人說話,不敢接電話,還疑神疑鬼有人跟蹤盯梢。一到深夜,它肆無忌憚地顯露出狡黠猙獰的嘴臉,倡狂地游滑進小雨半夢半醒的潛意識,讓小雨一次次在噩夢中驚醒戰慄,冷汗淋漓。

直到有一天,在擁擠悶熱的校車上,她無意中看到一個蛇形紋身,蠕動在毛髮茂盛的手臂上,隨著巴士有節奏地跳動著,咄咄逼人地向自己的方向爬行。小雨感到無處可逃的恐懼無助,喘起粗氣,渾身抽搐,兩眼發黑……醒來後自己躺在911的救護車裡。醫生和顏悅色地告訴她,這是過度焦慮引起的hyperventilation!

往事歷歷,隨無數塵念小魚兒一樣自由自在地游過來又游過去,小雨的意念抵抗了、又順從了。母親慈祥的臉龐在背景裡時隱時現,還有兒時的白色連衣裙在身下旋轉,翠綠的荷葉鋪到了天邊……是母親的在天之靈冥冥中一次次護衛自己絕處逢生化險為夷吧,如今終得塵埃落定,小雨無限感慨,眼眶潮濕了。

最美的一刻來臨,整個宇宙悄然沉寂,春花秋葉飄落了,海水退潮了,火焰熄滅了,小魚兒們一股腦兒地都不見了,游到了藕花深處,游到了時間的盡頭,消逝得無影無蹤。

小雨的一呼一吸順暢均勻,心境也越來越趨於平靜和安詳。

(九)

小雨一上樓就聽到丈夫在廚房做飯的聲音,那是丈夫每晚準時奏響的鍋碗瓢盆交響曲。大廚房裡灑滿了明亮柔和的燈光,空氣裡飄揚著撲鼻的飯菜香味,那是小雨最珍愛的家的氣息、屬於小雨的家的氣息。

丈夫抬頭瞄一眼小雨,問道:「喲,氣色不錯,在新健身房鍛煉得怎麼樣?”

小雨小鳥依人般的從後面摟住丈夫的腰,臉緊緊地貼著他的背:「太棒了,我們家的健身房是最好的!謝謝你哦。”

丈夫扔下手裡的活,轉身一把抱起小雨,把她輕輕地放在客廳靠窗的美人靠上。「這個大廚房是咱們勞動人民戰鬥和生活的地方,領導有了身孕就該呆一邊歇息著,你看看電視吧,一會兒大廚就上菜了。」一邊貓下身找遙控。

小雨一把奪過茶几上的遙控撒嬌道:「電視不好看。我們晚飯後出去看電影,好嗎?”

小雨胸前的深黑色garnet(石榴石)項鍊在燈光下跳動著火紅的光亮,映襯出一張緋紅嬌嫩的美少婦的臉,格外惹人憐愛。項鍊是丈夫給小雨的生日禮物:經常佩戴石榴石可以增加自信、對抗憂鬱,癒合創傷。

「好!小雨說不看電視就不看電視,晚飯後我們出去看電影。」一個輕輕的吻落在小雨的額頭,蜜糖般的甜。

小雨乘勢雙臂緊箍丈夫的脖子:「還有,以後有了孩子,我保證再也不會發病了!我們兩個永遠同命運、共呼吸。”

丈夫笑了,臉頰上跳出兩個深深的酒窩,左邊大,右邊小,是小雨最喜歡的酒窩,親近又可信賴,是真正的親人的感覺。

夕陽給院子裡的花草蒙上一層迷人的金沙金粉,神秘朦朧的底色融入夜色中的萬家燈火,其中一片燈光就是從小雨家的窗戶透出來的,明亮又溫暖,和小雨少女時代希冀的一模一樣。

小雨隱約記起很久以前有一支歌唱道:人生好像是一場戲啊。

(原載世界日報小說世界,4/27/2015-5/16/2015,寄自加州帕拉阿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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