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具象到意象 (張錯)

評論

從具象到意象:我的歷程

張錯

因為習武,拳腳到兵器的套路息息相關,有兵器單獨套路,有雙人對拆,更有在散手擒拿裡空手入白刄,對武器特別感到親切,更具有一種尊敬懼怕。兵器為防身之器,護己亦可傷人,一下不慎,更可傷己傷身傷心,因此對它又敬又愛又怕。各種長短軟硬兵器都有不同特徵性格,劍走輕柔,矯若遊龍,刀劈剛猛,出山猛虎,纒頭傍腰,威武懾人。棍重力道,槍隨身轉,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識器用器,猶如識人用人,善識善用,恰到好處;不求甚解,誤己誤人。

練習用的都是假兵器,雖然銀光閃閃,亦頗趁手,玩熟了,熟悉它的重量、長短度,久了,也就視如真了。但假真兵器仍有一段距離,假意與真情,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一旦碰到真兵器,惺惺相惜,掂斤量兩,猶如故友久別執手相逢,重敘舊時相識。我的第一把清代長劍,得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三十多年來,撫玩舞弄,光亮奪目,可見鋼水精華,雖然鋒口捲鈍,無復當年光釆,但莊重秀雅,以長度重量而言,不是一般歩兵兵器,應是馬上統帥用劍。其實刀劍兵器,除遠古青銅劍外,能存世至今者,多為明清刀劍而已。自從火炮及熱兵器出現後,冷兵器失色,由明到清,除馬刀、關刀、朴刀等大刀外,一般劍器已溶入單刃刀器,刀身狹長,更似日本武士長刀。因此如收集到雙刃長劍,亦算是難得真品。

開始寫劍器第一首詩「觀劍」,曾引賈島「述劍感懷」詩「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起頭,此詩豪氣干雲,十年磨一劍,未試過過鋒刃,今朝借故持示君前,躍躍欲試鋒鏑,誰有不平,儘可示知。然而劍有劍道,刀有刀理,未問不平事之前,且看如何觀劍述劍?

觀劍應先從劍鞘開始,鞘下柄上,左手捧劍右手抽劍。再看劍連向劍鍔的劍身,這部分是全劍精華所在,英文叫forte,應是外來語,部分比劍刃稍厚,不利,用來支援整把劍刃尾部納入劍柄平衡點,卻是舉足輕重。再拔劍一半,觀看正反兩面劍身,如果是七星龍泉,劍身便會鑲嵌七顆熟銅圓珠,依循北斗七星位置。如果是七星龍鳳劍,劍身兩邊分別會繪雕龍鳳各一隻。看畢劍身,長劍一抽,脫鞘而出,置鞘於旁,左手揑訣,右手執劍,劃一道弧線,猶如長虹貫日。賞劍,還需看劍鋒的軟靱度,賞者只需持劍用肘腕稍一抖震,力達劍尖,自會嗡嗡震動。

如前所述,這是我第一首觀劍的詩,跟著繼寫有:

刀頌

故劍

鍊劍

柳葉雙刀

及和武藝兵器有關的:

斷夢刀

霸王

蘭澤有芳草

依稀

春愁

以上這些詩都可以很方便在洪範書局出版的《張錯詩選》(1999)內找到,書中並有楊牧代序『劍之於詩』一篇,內裡,楊牧獨具隻眼指出:

「詩的意象,感慨,事件,對我而言,應該都是可以掌握,可以理解的--我的意思是說,在一般情況之下,當我們面對結構井然的文本,無論傳統的或現代的,思有於其中索要,汲取思考以及想像的意義,我們一向便通過來自句式章法的認識,與原作著頡頏動作,規摹我們的詮釋,並於其中獲得實有以及虛幻的喜悅,或者挫折。也許這個講法還是不錯的:我們對一首詩最大的禮讚,就是專注,聚精會神去閱讀它,即使為某種獨異的原因竟從一錯誤的地方切入,以致於我們尋覓到的解說悖離了作者的意志;但若是因為藉著這樣高層次的心智交涉,我們畢竟已實際沉潛於他的詩之深奧而無懈怠,玩忽,我們應該就是有所體會,嘗到了喜悅,挫折,即使超越了他的想像,也還是禮讚。」

他跟著說:

「劍是意象,本也輕易就可以提升(或保守地說,轉化)為象徵。果然,它就變成一種象徵性,細讀張錯詩的人都瞭然於胸。」

「我們在追求完美的過程裡,都墨瀋點點分明嘗試這樣的技術,筆法,劍只是許多不同具體物之一。稱它具體,有時並不能確定它是目所能及,雙手可抱的生鐵鑄之兵器,對我而言,其實也還是一種象徵,為詩所遡迴追求,再現那寓言的結構,所以它和唐人順手拈來藏在裝飾後的意象語一樣,是文本傳承提供給我們的修辭策略之一環節,奧妙無窮,殆無可疑。」

楊牧詩藝超群,對語言中明隱喻、換喻、寓言、譬喻、意象或象徵的純熟運作,自不待言,他提到的「高層次的心智交涉」,正是我在詩中藉劍與其他具體物作為引介,進行交涉,劍如此,刀如此,十八般兵器亦如此。

眾兵器中,最喜刀劍,棍棒和纓槍,棍棒有實在價值,隨手拈來,即可施展,所以特別用心。莊子與趙文王巧論三劍,天子之劍,諸侯之劍,庶人之劍。這種形而上技巧,我亦曾在「刀頌」一詩內用過。然莊周三劍均非余練之劍,中年過後,殺伐暴戾之氣頓減,年來隻身江湖,手中無劍,心中有劍,朝夕鍛練仁恕之劍,劍鈍無鋒,不害人,不傷己,僅傷心。

因為相信六道輪迴,今生不知往世,誘發我寫出「故劍」與「鍊劍」兩首詩。藉寶劍與劍師的對話,對問對答,道盡世間種種無奈弔詭。 「柳葉雙刀」亦然,刀藝中獨喜雙刀套路的「梅花雙刀」,可能是左撇子有關,左右手均能運作,左手刀甚趁手,滾地堂雙手運轉自如。此刀為南方用刀,刀身較短,斑駁刀柄,彎曲柳眉,的是好刀。

此外,刀藝亦有短刀或匕首,分別大概在於短刀單刃,匕首雙刃。短刀為反手持刀,即虎口五指持刀柄,刀刃自尾指伸出,如此不但能用刀鋒格擋勾鎖對方兵器,更可順勢前削撩割。「蘭澤有芳草」友人贈送的藏刀為雙刃短刀,從前曾於夜間持練「屠龍短刀」,遂有一泓利鋒,猶如尖冰插在寒水裡之句。

兵器套數練習久了,日常生活各種用具操作,均不知不覺溶入使用。南加州田園器具常喜用墨西哥人使用的開山刀(machete) ,形似單刀,單刃,亦頗鋒利。經常亦用在田園耕作,割草斬枝,揮舞有如單刀。有夜得夢,提刀割花,遂加入「依稀」一詩內,詩內下半段如下:

我決定以酒和花與你餞行。可是酒,你讓我孤獨的飲,花,你卻讓它恁自飄零。舉目望去,籬笆外開滿了一排淒愴雪白的梔子花,蒼白的臉龐啊!令人心傷心醉。如今我每一首新成的詩,再也沒有誦解給你的福份了。生命勢必如此,無數事前的感動,如何能抵消無數事後的悔恨?人生自是如此,真相永遠依稀!我彎身左手攬枝,右手出刀順勢割去,鋒利的刀刃,如月昇月降,潮湧潮落,滿手儘是斷腸的花。我把花交你,你無言以對,就這般離去,並且一直沒有轉過頭來,我看著你流逝的身影,接受你留交給我所謂冷然的真實。

我知道你心底不這樣想,

我拒絕你心底會這樣想,

如你者我,

唉,如我者你……

我彷彿聞到梔子花在夏夜濃洌的香氣,可是我手上缺短沽酒的錢,我值錢的兵器都典當盡了,就只賸了我驕傲的詩,落泊的我,四處流蕩,到處兜售,以求忘憂之資。

這把夢刀,一定是明清輕便的窄長單刀,如前所云,刀分兩種,闊身單刀沉重背厚,刀柄稍長,可雙握,以砍斬為主,亦即抗日時期大刀隊所用的大刀。窄長單刀長如柳葉,身輕,然鋼水精湛,甚利,有多利多快?今惟男性剃鬍刀可以比擬。此類刀器憑其鋒利,只宜割削,有如庖丁解牛,以神輔氣,以氣助力,得敵要害,用之有年,鋒口絕對完整無缺。

夢中割花如割敵,攬花順勢撩去,不尋枝節,但找花莖,自然潮起潮落,月昇月降,滿手儘是斷腸花。

但是小鬥不同大陣,小鬥似今日花拳繡腿,獨鬥群毆,勝之不武。我寫「霸王」雖是項王與虞姬的對話,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箇中真意,也是寫萬人敵。項羽之為霸王,並能服眾,行軍佈陣,並非等閒,霸王力氣之大,膽識之雄,武藝之精湛, 毫無置疑。 古今戰役,衝鋒陷陣,生死相搏,出生入死,一絲一毫不可錯失,失誤一次,萬刼不復。戚繼光在《紀效新書》內告訴小兵什麼是武藝,內云:

「凡武藝,不是答應官府的公事,是你來當兵,防身立功,殺賊救命,本身上貼骨的勾當爾。武藝高,決殺了賊,賊如何又會殺你?你武藝不如他,也決殺了你。若不學武藝,是不要性命的呆子。」

最後兩句,可圈可點,但是訓練畢竟與實戰有所差別,平日十分武藝,臨時如用得五分,便可成功。「開大陣,對大敵,比場中較藝擒捕小賊不同。 堂堂之陣 ,千百人列隊而前,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後,叢槍戳來,叢槍戳去,亂刀砍來,亂殺還他,只是一齊擁進,轉手皆難,焉能容得左右動跳;一人回頭,大眾同疑,一人轉移寸步,大眾亦要奪心,焉能容得或迸或退。 」(《紀效或問》)

由此可知,行軍武藝,與平常比武捉賊不同,千軍萬馬裡,真是「亂刀砍來,亂殺還他」。「霸王」内的提到的潰圍,斬將,刈旗,化武功為文事,代之以題材,主題,和技巧,但均是指項羽手持沈重長兵器,或㦸或槍,千軍萬馬大陣中,殺出殺入,所向披靡,馳騁自如:

至於今日之被圍,

非戰之罪,

實是你我分離的氣數,

不信且看我為你再作一次——

題材的潰圍,

主題的斬將,

技巧的刈旗。

可是現實的人生,

有如這匹疲憊

不肯前逝的烏騅,

又能有多少回合的挑戰與突破?

太史公《史記》內載,垓下之圍項羽從八百壯士只賸廿八人,知不能脫,遂謂部下曰:

“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願為諸君快戰,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 乃分其騎以為四隊,四向。 漢軍圍之數重。 項王謂其騎曰:“吾為公取彼一將。” 令四面騎馳下,期山東為三處。 於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 是時,赤泉侯為騎將,追項王,項王嗔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里。 與其騎會為三處。 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為三,復圍之。 項王乃馳,復斬漢一都尉,殺數十百人,復聚其騎,亡其兩騎耳。 乃謂其騎曰:“何如?” 騎皆伏曰:“如大王言!”

「春愁」內用的是一種奇門短兵器叫峨眉分水刺,這是一雙用一個小鐵圈分別套牢在中指底下(像是把寶石戒指倒戴,寶石向下)的兩頭尖刺兵器,尖刺不長,大概12英寸左右,小鐵圈和尖刺的接口裝置有活動小螺絲,可以平伸掌心讓尖刺滴溜溜像鐘錶針在下面平轉,增加詭異氣氛。因為是雙手短兵器,腿擊騰挪跳躥招數特別多。用這具象兵器來呈現抽象的悲哀,卻另呈一種效果:,

悲哀不同於快樂

他像一名夜行刺客

渾身穿著黑色掩護衣裳

躲藏在陰暗屋簷

偶爾也會倒掛金鈎

自窗外偷窺快樂容顏

也許你會瞥見那些閃爍眼神

可是歡樂之餘

誰都會看作滿天星星

或綻開百合

他隨身兵器是一雙

一寸短一寸險的峨眉分水刺

專取眉心,令你蹙眉

繼取心頭,讓你滴血;

他永遠不動聲色耐心等待

一直等到紅顏褪豔

青絲成雪,歌聲與豪情

相偕蒼老於壁爐的白色灰燼

那才是最寂寞最疲憊的時刻啊!

它才潛行到身旁

如入無人之境

施展出最厲害的招數,輕輕說 – - – - – -

「你我相依為命

我永遠陪伴著你。」

說著說著

春雨就漸漸淅瀝地下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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