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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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鄰居弗蘭西施太太與我們隔街而居,我們每天都可以看到她每天定時和她的狗一起坐在門口曬太陽,她也可以看見我們的出入以及我們隔壁鄰居和鄰居的鄰居的一舉一動。 我們搬進新居和所有美國人一樣,都要和鄰居寒暄一番,套個交情。見到弗蘭西施太太孤獨一人,只有個患了白內障的老狗與她形影不離,便不由産生了憐憫,經常走動起來。 美國的老人一般都是和子女分開居住的,而弗蘭西施太太結婚以後沒生過孩子,丈夫又早早過世了,所以更是整天一個人在丈夫爲她留下的大房子裏走來走去,孤單得很。下午一旦發現我們的車回來了,便打電話過來了,無非是我多麽地想你們啦,今天有人往你們門前扔廣告了等等。雖然是有點囉嗦,但覺得也不錯 - 家對面始終有個老太太警衛目光炯炯地看著,還向你彙報,多安全哪。那認真的態度真像中國街道裏別著紅袖章的里弄老太太。 和老太太相處久了,便知道一點她的身世了。每個人都有自己值得吹噓的年華,老太太也不例外。她最引以爲豪的是年輕時當過美國的海軍陸戰隊。大概她看出我們有點不信的表情,便像受了很大的委屈那樣,嘩地一下撤下褲子,露出半邊臀部,讓我們看那上面的海軍陸戰隊的印記。我當時一下就折服了,不是海軍陸戰隊哪有這麽生猛的舉動!她過世的老公曾經是美國空軍(美國軍人退役後待遇非常好),給她買了很好的退休計劃和保險。這就使得老太太後半輩子基本上衣食無憂了。 所以老太太因此也得意,經常向我們炫耀她的家居和她的又大又長的“開得拉客”的名車,甚至包括她的駕駛技術。應該說像她這樣走路都顫顫巍巍的,將近八十歲的老太,能開著像船一樣大的車出去自己買東西是很不錯的了,可她不服老,還經常吹她的車技怎樣了得,開著車追上按她喇叭的年輕人(美國開車是不作興按喇叭的,一般被人按喇叭了,說明你駕車違規了),教訓人家如何如何。我很崇拜地聽著,讚揚著。 但沒幾天,她的車不見了,說是去修理了。原來,老年快車手也有失手的時候,超車撞上別人了。問她如何了,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擦了人家一下。後來看見修好的車連前面保險杠都換成新的了-“開得拉客”的保險杠可是連坦克也得敬它三分的。不知道被她親密接觸的仁兄車況如何,還是不問吧,反正她是不會說的。 老太太喜歡乾淨,和老公一起居住過的大廳家具永遠罩著一層薄紗,只有當我們這種客人上門,才偶爾揭開,讓尊貴的客人看一眼那些由橡木和櫻桃木組成的家具。自然,你還沒來得及說出讚美時,她已經又將家具遮上了,只在臉上留下一絲似乎是貴族才有的得意。 之後,就是向我們炫耀她有多少多少好衣服。說實話,本來就對衣飾沒什麽研究,而且老太太的時髦縱然曾經風流一時,但畢竟時過境遷,也不可能領先到能打動我的地步,所以,盡管我也“WOW、 WOW”的表示感歎,但事後兒子說老爸的讚歎“一聽就很假的”。其實怨不得我,那天老太到我們家回訪,見到家裏已經很落伍的背投電視機,居然驚歎得半天沒合攏嘴。這種孤陋寡聞能對服飾有很好的眼光嗎?我來點善意的假又何妨呢。 對喜歡虛榮的人,特別是逮著誰就想向人展示的老太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順水推舟,充分滿足她的虛榮心理。我找了個話題,您年輕時一定更加漂亮,是你先找上空軍英雄的,還是···?(補充一點,因爲我們住的城市有美國的空軍基地,美國退役的飛機都在這裏入庫。所以軍人,特別是飛行員在這裏地位很高。如果還參加過二戰或越戰什麽的,那就是空軍英雄了)。 我注意到老太太聽到問話後,那藍灰色的眼睛忽然亮出了一道光,鬆弛的臉頰陡然變得生動起來了,連那《非誠勿擾》電視節目裏姑娘們的自信都似乎出現了。 自然是他追我了,弗蘭西施太太還挺了挺胸,全沒有亞裔女性說此景時表現出的羞澀和扭捏。不信?我還可以給你們看當年給我寫的信,說完抖抖索索地翻信去了。其實不要證明,我們已經讀懂了老太太 – 我當初可不是現在這樣的! 這老太太可夠要面子的,老了要這麽多虛榮幹嗎,我最初是這樣想的。 一天,老太太打電話來了:我那狗的眼睛看不見,在後院裏到處留下了狗屎,能夠煩你幫我清理一下嗎?這還用說嗎,尊老愛幼從來是華人的優良傳統,我拿起工具就幹。幹完活一看院子裏還有雜草,便順手除掉了。 老太太很高興,說要付我報酬。我說我們是鄰居,也是朋友,幫個忙(我不敢說“幫老人”這樣的話,美國老人很忌諱別人說她老)很正常,不要報酬。想不到老太太竟也突然變臉了。“我有錢,我可以pay”,老太太很一本正經地說,“不過,我今天沒有多餘的錢,除草的錢改天給你可以嗎?”。 在美國請人幫忙都是要付錢的,付錢的多少自然取決於幫忙者工作的效果,但也體現雇主對雇工的尊重,以及對自己身份的尊重。弗蘭太太是個要面子的美國人,儘管在我們看有點沒落貴族的味道,但她還是靠“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的信念支撐自己的,我不收她那點錢,她會感到連我們這種外國人也看不起她了,內心會不舒服很久的。 來而不往非禮也,爲了報答老太太的好心,我們也經常請弗蘭太太到家裏吃頓中國式的便宴。老太太準備好了,就打電話過來,由我和兒子攙扶她過來。待我攙扶到了老太太,才感到了一陣的汗顔。我們本意也就是請人吃頓飯的事,可對老太太來說那幾乎是參加總統的國宴了。臉上描龍塗鳳不用說了,那嘴唇鮮得比桌台上的玫瑰花還豔,連指甲都精心地塗了色。衣服自然不用說了,深紅的外套遮掩著粉色的正裝,脖子上還纏著一條淡綠色的圍巾。我攙她過街都有送閨女出嫁的感覺了。 待老太太坐定,我也趕快換掉便裝,在自己家裏穿起了正裝。 有時想想是否自己讀錯了弗蘭西施太太。在我們的詞典裏,虛榮是個很負面的詞,用以形容人一定是帶鄙視和貶義的。其實也有可能是我們自己看問題的角度出現了偏差。如果我們不是最初先把自己定位在道德和審美的某種制高點上,會看別人都是虛榮、不道德或者可笑嗎? 所以回過頭來再看弗蘭西施太太,就會發現老太太和所有的美國人一樣,實際上靠著自己信仰的美國理念,在維持一種自己創造出來的個人尊嚴形象。主動給你看房子是那種美國人願意管閑事的俠義精神;展示有錢有貌是表示自己曾經勤勞和時髦過,不是年輕時做懶漢和流浪者的那種人;參加宴會打扮得花紅柳綠那是體現對別人的尊重等等···,如此這般,你還會認爲老太太虛榮麽? 有時是自己不懂得人的尊嚴,才會讀不懂別人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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