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但當你智慧醞釀成紅酒，仍可一醉自救。

在某個下午我忽然想起曾經同摯友談及的法屬里維耶拉和塔西提島，彷彿也不再覺得荒謬，台北這座城市幫我沖刷掉了陳舊的快樂，但直到後來才發現原來那不過是像流金歲月隨著不遠處的異國民謠在空氣中瀰漫爾後消散。

那天我獨自回到靜安區南京西路的那幢老宅，沿途是斑駁的紅墻，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罅隙灑落在地，有一剎那讓我想起往年的某一日我也同樣是獨自一人回到印尼萬隆的老房子，門鎖生鏽，孤零零地吊在那裡，只有一個老傭人從偏門出來，而在我的記憶中他曾經陪我在後院的草坪上玩耍過。那一刻似是千言都堵塞在喉中，卡住聲音的是他的名字竟已然不在我的腦海中。

他邁著蹣跚的步伐帶我走進老宅。一道寬得足夠三人並行的樓梯上去，相比一樓的兩個大廳，二樓多是房間。我走到幼時曾住過一段時間的房間，門開一進房，發現一切彷彿定格在往時往日，迎面撲來的是一度讓我覺得神秘而詭麗的幽香，猶如《一千零一夜》，叫人即刻傾倒。室內的景色沒有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改變，窗棱邊的雕花仍然精緻，細微的灰塵沾附在上面似時光精靈，小聲傾訴這些年的滄海桑田。暗紅色墻壁上的全家福彷彿將昨日光景一一重現，而母親彷彿仍然坐在那張梳妝桌前將髮絲慢慢理順，然後起身顰蹙著挑選香水。那該是多年輕的她。房中一切似在這喧囂世間所獨立出來的另一番洞天，而我也不知自己為何敢放肆地在未洗盡鉛華時冒冒然踏入這間房，驚擾一直定格著的安詳。它連附在表面的灰塵彷彿都在沉睡，可我卻像唐突歸家的遊子撞開門扔下行李朝正坐在沙發上的家人飛奔過去跟他們擁抱。那一刻心中百感交集。

於是又順著樓梯回到一樓。

我猶記得下午四時左右一定有太陽透過窗戶射進來，灑在棕黑色的木地板上。那時候家中的那隻白貓嗅覺極為敏感，在五時從後面的廚房間傳來熟悉的麵包香時它都會懶洋洋地自毛茸茸的軟墊上爬起然後邁著優雅的步伐走到後院，瞇起眼睛，就那樣站著，彷彿那一刻世上的一切都與它無關。那時年幼的我想著，將來無論飛得多高多遠，即使走至天涯海角，只要聞到烤麵包香，就會想起這幢歷經世事的老宅，想起曾經在這裡所度過的那段流金歲月。

可惜此時是下午三點半，我想四時仍然會有陽光瀰漫大廳，但五時卻不會再有誘人的麵包香。

月有陰晴圓缺，縱使忽明忽滅，但人來人往間，已然世事變遷。

【歲月】

初到台北時，我自知完全未有任何準備。站在它的始端看見不遠處的暗湧緩慢親切地包圍住參差不齊的建築物，我記得那時候自己有些惶恐無措，不是因為陌生孤單，而是站在低處看不見初升的太陽。

挫折與障礙都算磨練。苦和樂說到底也只有自己最心知肚明，人最需要沉心靜氣地停下來想一想，盲目向前奔跑失去反省機會，來年需要償還更多債務。而在這幻變世事中，孤身一人在黃土飛旋之中立於天地之間，還需要贏得什麼自由嗎？心是一切，在上一秒與下一瞬之間切換，可以一念是天堂，一念是地獄。

然而這些日子，卻也不同於往日，似是所有味知觸覺都被重新喚起。某日共友人在摩天輪上俯瞰這座城市的夜景時猛然間想起自己還未完成的夢想，在那些黑暗時刻我曾一度以為時間停滯，即使在不知不覺當中沿途旅程已經如歌褪變，但在某個明媚的上午，光線透過百葉窗的罅隙漫延至整個房間的木地板時我才恍然間明白過來，為何有人沉吟，細品人生百態。原來是還不足以走在時間的前面，去抵抗一切漸變漸老的事物。

後來我無意間來到L’Atelier de Joël Robuchon，同樣是在高空眺望夜景，但卻是口中細緻入微的甜品讓我恍然間感到在另一些微妙精緻卻又冠冕堂皇的宮殿裡也可尋找自更深處的震撼。此時時間已隔數月之餘，世事變遷，心境改轉太大，然而終歸平和，只是更多了一份站在高處感受世態時的清明。

【如歌】

某日姑姑打電話過來無意間提到爺爺又記掛Kaisiling的甜品。而那時候手邊正好是張愛玲小姐的The Spyring，因當中將這家自曾祖父那輩開始便成為全家人摯愛的西品店翻譯成Commander K’ai’s Café，所以一直令我記憶猶新，可惜它被描繪成“雖然陰暗，情調毫無”。我未見過上個世紀的KaiSiLing，但偶爾聽家中長輩提起曾經在那裡所度過的下午茶時光似是如那隻白貓享受夕陽餘暉般的愜意，便也一直留意在心。那天重回老宅的下午發現原來離它這樣近，一時興起，便徒步過馬路逕自推門走了進去。今時不同往日，門面已然沒有老上海那種極度誘人的特有韻調，靠落地窗旁的卡座搭著褐色深寬皮的沙發，卻只有天花板上的老吊扇讓我看到當年的影跡。

歲月果然如歌，人來人往間已是五線譜，它在上面悄無聲息地編製樂章，以供後來人沿途傾聽，可是又有幾人聽出其中奧妙。

 

後來收到一位摯友自加拿大寄來的郵件，期間他又問了我兩年前曾問過我的問題：你獨自一人躑躅在Avenue des Champs-Élysées 到底有什麼美麗？只記得我猶豫了些許，爾後回道：但是你知道我，只有在獨自一人漫步街頭看夜景的時候，才可將智慧沉澱，讓星光佐料它成為勝過La Romanee Conti的美酒，佳釀味息縈繞周身，看清如何走接下來的路。

【歲月如歌】

那天我再次回到曾祖母的那間房，看見印象深刻的鵝蛋型鏡子仍然擺在老式衣櫥旁，於是又走到書桌前坐下，猛然間一轉頭，看見鏡中的自己，卻再也沒有如小時候的自己驚得跳起以為房裡另有他人，於是低下眼眸，輕笑果然歲月如歌。

老傭人在走廊裡擦拭著花瓶，手微微發顫，腰間掛著這幢房子大大小小房間的鑰匙，不時發出清脆卻又沉厚的聲響，迴蕩耳邊。

這世界長路太多，終點太少。

無論來年能否登上天際，那些流金歲月都一直陪伴我左右。

“時間慢慢爬過皮膚的感受、時代流轉的浪花，停駐在心中，可增可減，可生可滅，只繫於一念。”

作者簡介

和儀（Starry Yap），本名葉惠瑩，1995年9月生於福建省廈門市，曾於上海生活。自幼喜愛閱讀與寫作，中學期間，曾多次發表文章於《廈門日報》副刊。高中畢業於福建省廈門雙十中學，後赴臺北就讀銘傳大學，主修International Business，參加銘傳文藝比賽獲得中文散文組首獎，現已轉學至美國繼續深造。

（「品讀北美」專欄由北美作協與華副聯合策劃，同步刊出。華副網址: http://www.cdns.com.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