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認識阿燮，是從先認識她的四個孩子開始的。阿燮的四個孩子，一個挨一個的。每次到店裡來時都是一串跟在了阿燮的屁股後面。說實話，對一家店來說，最怕的就是孩子。小孩子進店往往亂跑亂走，亂叫亂嚷。隨手還亂拿一氣。拿完了還不懂得放回原處。彼此之間又免不了打打鬧鬧，推推搡搡的。於是，貨架裡排列整齊的貨物不僅會被撂倒，甚至面油會跑到拖把處，巧克力會站在尿布上。形形色色、奇奇怪怪地讓人對他們又恨又怕。

   阿燮來時，一串四個孩子。這便讓我們對阿燮也無形中又恨又怕了。而且，阿燮來時總是只買香煙。其它的東西凡是被她的孩子拿在手裡的全部都被她吼了回去。甚至有一次阿燮自己不來，卻寫了張條子讓孩子拿了來買煙。而在德國是禁止售煙給十八歲以下的青少年的。阿燮的孩子十歲都不到，便拿了條子來買煙。我看那條子上寫了：“我准許我的孩子來買煙。”便不由得好笑。笑阿燮無知，公然淩駕於德國的憲法之上。德國的憲法說不准賣煙給孩子，而阿燮卻寫我准許我的孩子來買煙。如果我無聊而又缺錢的話，便可以憑了這張條子去告她。相反的，一旦我賣了，阿燮同樣可以去告我。因為憲法不准我賣。所以，我對阿燮的孩子說：

  “我們不能賣給你。即便是你媽媽再加一句准許我們賣，我們也不能賣給你。因為這張條子不具法律效用。非常的對不起。”
然而，沒有想到的是，就是這個阿燮，有一天竟然變成了我的手下的員工。

那一天，我看到阿燮又晃晃悠悠地進來了，並且不是看商品，而是到我的面前後站住不動了。便問她：“你來幹嘛？”

   沒有想到她竟然回答我說：“我來工作。”當時我只覺得自己的頭一陣變大。心想糟糕呀。她有四個孩子呢！怎麼上面錄用了她？！

   果然，從此以後，每當阿燮一到班上，店裡面便只聽見她的手機鈴響個不停。一個滴溜溜接一個滴溜溜。不是這個孩子報告自己誤了放學的班車，便是那個孩子說自己肚子痛了。阿燮便對了手機像將軍似的不是氣急敗壞便是連吼帶叫的。最糟糕的一次，是孩子報告說，狗把阿燮藏在床底下給孩子們過耶誕節的禮物包給咬開了。禮物全部曝光。孩子們爭先恐後地在電話裡吵嚷誰該拿什麼。把個阿燮給氣得差點把天花板給吼穿了。

   我說阿燮呀，你生孩子怎麼也不計畫一下，一個個挨得這樣的近。阿燮對我瞪著眼兩手一攤說：“雙胞胎呀！你讓我怎麼計畫？”原來她一連生了兩胎都是雙胞胎。

四個孩子的阿燮，手臂比我的小腿粗。身板有我兩個厚。第一次卸貨的時候，我叫她來搭一把手，幫我一起抬一隻箱子。她卻兩手一張，把個箱子便抱在了懷裡。我說阿燮啊，你要小心呀。她給我看她的手臂說，我習慣了。

   店裡要佈置慶祝活動，需要吹氣球了。我問誰誰都說不行。我自己試了一個也不行，只覺得那氣憋得都快要生出個孩子來了，球卻只有拳頭大一點點。而到了阿燮手裡，一吹一個胖，一吹一個圓。還連著兩三個星期都滿滿的不漏氣。從此便對阿燮生出了佩服。只是後來我叫阿燮吹氣球時，她總是做出很委屈的樣子說：

  “為什麼要我吹啊？那個東西很噁心的呢。”我說：

  “只有你吹得最好最棒保持的時間也最長呀！”而阿燮最喜歡聽的就是這句話了。於是這兩句一問一答的雙簧，後來便成了我們吹氣球時的經典對話了。只要我們兩這麼一說，在場的其他員工便一起大笑。而阿燮卻斜了眼對了別人一副得意非凡的樣子。甚至有一次下班時她又對我說：“看！這些氣球！”我說：“嗯，我一看到它們便想到你啊！”沒想到這以後又被阿燮用做了下班時對我的經典告別語。她是要我下班後也不要忘記她。

   阿燮給我救過一次駕。有一天我正好在櫃檯邊做事。有個在購物中心裡做事的員工來買水喝。他伸手按到我肩上說：“我給你按摩一下！”

這裡要做一點說明：德國的大公司流行請按摩師到座位上給員工按摩一分鐘以提高他們的工作效率。所以這個人當時是在模仿那些被請到大公司裡的按摩師。我阻止他說：“等等！先從阿燮開始。”我叫：“阿燮！“按摩師”來啦！”

只見阿燮晃悠悠地典著肚子上的肉，一邊走一邊還把褲子往上提了提粗聲粗氣地說：“我也要！”那人立刻嚇得舉手做投降狀說：“我不會！我不會！”地逃走了。

   不過阿燮也給我擺過一次烏龍。有一天某員工下班把應該交給阿燮的鑰匙交到了我的手裡。當阿燮氣乎乎來對我說要給那個員工打電話時，我問：“為什麼？”阿燮說：“他把鑰匙帶走了。”我說：“噢，他把鑰匙交給我了。”阿燮一聽就走了。所以我還以為阿燮是有鑰匙的。而這把鑰匙就留在我這裡了。於是到點我也走了。等到店要關門時，阿燮才發現她自己沒鑰匙。門怎麼關？便給我打電話。她在電話裡可憐巴巴地對我說：“你要快一點！”我便似乎看到她的四個孩子在等她回去做飯。跳起來開了車就走。到了店門口，見阿燮一個人站在黑暗裡嘴巴都癟進去了。我上前抱住了她說對不起！一路上想要罵阿燮的話統統忘光。

   然而，阿燮的手機也響得實在太頻繁了，鬧得我有一次心煩意亂的。便對她說：“我實在受不了你的手機鈴啦！”她倒也不生氣，隨手把手機按了幾下。我以為她是把手機給關了，倒不好意思起來。真要對她說算了，我已經饒了她了。沒想到她卻對我說：“聽聽這個響鈴吧！”接著便傳來了一連串的嬰兒笑聲。頓時我的心從裡到外舒暢起來。都是女人，誰能不喜歡嬰兒的笑聲呢？從此，只要她在，店裡面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的嬰兒笑聲便老是不斷。聽著還常常會禁不住微微地在心裡也笑。由此我看出阿燮雖然人粗喉嚨粗，但是卻有著一顆嬰兒般的心。

   可惜的是，有一年，當我回中國去度了一個長假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的手機鈴太多，阿燮竟然被裁員裁掉了。從此店堂裡面重新又恢復了以往的安靜。再也聽不到那咯咯咯不停的嬰兒笑聲了，心裡卻禁不住感到一陣空蕩。為了留住對她的懷念，我後來把自己的手機響鈴也換成了嬰兒的笑聲。阿燮雖然走了，阿燮手裡的嬰兒笑聲卻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