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我對黃昏一直有着莫名的恐懼。相較於人人各司其職，單調繁忙毫無特色的白晝，與寧靜包容或聲光炫爛的夜晚，黃昏是那樣尷尬曖昧而蠢蠢欲動；如同即將破蛹而出的蝴蝶，再也耐不住幼蟲階段的寂寞，卻又尚未等到美麗的翅膀自由翩飛。那個時段，猶如一種強烈的化學藥劑，注入我的體內慢慢翻攪、腐蝕，關於我一切清醒的理智或沉潛的苦難記憶。

   黃昏的時候人們在做什麼？熄燈打卡準備回家？或者盛裝打扮趕赴城市的夜生活？熱戀中的情侶相偕坐在臨海的沙灘上觀看天光雲影的變化。打了一整天瞌睡的青年終於飛奔到球場上大放異彩。這是一天之中最賦予人們遐想的時段，因為美絕帶些感嘆，就容易讓人有太多移情的聯想。

   然而有好幾年的時間，我卻用盡各種方式逃離這日夜銜接的數個小時。我幻想剪接人生跳過黃昏這場景，於是每天天色暗下來以前我定時關上房門，蜷臥在空坦的床上靜靜等候天色明暗的切換，試圖以沉睡的姿態略過這不安的時段，但我從未成功。我每天眼睜睜地看着衣櫥、書櫃、桌椅，以及屋裏的一切擺設逐次晦暗，一如時光倒敘色彩繽紛的映象慢慢剝落成老舊的黑白電影。篤實的大門外是公寓不同樓層住戶開門關門相呼吃晚飯的聲音，他們終於結束一天辛勤的工作，並且要坐下來和家人享用一頓悠閒的晚餐，那是他們最輕鬆、期盼的一刻。沒有人像我這樣對待黃昏，視其為無可掙脫的困境，既沒有多愁善感的浪漫詩篇，更不是更換身分躍躍欲試的轉捩。我動彈不得地躺着，腦海中閃現過無數結束的方式，眼淚飛速打落在枕巾上，更糟一點我會無故尖叫，卻無法用聲波抵禦那排山倒海的徬徨驚恐疑竇算計。那樣混雜、純粹、陷落、亢煬、堅韌、脆弱、專斷的暴動的黃昏。

   後來我終於走出那個房間，打開大門參與黃昏賦予所有人的意義。只是我的恐懼仍常常到達一個臨界，走在路上的時候、等候聚會人數到齊的時候、在商店兌換零錢的時候……沒來由地意識到心裏那個創口又要裂將開來，雖然我的表情並沒有任何變化，也許當下還能舉止得宜地與人交談對應，可我自知我的體內某個部分又開始腐化，開始分崩離析。於是我不得不放棄當下未完成的動作，逃離那個常軌運作的世界以封鎖當眾出醜的可能，像是學生時代無論前一晚如何傾頹失序，隔天一早收拾殘片帶上校舍房門，一如往常與人微笑寒暄、討論課業進度與社團週末出遊的交通地點。那些對白，句句耗盡了我的氣力。

   曾經與人提起至今我仍無法克服這樣一個騷動忙亂的時段，日日束手無策地看着一切人物的身分、衣裝、談話方式如乾坤大挪移般重新排序、重新定位。他翻遍書籍最後下了這樣的結論：目前醫學上似乎沒有這麼一個專有名詞。可是為什麼我依然覺得艱難，每當黃昏暈染開來我的焦慮與惶恐也跟着擴散，我說：「黃昏是一天即將過完的預示。」他說：「那又怎麼樣。」於是我明白了隱匿與孤寂的必要性，並不再天真地以為那些友善勸慰的面孔能夠走進我的黃昏裏，相信我所言述的那些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