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十月八日，一個普通的星期六的早晨，稍微睡遲了一會兒。等我洗漱完，先生走進來告訴我；“有一個壞消息。” 我希望從他臉上找到惡作劇的徵兆，但是沒有。有的是一副很久沒有見到過的，每當我做了什麼讓他很不高興的事之後，他才會有的嚴肅，那種比生氣更可怕的表情。

“什麼壞消息？” 我有點緊張地問。腦子也開始快速地轉，卻什麼也想不出來。

“她去世了。” 他小聲說。

“誰呀？“ 我的腦子又是一片空白。

接下來他說的名字是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的。

華盛頓州秋天的早晨，雨季已經悄悄來臨，落葉帶著雨水的沉重，艱難地跟著風的腳步。而你，也走了嗎？

“你怎麼知道的？“ 我有些懷疑地問。他說是如意微信他的。她不敢直接告訴我。

“也許是有人冒用她的微信發的也不一定？“ 他說。但是目的呢？

“也許是因為心臟病？她的父親就是因為心臟病，很年輕時就去世了。她自己心臟也一直不太好。我問她們去。” 我囉囉嗦嗦地拿著手機開始在我們五個女友群裡發，然後又給她們單獨發資訊。只是國內此時已經夜深，沒有人給我回應。

這一天在猜測，等待和迷惑中度過。奇怪的是還沒有感到特別的悲傷，只是不敢相信，不願相信，無法相信。

一直到傍晚，終於有了回音。

“10月7日晨跳樓自殺，好像是因為公司債務問題。”

什麼債務？怎麼會有能讓你決然放棄一切的重擔？發生什麼了啊？

我情願聽到你是心臟病突發離世的啊！這樣地離開，不是我認識的你啊！

我上次回國是三月份，前後三個星期，除去在上海停留轉機以及和大學同學聚會的時間，在安徽也就兩周。回去的當晚我們在合肥的五個高中時的女友就聚了一次。回到老家後，你又專門回去看我和我媽。從高中畢業時起，每次我們放假從大學回老家，你都會到我家玩，你說在我家一點不受拘束。我每次回去我媽總叨叨她挺想你的。我只要告訴你，你馬上就拎著大包小包地來。這次回去之前，大家說每人帶一個拿手菜去你家做，你就認真地準備了每年春節時才會做的揚州獅子頭的所有材料。其他幾位因為有的頭疼，有的腳癢而不能在家裡聚餐，你就做好以後捧著砂鍋帶到我們老家跟我家人一起享用。我哥哥喜歡喝酒，你帶了兩瓶酒特意叮囑是給他的。

吃完飯以後，我們倆坐在在小院子裡的石凳上，喝茶，聊天。早春中午的陽光撒在身上，那麼溫暖。雖然其間不時有電話進來詢問公司業務上的事，但是並不妨礙我們家長里短地閒聊。老媽午睡起來，說最近腿疼得厲害，每次坐下站起來要很長時間才能緩過來，你就蹲在她的背後，用大拇指按壓她的膝彎處，問她是不是覺得舒服一些。得到她的肯定，你一臉的快樂。那天我們還一起拍了合影，然後去你媽的新家看她。原先在褒禪山附近的老屋已經被拆遷，新家現在離我家非常近，是個獨門獨院的三層小樓，你媽媽和弟弟各有一棟。參觀了新居後，你拿出給老媽買的新衣服，還讓我把我媽的號碼告訴你，你可以幫她在網上買，方便又好看。臨走的時候又給老媽塞錢，老媽說夠用了夠用了，不是剛給過的嗎。看到她們倆滿足快樂的笑容，心裡非常溫暖。

臨走的時候，我們三個也照了合影。這竟然是我們最後的合影了嗎？

回美國之前在合肥的最後一天，我們晚上約好在一家咖啡店碰頭。我特意帶了婆婆家的鑰匙以免太晚回去讓他們久等。那是一家生意很不景氣的咖啡店，在高樓上面，曾經裝修得富麗堂皇，但是現在沙發座椅已經有點塌陷和骯髒。沒幾個人，倒是適合我們閒聊。

我很少問你公司的事情，就像你是個詩人，但是我們從來不談詩一樣。在八十年代的安徽大學，恐怕沒有人不知道你和你的詩。但是除了有一次你給我寄了一張寫了一首詩的明信片以外，我並沒有看過更多你的作品。我是個理性更多的人，雖然很多時候跟著感覺走。而你，喜怒哀樂，我總是能看得出來。我們曾經什麼話都說，大學時代通信頻繁，大學畢業後在同一個城市工作，又都是自由職業不受時間限制，有事沒事就混在一起，還有小亞。

記得我們仨常常打著傘在合肥的雨中閒逛，去電影院看電影，抱著烤紅薯在環城公園拍照。雖然沒有電話，我們還是隨心所欲地串門，在或不在，去過了，心安。

你最早戀愛， 分分合合，死去活來。最早結婚，婚後忙著幫愛人從縣城調到省城。農村出來沒有任何背景的兩個人，做到這些多麼不容易，但是你做到了。可是天天在一起的日子充滿各種摩擦不滿，加上身為長子長女的兩個人都肩負著為農村的弟妹尋找出路的重任，壓力之大是我當時不能想像的。最早生子的你，在女兒出生之後更是不堪重負。寡母幼弟和婆家小家多重壓力，讓你除了自己的報社工作之外，又接了安徽詩歌報的選稿編輯的活。那時候去你家，到處都是詩稿，連廁所裡都是。老公也是文學青年，有時幫忙看稿，但是看著看著就嫌寫得太差而扔在一旁不願再幫忙。有了孩子，但是老公還是長不大的心態，下班後常常看人下棋不知回家。你那時候的口頭蟬就是“煩惱死了！”但是煩惱的同時，你也在尋找出路。

當你們報社要承包廣告給個人時，你攬了下來。那段時間，你一個女人到處拉廣告，黑燈瞎火攔大卡車搭順風車從外地回家。承包廣告讓你嘗到了甜頭，後來你辭職下海，丟掉鐵飯碗，也丟下了讓你激情洋溢的詩歌，辦起了廣告公司。在這之前，你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

之後的我們很久沒有見面。我結婚隨夫來到美國。剛開始通信稍多，後來為生計家庭各自勞煩，往來信件也少了許多。等一切走上正軌，回國漸漸頻繁，聯繫又多了起來。每次回去再忙你也會跟我見一面，一起吃飯聊天。就像這一次在咖啡廳一樣。同在省城的小亞和如意華玉說她們常常有聚，但你難得出來一次。

生意做了20年，一切步上正軌。弟弟也受你扶助開了戶外廣告公司。曾經反叛的女兒也終於學有所成，找到了心儀的工作。你也早就再婚，與丈夫繼子相處和睦，不變的是工作依然繁忙。公司規模大了很多，但是競爭激烈，一點不能懈怠。每次見到你，都勸你不要太累，有些事要放手讓別人去做，但是你說不放心，因為出過問題。所以你早上五點多就起床，寫下當天要做的事，然後一件一件地去完成。中午你還回家自己做飯，說家裡做健康好吃，家人吃慣了你做的飯也不願吃外面的。我是個不喜歡下廚的人，工作的時候只有我住的地方是個帶廚房衛生間的集體宿舍，但是只有我從來沒有自己做過飯。每次我去你家，看著你前前後後地忙，邊忙邊跟我閒聊，然後告訴我說做飯很簡單的，而我總是不置可否。也許喜歡就不嫌麻煩，所以不再勸你找個鐘點工幫忙之類，因為對於你來說，也許在鍋碗瓢盆之中，才能享受到一個小女子瑣瑣碎碎的快樂。

近年回國，看到的你比以往胖了很多，臉色也很不好。但是說起中醫調養你卻頭頭是道，心得很多，所以你還是注意養生保健的，就沒有拿你的健康說事勸你退隱商海。從無到有，一手把這個公司做起來，其中的艱辛我能夠體會，讓你捨棄怎麼可能？可是連接訂單這樣的事都要你自己來做，實在是讓人不能理解。該收該放你不會沒有考量，經營公司的複雜也不是我等書呆子型的人能夠理解的。所以直到如今，你才第一次跟我談起將來想要做的事。

女兒已經獨立，相信她能夠管好自己的生活；繼子馬上就要大學畢業，還要給他安排好畢業後的生活。以前你就說過，女兒留學過，所以如果繼子要出國，你也一定會兩碗水端平。不出去，他想自己做網路主持，怎麼也要給他弄一個工作室吧。以後，你說你想把丟了很久的詩撿起來。我都忘了，你是個詩人，安徽詩壇沒有人不知道你。可是你一生付出大量心血去經營的並不是詩歌。那個激情四射的詩人，沒有雙休日，沒有節假期地在商海中搏擊。

你還說要給女兒工作的畫廊寫藝術評論。如果女兒以後有出息自己開畫廊，你就和老公一起去幫她，有機會的話還可以滿世界周遊。你對未來充滿期待，丹鳳眼射著希望的光，嘴角上揚快樂地笑著。我知道你不會就這樣一輩子做生意賺錢，你也應該有足夠的資本讓自己停下來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你想要做的，你就會認真去做。我回到美國不久，你就開始在微信上寫畫家推介，從三月底到七月初，超過一百篇。這就是你，一個想到說到就去努力的人。

近幾年反腐的原因，高檔產品的消費劇減，你的高檔產品包裝印刷也受到巨大影響。生意不好，但是沒有聽說有其他問題。生意不好我的理解就是賺得少點，即使虧損，不至於把你壓得生無可戀了啊！到底怎麼了？我無法理解！房子可以抵押，廠子可以不要了啊。你努力過，成功過，歡喜過，這些經歷豈是生意的失敗所能帶走的呢？失去這些或許才是你新生活的開始，過一份簡單緩慢的生活，也不是不好啊？

我想不明白啊！坐在窗前，看到雲朵從樹梢飄過，我會問：你在那裡嗎？你現在快樂嗎？從認識你開始，你一直在努力，努力讀書，努力工作，努力掙錢。。。從來沒有停過。到了我覺得你可以放慢腳步的時候，你卻永遠離開了。最後的那一夜，你是怎麼度過的？你留下了什麼話嗎？你是一時的衝動，還是早就覺得沒有了繼續下去的意義？人生不在乎長短，你的人生也算是豐富多彩了。但是這樣地走，讓我心痛！你知道嗎？

最近這些天，你的影子揮之不去。而每每想到你，都是你笑容滿面的樣子。老是覺得下次回國，你還會第一個跑來見我，一起喝茶曬太陽閒聊。到時候真的見不到你，心裡會很難受吧。尤其是還要拿著鮮花去你的墓地。。。墓地，憑弔。。。這些詞怎麼用到了你的身上了？！我還沒有告訴我媽，不知道她知道了會怎樣傷心。更不敢給你家裡打電話，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們。

也許有人會說你以前的放棄，無論是公職，詩歌，可能有的安逸，太不值得。但是我知道讓你重新選擇，你還是會選擇走同樣的路。來自鄉村，年幼喪父，寡母卻含辛茹苦支持你讀書，你的肩上就自動地擔上了改變家庭命運的重擔。而要改變，你需要放棄雖然美好卻不實在的事情。我不想用值不值得來評價你的選擇，所有的經歷都是寶貴的。經營企業，為老鄉們提供了生活出路，為自己的孩子提供了更好的受教育的機會，這樣看這一切都值得。至於那最後的一躍，為我們留下了震驚，不解，哀傷和懷念，而你，應該得到了你夢想的自由。

那裡有詩嗎？即使沒有，那裡一定沒有痛苦和失望。你的離開，讓我失去了一個曾經無話不談的知己，也讓我重新審視我的生活。很多東西，很多事情，甚至很多人，失去了就失去了吧。畢竟，人終歸是孤獨的。

願你的靈魂自由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