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一六年八月底在洛杉磯開北美華文作協年會, 一位文友悄聲告知喻麗清得了肝癌, 正化療中, 不見客。從此我心頭有了一塊鉛錘, 沉甸甸的。當接到她在二○一七年八月二日安詳主懷, 榮升天國的消息, 心裡雖然萬般不捨, 卻也為她能去與她的代母 (天主教稱謂) 張秀亞老師團聚而安慰!

        喻麗清跟張秀亞一樣, 成名得很早, 十六歲就譽滿台灣, 我等於是看喻麗清的作品長大的。我的姥叔 (廣東人對叔公的稱謂) 是陸軍軍官, 喜歡文藝, 每次來看我們, 都帶來《新文藝》和《書畫春秋》, 我就是在其中的一期裡, 第一次和喻麗清的玉照相逢, 那時我還在讀小學, 不懂甚麼是新詩、散文或小說。但是卻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也記住了她的名字。

       由於父親喜歡文學, 在他的帶領和鼓勵之下, 幫助我領略了寫作的樂趣, 使我寫寫塗塗, 樂此不疲。我的寫作純粹是喜歡, 看多了, 漸漸地明白自己偏好甚麼風格的文字。後來讀大學時, 因為喜歡張秀亞的散文作品, 發現喻麗清的散文竟然與張秀亞老師的文風近似, 都喜歡草木花鳥江河大海高山峻嶺, 提倡昇華靈魂, 字裡行間充滿高尚品德, 清淨神韻, 有悟性, 有靈動, 是我崇尚的境界, 我開始擁抱她的文字, 與其神交。

       然後, 我來到柏克萊加州大學讀博士班, 偶然在大樓裡會見到一位嬌小的東方女性從一個大房間走出來, 一張白臉, 一頭短髮, 一條素裙, 一雙平底鞋, 我記憶裡的那個玉照跳了出來, 是喻麗清……一定是喻麗清……我愣愣地看著她從我面前走過去, 她也多看了我幾眼, 大概暗想這個學生怎麼回事啊? 那時候的我太羞澀, 不敢趨前相認, 只能眼睜睜看一位我慕名已久的作家飄遠了, 留下了她的氣質和靈氣, 給我低徊不已。這樣的情境有好幾次。也許我認為自己在世界日報副刊上才發表了幾篇散文, 還不夠資格跟她說話吧!

        我畢業後, 繼續留在柏克萊加州大學做博士後, 當時我的好朋友金博士要訪問喻麗清寫一篇報導, 受邀到喻麗清的家裡做這個訪談, 我和先生明健開車帶金博士去, 一起踏進了她家, 她竟然記得我這個傻不愣登的學生。我們就坐在她家的客廳, 坐在書堆裡談論她的文學寫作歷程和計劃。沒想到她的教育背景和我如此相似, 都是理科出身, 但是如癡若狂地傾心文學, 常常當感性思維萬馬奔騰時, 理性的韁繩即時跳出, 適時拴住野馬, 走上中庸之道。她和我都是天主教徒, 都受到張秀亞的影響。我旁聽過張老師的課; 張老師則是她的代母, 影響更加深遠。張老師在2001年過世時, 她哭成一個睙人兒, 可以想像她們之間有多麼的親近! (見于德蘭《甜蜜的星光》, 第284頁), 這是後話。

        那天訪談後, 她和夫婿唐先生留下我們吃晚飯, 我悄悄看她粉粉的臉, 長年的文學浸潤, 使她周身煥發美麗的光環, 緩緩的聲音、 纖細的身材、素淨的眉宇、秀麗的文字, 這是一位科學與文學的結合體, 天主特別寵愛的一個靈魂, 像一個修女, 在天地間款款行走; 是復活節時擺在聖堂裡的白百合花和玫瑰花, 傳播聖言的芬芳和舉止。我告訴自己, 我要活得跟她一樣, 既獨特冷靜, 又敏感抒情。

      後來我來到美東就職, 離開了北加州東灣, 出版了一本散文集《荷花夢》, 於二○○○年時, 被韓秀提名選入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從此在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的雙年會中又多次與她相逢, 又有多次的交流, 她依然是溫文有禮, 靜靜地, 虛懷若谷, 平易近人, 就像張秀亞老師一樣地似乎不食人間煙火, 卻又很接地氣。 她筆耕勤快, 著作很多, 隨著流金歲月, 她像一顆金子越來越亮, 亮亮的臉龐, 亮亮的心地, 裡外都令人好生喜歡。最後讀到她在世副上所發表的討論張愛玲《小團圓》的文章, 她的仁心厚德表露得最徹底, 我越發喜歡她善美真實寬厚的文字和情懷, 發揚人性裡的純潔與誠實。這樣的文字、淵博的題裁、悟性、知性、教誨、慧喆, 都是文學精神之所在。

       以下記錄她的一首詩<拼圖>:

圖像原本是完整的 / 為了某種不可抗拒的誘惑 / 切開了

分割後的碎片 / 各自離家出走 / 迷途的再也走不回來了

生命中從來沒有故意的空白 / 只有遺忘 / 撒落的撒落了 / 丟失的丟失了

       八月二日獲知她安詳去了天家, 我立刻跟張秀亞老師的女公子于德蘭寫微信說喻麗清去天國跟張秀亞老師團聚做伴了, 她們可以談文學, 不會寂寞, 德蘭可以放心了。

       這兩位作家都是著作等身的人物, 世上的我們會很懷念她們, 但是她們所給予我們的精神食糧如此豐厚, 讀著他們留在世上的作品, 等於永遠活在我們的心裡。

                                                                                            ～寄自馬里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