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水照花 張愛玲在華府  (穀雨)

散文

臨水照花 張愛玲在華府

穀雨

雷震震雨紛紛,春近了,群櫻飽滿舞動枝頭。郊野遍地蒲公英,風一起,倏忽四散。接著大地如火炙,連塵埃都滾燙起來,又一轉瞬,消熄的烈火化為猛烈的風,沒了熱,陣陣捲起刮骨的冷。

如青春。

搬到華府幾乎完全是為了生計,張愛玲在美國國會圖書館謀得差事,就近賃屋。在寫給夏志清的信箋,她先後留下華府居所三個地址。夏志清認為張愛玲寫錯了其中一處,不是街名就是公寓門牌號碼。在生活上精心閃躲,在文字上精工嚴苛,張愛玲能迷糊至此?我懷疑。

1962年3月,張愛玲搬進了華府6th St. SE,一處外觀齊整街廓清潔、散發小資風情的公寓。根據記載,張愛玲的夫婿賴雅(Ferdinand Reyher, 1891-1967)在1962年1月租下其中207室,大約四百一十餘平方呎的工作室,同年3月張愛玲自港返美便搬入此屋。雖然建造於1908年,但如今看來屋況不錯,租屋網站張貼的照片顯示目前屋內裝潢新穎,月租一千七百五十美元,談不上實惠。

一年有餘近兩年,1963年9月下旬,張愛玲在給夏志清的信說將在月底遷居1315 C St. SE。

至1966年9月到俄亥俄州牛津邁阿密大學擔任駐校作家,隔年4月暫居紐約兩個月後再遷居麻州康橋,張愛玲與賴雅在華府住了四年。

奇怪的是,在1967年寄給夏志清的履歷表上,張愛玲卻表示自己在1962年11月搬入133513th SE,與C街地址比對,兩處公寓都是22室,都在二樓。夏志清認為張愛玲筆誤,錯置了地址,但實際上張愛玲究竟住在哪個公寓,夏志清並不知道。

趁著到國會圖書館聽演講,我信步到三處地址察訪。張愛玲在華府第6街的租屋處距國會圖書館約六、七分鐘腳程,這是我這個急性子的腳程,在風和日麗之際;換作是她,又逢冬雪,推算起碼要走十來分鐘。這處磚牆公寓鬧中取靜,窗櫺門扉齊整堅實,但張愛玲說租金貴,不久便搬到C街。新屋離國會圖書館不止稍遠,無風無雨我急急趕路走了十五分鐘,才抵達C街。

C街與13街在一處頗大的公寓社區Kentucky Courts前交會,社區內俱有1315和1335兩處門牌,也都有22室公寓。再以Google導航查找1335 13th St. SE,位置指向更往南接近L街處,但該處並無掛著1335門牌的屋舍。況且,往南接近L街距離國會圖書館更遠,沒有理由短暫搬至步行難及之處。而根據曾採訪賴雅女兒的司馬新記載,張愛玲與賴雅當時居住的社區名稱確是Kentucky Courts,一個兩層樓的平價公寓社區,八○年代以降,甚至曾淪為毒販出沒的巢穴。

對比著大街上奼紫嫣紅滿眼春意,Kentucky Courts內庭除了高聳橡樹,沒有樹籬花圃,走道旁也不見初春時節理應蠢動萌發的綠草,彷如一個所有彩度被抹淨的灰階世界。屋舍外觀、梯間、門牆也一逕素樸到底,沒有半絲騷動耀眼的色彩。靜坐一隅,偶有越牆飄零的櫻瓣隨風浮沉,不禁揣想,走過喧鬧的花花世界,張愛玲可是嚮往著這種生命中只剩下時光流動的平靜?

午後時分,1335號公寓門前大樹如蔭遮雲蔽日,而1315號公寓門前清朗光線通透。或有可能,張愛玲與賴雅先入住13街的1335號,繼而搬遷C街邊的1315號?以她作品心思細膩的程度,即使筆誤寫錯門號,不至於連街名都錯,謬將C街寫成13街吧?她雖在生活事務上自承迷糊,但旅美後期多次搬遷屢見警醒慎謀。張愛玲真迷糊假迷糊?

初初搬進華府第6街時,賴雅已是七十二歲老人,歷經數度中風健康衰退。相差二十九歲的少妻張愛玲也已步入中年。除了寫作、翻譯,張愛玲不但肩負丈夫看護,還挑起經濟重擔,1964年間便曾透過高克毅為「美國之音」改編廣播劇。對於Kentucky Courts社區,她說,「我住在華盛頓完全是accident,不過現在搬了個便宜而很喜歡的房子,所以不想再搬。……」

自1955年秋離開中國赴美,張愛玲在美國住了四十年。英文版《北地胭脂》和《秧歌》敲不開美國文壇的大門,力圖振作的大作《少帥》沒有完成,張愛玲傳世的經典,場景多數流連在上海與香港,彷彿她的青春烈火全數消融在故國。她在華府的來與去,如輕霜雪雨沒入波多馬克河,杳無痕跡。

若說「此心安處是吾鄉」對張愛玲也成立,那麼,辭世前孑然獨居幾近空蕩無物的公寓,她絕對處之泰然。一個出身高貴形體柔弱的女子,以巨大意志力堅強撐起自己,也以生活上的剛毅,回報丈夫在愛情的始終如一;臨水照花人無哀無憐,張愛玲果真奇女子。

(寄自北維吉尼亞)

(原載於世界副刊,2016年4月 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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