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肯尼斯 洛勒根（Kenneth Lonergan）編／導的《海邊的曼徹斯特》 (Manchester by the Sea) 斐然成影。洛勒根大彰文采，全片主軸集中李錢德勒（Lee Chandler， Casey Affleck 飾）的生死糾結。時空交換，濃縮。觀者隨著錢德勒的心態行進水窮處，愁腸入侵肺腑 。洛勒根少炫技，實地實景。《海邊的曼徹斯特》是我2016－17年最佳電影的選項。

襯托背景的音樂不可不提：打頭就是浪拍海岸，輕鬆的曲子，調動人聲作樂器，先帶過兄弟攜姪子船上打魚。叔叔戲弄姪子，要他在老爹跟小叔中選個最愛。這當然點出家屬間的親密關係。中段老哥撒手人寰，喪禮播韓德爾(George Frideric Handel)曲《彌賽亞》的”祂必像牧羊人餵養羊群” (He Shall Feed His Flock Like A Shepherd)。悲憫之情灌入耳，心。

“Adagio in g minor”（ Remo Giazotto 作曲) 曲調悽惻，已經不只一次用來作電影配樂，《海邊的曼徹斯特》也用它貫穿。錢德勒本是再平凡不過的男子，回家一身臭汗，耍賴跟床上感冒的太太撒嬌，吻抱兩個幼女，硬把熟睡的襁褓兒子舉起，小男生骨骼剛生好，本能地四肢撐開，俯身看淘氣的爸爸，煞是可愛！但是這一切被錢德勒敲碎了。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此後成為鄉里的瘟神，讓同情者扼腕。

凱西艾佛列克22歲那年初出茅廬，配演《心靈捕手》（Good Will Hunting。 1997），默默無名的他之後星海歷練，常扮第二主角。此片給他機會，壓着喉嚨，叉開聲調，臉紋扭曲沈重，作維修工人。他生存只在呼吸。工作繁重髒臭。雇主，客戶的責難，他不放在心上。遊蕩夜店買醉，隨時找人出氣，挑釁打架。某個早晨接聽手機，得知哥哥奄奄一息，他即便近鄉情怯，也拼命奔馳九十分鐘，趕到醫院時，卻只能進太平間處理後事。

錢德勒一下子很難反應過來，因為他的兄長遺言內交代律師，囑咐他接受部分遺產，並且作姪子派崔克（Patrick，Lucas Hedges 飾) 的監護人，直到 派崔克 成年為止。然而家變以後，叔侄關係變得淡薄。十六歲的 派崔克青春期叛逆，在校隊打冰球， 風靡眾多少女粉絲 。片中他成天下了課，就夥朋組樂團，也藉機跟女生親熱，滿足性好奇。當司機的叔叔，既不能管教，也無法干涉。海吉斯 將桀驁不馴的少年，演得非常傳神。

扮蘭蒂 的 米雪 威廉斯（Randi， Michelle Williams) 戲分少，力道卻極重。她演錢德勒的前妻，雖然又再婚生子，濃情仍然驅之不去。蘭蒂推嬰兒車，街道偶遇錢德勒那段海景，滲進人世苦楚。刺骨之風吹襲髮，臉。他倆鎖緊脖子，裹密衣服。蘭蒂道出心語，告解己誤，錢德勒回她，“It is nothing there！” 蘭蒂極力拒絕接受。威廉斯演技不得了！

洛勒根文筆超妙，在最高潮，要緩下來的時候，劇情幽微的，隱約的，不落痕跡的把故事停下來。錢德勒千頭萬緒，酒館中又被鄉人群毆，找工作又碰壁，這會兒姪子露底了：派崔克表面再酷，也從冰箱裡頭的冷凍雞，聯想起父親冰藏的遺體，然後徹底崩潰嚎啕。叔叔適時一邊等他冷靜，一邊堅持留下來。

息息相關的全劇僅拍了一場虛境：錢德勒夢魘內，兩個女兒回陽呼叫爸爸，他驚醒，趕緊關好正炙開的爐火，避免了舊禍重釀。哥哥終於入土。我們看見層層結實包繞的繩結，最外一圈終於鬆綁了一點點，錢德勒是否會完全豁然開朗，後頭依舊有好多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