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地裡的花 夏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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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地裡的花

夏嫿

我認識夏炎的時候還在龍騰中文學校教書。不過這句話說出來順溜,聽起來卻很彆扭。首先雖然我的位置是中文老師,可自我感覺有誤人子弟之嫌,其次和夏炎確切地說我們根本就沒有真正認識過。

那時我成天想地是如何從家裡搬出來。 要知道和自己有不共戴天的仇敵生活在一個屋簷下,還要裝出和睦共處的假像,確實是難度挺大的。 把自己的身生父親稱之為仇敵,實在是有些辜負外婆當年的教導—尊老愛幼,與人為善。 但是我們父女的恩仇錄卻是日久天長,經受了時間空間的檢驗。

與父親的樑子在我滿月不久就結下了, 而且是以很壯烈的方式。 那個雪花紛飛的冬日深夜,父母因為雞不下蛋,狗不拉屎,也很有可能是我不吃奶和拉屎吵了個天翻地覆。母親抱著我衝出了家門。 據父親說出來追了,沒有追上。 這個說辭得到的是一大片吐槽,一個大老爺們居然跑不過抱著孩子產後不久的婦女,這不僅是可不可信的問題,實在是有損國男之顏面。

當人們把爛醉如泥的他用冷水澆醒,告訴他出車禍了,母親沒了,我在醫院,斷了三根肋骨。 聖經上說女人是男人的肋骨變來的。 我是女人,肋骨就是肋骨,所以斷了,也不會和男人那般揪心地疼。 那個時候我也不懂失去母親意味著什麼。 只是和父親算是拉開了血海深仇的序幕。 出院後我就被外婆帶走了,沒有再見過所謂的父親和他家的任何人。

如果說對那時的事情有記憶,大約誰都會嗤之以鼻,笑我天方夜譚吧。 但我的確是個很乖巧的孩子,從不問我的父母那裡, 也不提任何不合理的要求。 外婆一直很疼很疼我,含在嘴裡怕化了那種。

七歲那年有天放學回家,一個陌生的男人直挺挺地跪在外婆面前,外婆抹著眼淚,把我嚇得傻站在門口。

外婆招手讓我過去:秋兒,你願不願意跟他去美國?

我當時第一個感覺是外婆不要我了,要把我賣掉,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不要,不要,我就要和你在一起!

那男人有些著急了,伸手拉我:秋兒,我是你爸爸,美國很好的···

要說我的秉性天賦就是與眾不同,我止住了哭,冷眼看著自稱我爸的人:我還是你奶奶呢,你從哪來給我滾回哪裡去!

我與父親第一次相見就是這樣不歡而散的結果。 我對美國是嚮往的,但前題必須是外婆和我一起去。 狗不嫌家貧的理我那時不懂,但卻是一種本能在做著。 親戚事後都說外婆阻礙了我的前程,外婆為此歎息了好多聲,聲聲都在我的心坎上,沒有印象的父親變成了印象極深地怨恨的物件。

就在一切都被淡忘了的時候,外婆卻突然倒下了,預感到自己時日不多,思前想後權衡利弊之後她還是決定把我還給父親。

只是外婆沒有料到,美國依然是美國,但是父親的心思早已有了變化。以前是希望帶女兒去天堂享福,後媽也認為天堂豐衣足食,自然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可是到了美國之後,卻發現天堂的路還很遙遠曲折,多一個孩子生活艱難更多。

從再見父親的第一眼我就看到了他的勉為其難,外婆不可能不覺察,只是找不出更好的辦法安置我:秋兒呀,人都有命的! 要記住,在人屋簷下事事低個頭,再難的日子也會過去的···

本著這句話,我忍受著後媽無辜的刁難和責駡。 後媽有個帳本,詳細地記載了我來了之後的每一分錢花銷,時刻提醒這些帶上利息我都需要還的。 父親對這些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從這方面來說,後媽是個極其坦蕩的人。 只是父親從來沒有異議。 或者母親給的教訓太大,父親擔心個性剛烈的後媽會製造意想不到。 這個屈服的戰壕裡只有父親在唱獨角戲,父親對我的期待加入更增添了我對他的怨恨。

我自己邊打工邊讀著大學。 來中文學校教書事出偶然,我卻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這份工作,這裡聽到的話語太熟悉,見到的面龐太親切,我經常有不知今夕何年的感歎。 雖然我並不合群,我的課也講得不好,有時乾脆就放一些從唐人街買的兒童動畫片,記得《還珠格格》是他們的最愛。 但是不管什麼考試,我的學生分數總是很好,每年的春節匯演,我們的節目別出心裁,讓觀眾掌聲不息。

在中文學校混了三年,大學也畢業了,展翅高飛的夢和現實的殘酷如水火般一直在交戰,還有摩拳擦掌的後媽已經在準備回收貸款了。 我是快乾涸的河裡的魚,尋找著生存的空間。

中文課間休息有二十分鐘,我總是走到教室後的一塊荒地閑坐。 那塊荒地雜草都幾乎不生,但是奇怪地是,卻零星地有些不知名的野花。 那天,我愣愣地看著光禿禿的地上開得很熱鬧的花,想起不知是誰的詩:只要是花,不管是在花園裡,還是在廢墟上,一定要記得開放。

它們怎麼可以開得這麼漂亮? 一個女孩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

我頭也沒抬慢吞吞地答:不知道,我覺得它們是在履行種子的職責。

事後過了很久,我才知道那個問話的女孩就是夏炎,十歲,和我來美國的年齡一般大。 她的父親在她七歲海歸了,有了外遇,要和她母親離婚,她母親不接受,用很激烈的方式敵對著。

我的心顫慄著,發揮著想像夏炎的生活,揣測她問我話時的心情,她為什麼不繼續學中文了,只是我連她長什麼樣子都想不起。 猶豫了很久,托人送去了我擺在床頭的一個小仙人球,這個貌似不起眼的東西曾經給我帶來無數的遐想和快樂,它從不需要精心打理,兀自生長,兀自開花,兀自美麗···

人是種很奇怪的動物,生命中很多重要的人會變成無關緊要的過客,而有些匆匆的過客卻經久不忘,我經常想起夏炎,她是寂寞夜空中閃過的流星,讓我有別樣的親切。 我不知道她是否會想起我,這個只有面緣的所謂老師一直在為她禱告。

當收到夏炎的邀請卡時,我還是很意外,算起來我們之間已經隔了整整十二年。 我嫁了人,生了三個孩子,難的日子的確如外婆所說會過去,只是跟隨其後的是其他的難。 生活仿彿就是和磨難對峙地沒完沒了的戰爭。父親中風後,照料一直是大問題,我總是徘徊在孝心和怨恨之間,夫妻之間感情也是反反覆覆,孩子更別說了,是要把我折磨瘋的最後一個節奏。我在生活的波浪之間起伏,經常會迷失方向和困惑不已。

夏炎邀請我去參加她的大學畢業典禮,她的中文字歪歪扭扭,勉強可以認出:老師,我想明白了,荒地上的花為什麼可以開得那麼鮮豔! 接受一切,留下好的,讓壞的走! 那個走字寫得幾乎橫跨了半張卡,有一種別開生面的誇張和詼諧。 她還附上了兩張照片,一張和媽媽,一張和爸爸,照片裡的每個人都笑得花兒一樣燦爛!

我拿著卡片看了很久,細細地剪下那句話貼在了冰箱上! 想起剛買的盆景正好可以送給夏炎做畢業禮物,好些個仙人球有黃有紅,熱熱鬧鬧地簇擁在一起,一點也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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