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那女人，黑衣黑帽，像個倒立的驚嘆號，在那灰牆灰樓灰街的拐角處己經枯立很久了。她左右張望，又不時地來回走幾步，不多的小步子 又回到原地。顯然去堅守那角落是很重要的，像一個士兵守衛著崗門。在這初冬乍寒的陰霾天， 不遠處的公車站也人影稀落。車來車去，客下客上，人聚人散; 女人卻始終固守著她灰色的角落 四處張望。

   等人? 等約會? 等一個機會? 等一個允諾的實現? 抑一個靈魂的拯救? 一個自遠處不辨長相不辨年齡的女人， 一個倒立的驚嘆號， 在午後乍寒的陰灰街角， 來回躑躅，耐心等待….

   不遠處一座高樓的陽臺上，一位旁觀者卻深深地焦慮了。「等人」 「等待」 「等機緣」 是生命中最常見最美好也最殘酷的經驗之一; 它意味著期待、希望、興奮與幻想。但是「等待」之後也可能是失望、絕望、破幻或毀滅。「等」 是一個孤單又冒險的工作，它需要人與人之間的互信，人與環境之間的默契，人與司命諸神之間的和協。中國古代「尾生之約」 中的尾生就是一個堅持「守諾等待」 而喪命的人。莊子「盜蹠」 中這樣説「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 女子不來， 水至不去， 抱樑柱而死」 。莊子認為癡愚的尾生忘本輕生， 不珍惜生命。所以， 一個小小的看似平常的「人約黃昏後」卻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配合。而可憐的尾生卻「三缺三」: 天不時(忽發大水)， 地不利(約在橋下，而非山頂)，人不和(女人爽約)，而終命喪洪流，遺恨千古。「民無信不立」， 「信諾」 固然重要， 但是它需要雙方互守。假如信賴之人突然變卦? 突然生病? 突遭變故不測? 假如尾生約會在山巔，但卻突然山塌地裂，大自然翻臉變卦?

   「天、地、人」 三要素往往都不在人的卑微的掌握之中， 因為生命中充滿了「變數」 與「不測」 。英國十九世紀大作家唐瑪斯哈代(Thomas Hardy) 小説中的主角往往因為一件偶發事件，一場誤會，誤語，誤放的鞋，誤遞的信件等看似微不足道的瑣碎導致故事主角整個命運的逆轉，而禍及終生(如「黛絲姑娘」 中的女主角) 。哈代被認為是十九世紀「自然主義」文學的代表性作家。在「自然主義」 的視野裏， 「大自然」與「人性」 表面上看似風和日麗， 但其實是「步步驚心， 處處陷阱」。這豈不太悲觀灰色? 未必! 賜予我們古老智慧的老子就曾務實地説「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道德經)， 天地一任萬物自生自息，無偏無愛。中西哲學思維中都有認為「諸天眾神」 或「大自然」 或「司命主宰」 是既仁慈又殘酷的想法。古希臘的柏拉圖認為「人是諸神的玩物」; 後來莎翁的看法卻比較悲覌: 「我們對諸神來説， 就像蒼蠅對調皮的孩子們， 他們殺我們只為了玩遊戲」 (「李耳王」劇中語) 。

   「蒼蠅」 也好，「玩物」 也罷，由於生命中的「變數」與「不測」 確實增添了不少人間悲劇。大海嘯， 大山崩， 大地震， 大颶風， 大恐襲， 大戰火… 在我們有生之年所聞所見的大自然或人為的「恐懼與戰慄(Fear And Trembling) －套用存在主義大師齊客果之語」， 轉瞬之間，多少生命被撕裂、粉碎，多少心靈重創滴血! 十數年前那個初秋晴朗的九月天，當那曾睥睨群樓的雙子塔頃刻灰燼化時，無數的生命摧毀了，但是遺留下的卻是更多殘缺的心靈。當年鄰居占森太太見人就説，像祥林嫂似地，我表妹伊藍只差兩天就嫁了，未婚夫就在一號大樓裏，現在她捧著雪白的婚紗滿街瘋跑，邊跑邊喊 「湯米回家， 回家」!

   一個二十一歲的女人，半年之內，頭髮灰白，日夜呼喊「湯米回家」……對不起，湯米爽約了，湯米不能回家了，永遠不能。那天一刹那間，無數的湯米爽約了，無數的伊藍心碎了。但是生命還是要持績的，即使在「恐懼與戰慄」中， 即使在「不測與變故」中，即使在「等待與焦灼」中 於是無數人捧著胸中碎裂的心，日夜煎熬，日夜掙扎，依然堅持，依然存活….

   於是在那初冬乍寒的陰霾天，高樓上的旁觀者對不遠處街角那位等待多時的黑衣女人産生了莫明的憐憫與同情。或許，在生命中某個彎角，某條窄道，我們都曾為街角孤客 都曾翹首企望，都曾焦慮猶豫，再等? 離開? 再等等? 希望…失望…再希望… 暮色漸濃中，街角人消失了，樓臺上人也去忙於雜瑣事了。

   次日清晨，在大樓下的庭院裏，物業管理查理和他的助手東尼大聲談論著小區裏發生的車禍。一大早一個闖紅燈的旅遊車撞上了公交車，又衝上人行道和道邊的店鋪，三死衆傷中有上班族，有下夜班返家者，有買早餐人…一些無辜的人， 來不及向親人道別，就永去不返了…兩人邊談邊用髒話咒駡肇事人。突然，東尼似乎想起了什麼似地向他的上司説，你知道嗎，吉米的媽媽不在了，她昨天又來等，六七年了，年年來，她兒子生日，她説兒子會在生日天回來，就坐Z15號公交車…又白等了一天，年紀大了，天又冷，心臟病，就在街角的咖啡店裏，救護車來時已經晚了…. 查理搖頭良久，然後問: 吉米不是進去(大牢)了? 什麼? 早出來了，怎麼不回家? 該死的混蛋! 該死!

   旁聽人默然走開， 默然哀傷，又默然祝禱，在這美麗又殘酷的生命中，一切在等待、希望、失望、再希望中堅持或倒下的微小但偉大的靈魂，心靈安寧吧！ 而在造物的冷漠不敏與命運的坎坷崎嶇中，每個街角孤客的悲愴身影中都有或會有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