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1992年，我還在俄勒岡大學做訪問學者，寄居在白人老太太柔絲瑪麗家裡。她丈夫是工程師，屬於美國中產階級。她對自己十分節儉，一個塑膠密實袋，她用過之後洗淨晾乾再用數次，直到有了裂縫才捨得丟掉。難得在餐館吃飯，她總是把剩下的一點點麵包肉食帶回家存在冰箱裡，下次又當一頓正餐。她對人慷慨，樂善好施，因為我住在她家，她常常邀請中國學生學者吃飯。每到耶誕節，我總看到她從教堂的心願樹上默默地取下幾張折疊的信紙，那是窮孩子企望得到的聖誕禮物清單。然後她開著車子在商場裡到處尋訪，忙忙地買齊那些禮物，回到家裡用花花紙和彩色緞帶把這些禮物裝扮得漂漂亮亮的，又悄悄地放到那棵聖誕樹下，從不留下自己姓名。她丈夫新喪，兒女都不在身邊，我只要學校裡沒有課，就時時跟隨著她，既向她學習了活色生香的生活英語，又在第一線觀察到了美國人的生活情狀。我倆相處極好，她稱我為中國女兒，我叫她美國媽媽。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她竟是狂熱的共和黨擁戴者。每次競選她都向共和黨捐款。1992年大選年，她寄了150美元支持喬治布希競選總統，寄了100美元支持本州共和黨人Marie Bell競選州參議員。我看到一張喬治布希親筆簽名的感謝信貼在她家牆上。11月3日至4日是一個不眠之夜，那晚揭曉選舉結果，我和柔絲瑪麗守在電視機前觀看選情進展。從下午4點半起，各州的統計數字相繼出現，比爾.克林頓遙遙領先於喬治.布希。當天晚上，美國媽媽帶我去參加當地共和黨大本營的聚會，臨離家前的7點50分，電視上報導說比爾.克林頓已經獲得了必須的270票中的265票。

 那天的聚會氣氛可想而知，大家都很沮喪，說道：我們是Loser，我們輸了。有人啜泣，但是沒有人謾駡。相反，當地共和黨大佬Howard Killion還沉痛而凝重地告訴我說：“這是當今最強大國家的政府和平地（！）轉移它的權力。我們美國政府自1776年成立以來從沒有被推翻過，就是因為它有這個民主的傳統。競選中唇槍舌劍可以，但絕不會動用武力，誰贏得更多的選民，誰就掌權！”柔絲瑪麗情緒低落，她要我記住，說這是美國歷史上一個極壞的日子，她支持的人都落選了，“All bad guy win(都是壞蛋贏了)”說民主黨掌權後物價會飛漲，國家會混亂。

 我那時聽說，民主黨是為窮人的，於是打了幾個電話去詢問一起在護理院打工的美國藍領朋友。果然，做男護工的Steven就興高采烈，說他支持的人都當選了。他們對現狀不滿，克林頓的競選宣言：“What time it is ? It’s time for a change !(現在是什麼時候？現在是改變的時候了！)”正說到了他們的心裡。

 我對美國的兩黨政治充滿了好奇心，那一年，克林頓曾兩次來到我做訪問學者的俄勒岡大學做競選演講，我都跑去聽他講話，因此熟記了克林頓的演講關鍵字。只記得第一次演講會在學校大草坪上，那還是競選初期，大家只當成是一個愛講話的朋友來訪問，成千上萬的人聚在一起，邊聽他演講邊說說笑笑，像是一場狂歡集會。會上許多支持克林頓的是同性戀者，男同性戀者（gay）在大會上情緒激動地公開自己的同性戀身份和情感；女同性戀者（lesbian）則在另一個場合,排著長長的隊伍，唱著幽幽的歌曲，似乎在哀求人們，請別指責我們在自己閨房裡做的事情。相映成趣的是，我問俄勒岡大學的一位女員工對同性戀者什麼態度，她就回答說：我不喜歡同性戀，但這是人家的自由，他們關起門來做什麼，關我什麼事呢？

 克林頓第二次訪問演講時已經是正式的總統候選人，頗成氣候，保安人員前呼後擁的，有點戒備森嚴味道了。也不再是在開放的草坪空地，而是到了一個有武裝人員守門查驗的大禮堂裡。演說內容其實還是如此這般，就是美國到了非改變不可的時候了。

 也許是克林頓更能抓住民眾的心理，這場競選他大獲全勝。美國的民主也體現在老百姓的關係中。我愛美國媽媽，但是我不贊同她的政治理念，我倆各自表述，從不強加於人。我那時歡呼民主黨掌權，覺得這對美國是一個新的開端，對我們這些新移民也是一樁喜訊，我高興自己與美國大多數人一起邁步走向一個新的時代，盼望克林頓的新政給普羅大眾和新移民帶來更多的實際利益。

 而喬治布希作為一個下臺總統，在電視新聞中絲毫沒有羞澀萎靡之感，他大度地祝賀競爭對手的成功，表示將協助克林頓接管政權。在離開白宮的那天，他還在辦公桌上留下了一封情真意切的親筆信：“親愛的比爾：剛剛我走進這間辦公室時所感受到的好奇心和敬畏，和四年前我第一次來這裡時一模一樣。我相信你也會有一樣的感受。我祝福你能夠獲得快樂。我在這裡的時候從來沒有經歷過其他總統所描述的那種孤獨。當然，總會有一些難熬的時刻，尤其在你面對那些你覺得並不公允的批評時就更是如此，我不是一個擅長給別人提建議的人，但我想說一定不要讓那些批評打敗你，更不要讓他們左右你。當你讀到這封信時，你已經是我們的總統了。祝你一切順利，闔家幸福。你的成功將是這個國家的成功。我會衷心地為你加油喝彩。祝好運！喬治”這是多麼優雅高貴的政治家風度喲！此後，比爾克林頓與喬治布希成為了好朋友。

  作為第41任美國總統，喬治布希政績裴然，他曾提出“新大西洋主義”，調整與盟國關係。促使蘇聯解體，東歐劇變，柏林牆推倒，東西德合併，結束了冷戰時代，讓世界政治格局發生根本變化。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後，布希堅決主張由聯合國出兵干涉，親自參與並指揮了代號為“沙漠風暴”的軍事行動，打贏了海灣戰爭。布希以此為契機，提出了“建立世界新秩序”的主張”。

  我喜歡喬治布希，因為他於1974—75年期間擔任過美國駐中國聯絡處主任，騎著自行車在北京各地轉悠，體察中國老百姓的生活，為改善中美關係作出貢獻。更因為他於1990年4月11日發表了著名的袒護中國學生學者的演講，說在他講話當天及之前，以合法身份進入美國的中國人，都可以在美國合法居留，合法工作。之後據說有四萬多名中國學生學者，其中包括鄧小平的次子鄧質方等一批中國黨政軍高幹子弟，都據此拿到了綠卡，本人也忝列其中。

  拿到綠卡後我到洛杉磯的華人媒體工作。一天接到通知說，美中商會要成立西海岸辦公室，我匆匆趕到成立會場——洛杉磯中國城的漢宮大酒店。進門後只覺熱鬧非凡，美中各界數百人濟濟一堂，最矚目的就是老布希總統夫婦了，他們和善地微笑著與來賓握手寒暄，打

  聽得知原來喬治布希的哥哥是美中商會會長，喬治夫婦過來為兄長站臺，也是支持美中友好。喬治的哥哥也是一位高個子的老帥哥，他在會上演講說，現在中國人來美國做生意的越來越多，美國人去中國做生意也爭先恐後，這種國際大循環可喜可賀，美中商會要為此搖旗呐喊，加油助陣。應大家的要求，布希夫婦與參會者合影，他倆微笑著站在國旗旁，有求必應，滿足每個人的願望。我也笑嘻嘻地站過去，由本報和布希的攝影師幾個機位拍照，得到了多張珍貴的合影，那一天是1995年的11月16日，是克林頓當政時期。

  我也喜歡克林頓，也許是他的平民草根出身，讓他更深知底層百姓的需求。他在競選期間的名言：“It’s the economy, stupid(問題是經濟,笨蛋)！”成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論斷。他當政的八年有了美國和平時期持續時間最長的一次經濟騰飛，作為美國公民，我們都深受其益。

  美國有老百姓說選舉是不得不在兩個壞蛋中挑選其一（Pick the lessor of two evils），而我則覺得這兩個可愛的男人難分伯仲。這倒不是一場三角戀愛，而是我悟出了一點人生真諦 ：世界上的事情，不是非黑即白，不是只有正確和錯誤之分，譬如共和黨與民主黨，譬如喬治布希和比爾克林頓。進而言之，世界是多元的，只有一個寬容代表多元訴求的政府才能滿足人民的需求，才能在一個多元多邊的宇宙世界中讓經濟得到長足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