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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路漫漫 我們大學的校園真是一個大公園,尤加利樹高大如傘,夏天頂著大太陽,守護著地下幽幽的草地與欣欣盛開的鮮花。草坪中央的圓形噴水池,水柱一支支射向天際,給人無窮的想像。旁邊的水池長出荷花,荷葉下的大小金魚優悠地出沒,荷花一朵朵亭亭玉立,如跳著芭蕾舞的青春少女。每天我從辦公室走去活動中心吃午飯時,總是忍不住在水池旁駐足,舒緩一下情緒。記得不久前看到周教授牽著周太太的手,在水邊指指點點,狀甚和諧。我走近時,聽見周太太興奮地嚷:「多美啊,過去好像沒有看過這種顏色的花。」周教授在問:「你說,這是甚麼顏色呢?」她遲疑地說:「好像是藍色,或許是橘色,不對,是紅色嗎?」 我覺得奇怪,在水中央亭亭玉立的兩朵荷花明明是粉紅色。周教授輕聲細語地講:「艾薇啊,你不是最愛粉紅色嗎?妳不記得妳有一件漂亮的粉紅色長裙?一直捨不得丟,還掛在衣櫃裡。」我與周教授握手時,周太太以遲疑的眼神看我,周教授含笑問我:「我們又很久沒見面了,是兩年前在一個婚宴上吧。」周太太怔怔地盯著我。我說:「你們好幸福,老兩口拍拖遊校園。」周教授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周太太像小女孩般笑了。我轉身走開時,聽到背後周太太在問:「他是誰啊?怎麼我沒有見過。」 兩年前我們在一位朋友兒子的婚宴上與周教授夫婦坐在一起。歲月在周太太的臉上只輕輕的描下一些細紋,那天她化了淡妝,穿一件米色外套,安靜地坐著。内子坐在她身邊,她說才退休不久。他們只有一個兒子,多年前我們也參加過他的婚禮。周太太說她的媳婦明年會取得博士學位,快四十歲了,也不知會不會要小孩,她的口氣充滿無奈。後來她又輕聲對我們說,最近醫生竟然不讓她開車,在一項腦力測試當中,發現她的記性出了問題。她茫然地看著我們。 周教授在本校任教多年,是國際知名的分子生物學家。還記得我三十年前來本校任教時,自己對從事學術研究信心不大,周教授以過來人的經驗對我衷心指導:「研究科學是長年用功的累積,最重要是抓住一個主題,深入鑽研,不要輕言放棄。」周太太是一位電腦密碼分析專家,聽說她的工作屬於國家機密,從來不在人前提起。她的個子嬌小玲瓏,眉清目秀,她打扮入時,讓人羨慕造物者對她的恩寵。她在眾人中話不多,待人若即若離,覺得她不易親近。 大學裡一些相熟的華裔同事,每年大概見一兩次面,有時吃一頓飯,有時招待一些訪問學者,雖然是同事,也各走各的路。周教授過去十年已半退休,在香港台灣的時間居多,被一些大學請做顧問。他也當過代理所長,生化所的籌備召集人。據說他曾被香港一所大學招聘為校長,後來因為一些原因談不攏,也許跟周太太有關。 為了慶祝農曆春節,我們幾位華人教授相約吃飯團聚。周教授的身材好像瘦了一圈,大概是照顧周太太過於勞累。周太太有點發胖,沒有化妝的臉看來憔悴。她穿著深藍色外套與黑長褲,頭髮顯得稀鬆。聽說周教授兩年來帶著她到處遊玩,全世界都跑遍了。我們問她去過甚麼地方,她笑着說:「你們問他啊。」她向內子說:「過去他常常不在家,現在可好,有他天天陪著我。我跟他去上課,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聽他講課,人家以為我也是學生呢!」她的表情如小孩般歡愉。周教授說他們曾坐地中海遊輪去過義大利、希臘、土耳其;去過阿拉斯加;坐河上遊船去北歐。還去過長江三峽,北京、洛陽、開封、鄭州等古都。接著他們已訂好去南美洲亞馬遜河。他講述一系列的行程時語氣平淡,我們如在聽他的會務報告。 飯後趁周太太去洗手間時,他解釋說:「她已經不能照顧自己了,有一天我從辦公室回家,發現她一口氣把一整個星期的藥都給吃了。可是她又抗拒别人來家裡幫忙。現在我一步都離不開她,連請秘書看著她都不肯。唉,過去兩人一直忙,沒有機會旅遊,我現在多麽想讓她快樂,把失去的都補給她。可惜她甚麼都記不住了!」 大家默然,年紀大了,不管過去有多麼風光,在歲月與疾病面前,遲早都得低頭聽命。不知不覺,時間已悄悄溜走,周教授突然驚叫:「糟糕,艾薇一定走失了。」 我們匆忙地站起來,分頭去找她。後來 我聽內子說在女洗手間找到她,她怔怔地看著鏡子,在自言自語:「怎麼他又丟下我不管了。」 2. 都是諾貝爾獎惹的禍 星期天,跟平常一樣,她起得早,煎雞蛋火腿,還加兩塊全麥麵包,咖啡煮得很香,加了鮮奶。早餐桌上,他穿著睡袍,眼皮有點腫,究竟是六十多歲了。尤其這兩年,他不斷的在太平洋兩岸奔走,為大陸建立空氣測量站,有大半時間在國內。像這樣兩人共餐的週末,在廚房的小餐桌上面對面,已很久沒有發生過了。她看著他吃,聽他嘴巴張合的聲音,還像年輕時不會閉著嘴吃東西。她早就不提了,有些習慣是改不了的。 「星期二我又要去北京了。」他喝了一口咖啡,眼睛看著盤子。 「這麼急!」她無奈的說。訂機票的事早就有秘書,她總是在他走前一天半天才知道。 「琳達,你聽著,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他的聲音好生奇怪,從喉嚨裡擠出來似的,又急又細。眼睛裡儘是求告,很久沒看到他這種眼神,像是沒有自信的小男生,如菲力小時候才會有的。 「我說嘛,上週才從北京回來,後天又要去…」,發生什麼大事了?是大陸政策變動,研究經費被砍? 「琳達,我們倆離婚吧!我跟她有了…」 他的聲音更細,她什麼都聽不見。他的嘴唇在動,眼睛盯著她,倒像菲力小時候偷了零用錢被她發現。菲力去年剛結婚,現住西雅圖。菲力是他倆唯一的兒子,是心臟專科醫生。 「你聽見嗎?我在跟你說話啊!」他忽然大聲呼喊,她的耳膜如被刺穿了般痛。 她真傻,婚後替他的實驗室當主管,整整三十年了,每天戰戰兢兢,管理幾十人的團隊,一向替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盡量不讓他操心。 都是諾貝爾獎惹的禍,十年前他取得這個獎後,一下子名滿天下,找他的人可多了,把他高高抬著。他到處去演講,而她,因為要看管他的實驗室,很少跟他一起去。當然,在瑞典皇宮的風光體面,曾讓她感覺就算為他死也無悔。同僚中早就說他的獎有一半歸功於她,可她從不計較。三十五年前他倆一同在加州大學的地球化學取得博士學位,一向共同進出,很多篇論文是兩人聯名,他的名字總在前,也許是自小受過的傳統教育吧,總覺得男人該在前面。何況他比較外向,信心十足,一直是學術界的一顆明星。 婚後她無怨無悔的做著主婦與家務,偶然他幫忙做一點院裡的雜務,她還心疼呢。外人看她,一句賢內助便總結她大半生的功勞,也有同事說,以她的經驗與論文的份量,做一個教授綽綽有餘。可幾十年來她寧做他的副手,因為她不想與他分開。不少人在他們背後指指點點,說他看來像是她弟弟,他一向頭髮黑亮,皺紋不多,背挺腰直。而她自更年期重了十幾磅後,體重一直下不來。平時她不化妝,又不染髮,這幾年,白髮如秋天蘆葦,皺紋如龜裂的泥地。她白天在實驗室忙碌,他在辦公室或教堂。有網路真好,問題都在鍵盤上討論,研究數據在螢幕上晒結果。晚上她故意在廚房或電視機前耗時,等他睡後才上床。近兩年倆人早已分房睡了。 她坐在客廳裡默默品嚐孤獨,門窗都閉得緊緊的,有一股冷風鑽到她腳底,讓她直哆嗦。近年他頻頻飛北京,那個女的早就獵取了他的心。臨走前他丟下話,說等他回來給他一個肯定答覆。她在靠椅上挨著,已很久沒有這麼清閒過,這幾天她沒有去實驗室,獨自關在這座清冷的大房子裡。她也想過自殺,可是死也不容易啊。 才過立秋,楓葉在一夜之間便轉了色,本來是最燦爛的金秋,卻被一場冷雨狂風掃得七零八落。她一直不習慣紐英倫的天氣,變化很大,冬天又很冷。他們在南加州曾住過二十年,菲力在那裡出生長大。那時他們在帕沙迪那市的山腰上有一座房子,晚上山下燈火輝煌。後來他在氣雲膠研究方面有突破,被哈佛大學羅致,給他一個講座教授的職位,薪水加倍,一年三百萬經費。他們二話不說便搬過來。如果他們一直在南加州默默耕耘,也許不會發生這種事,她更不會被推下深淵。 他長得帥,可一向不好色,年輕時連花花公子雜誌都不看,年輕的女研究生圍在他身邊打轉,他對她們一視同仁,只會討論研究工作。她曾誇獎他的定力,對他很信賴,從沒想到防範。是盛名冲昏了他的頭,這幾年被中國一所名牌大學重金禮聘,一塊滿佈陷阱的是非之地。 電話鈴響了,會是他嗎?也許不忍對她殘酷。她哆嗦著,直到留言機開了。是菲力,問她為什麼不接電話。她很想拿起聽筒跟兒子訴苦,可是她沒有勇氣。聽到菲力親切的關照她,天氣涼了,注意身體,要去打流感疫苗。她嘩地一聲嚎叫,再也忍不住排山倒海的眼淚。她萬念俱灰,生不如死,兩手抱頭痛哭,泣訴命運的無常,人世的無奈。 一週後,她去了一處無人能找到的陽光地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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