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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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憶

李盈

大衛的妻子白冰雪失蹤五年了, 他一直在尋找。

那天晚上他在壁櫥裡偶然翻到了妻子留下的徒步旅行包,那是她最寶貝的包,是她的金英子姐姐留下的,已經20多年了。徒步包上油印的‘Grand Canyon 大峽谷’中的O字已經缺了個口,可軟皮行李簽袋裡居然還留著妻子在多年前在西南荒漠時的地址…

第二天,大衛背著妻子留下的徒步包,到西南荒漠找妻子了。

這是一棟遠離其他房子的白樓綠瓦獨院,最近的人家也差不多幾公里外,荒漠上一片金黃色的野花,卻無樹無石的曠野。 四野荒荒,一目瞭然。對面遠山是一片人造棕櫚樹,一根鋼柱,三片鋼葉,迎風旋轉,便能把風變成電,傳到遠近人家。

正待敲門,一聲‘哈囉’從風中傳來。荒漠上,遠遠的有兩個跑步的人,漸離漸近。男的起步飛跑,女的緊追…

「史蒂芬,別跑那麼快,別跑遠了…」 女的叫聲傳遞著關切、擔憂、懇求和命令。

「有客人咯!哈哈哈…你好,你好!」 史蒂芬的聲音裡都是一個天真孩子的喜悅和迫切。信任和期待是那麼的毫無遮攔。

喜歡攀岩徒步的大衛走過山山水水,但這樣的奔跑呼喊,這樣的荒野人家,還是第一次經歷。可二十多年前, 妻子冰雪在這裡住過呀!冰雪這會兒會在裡面嗎?

「你好,史蒂芬!我是大衛…」大衛的聲音也奔放起來了。
「哦, 大衛, 你好…」

史蒂芬已經到了大衛的跟前。他一臉的汗,雙眼都是喜悅,卻掩飾不住一種像藍天一樣的空白通透,眸子裡的不自信滲溢著一絲茫然憂傷。他的體格精瘦高挑,看上去很健康。臉上沒有什麼風霜,和多年前同在普林希頓做研究生的樣子相去不遠。他熱情急切地和大衛握手,但是大衛看得出來他並不知道自己是誰。

「我是大衛,普林希頓的大衛…冰雪的大衛…」大衛趕忙地追加,汗水從額頭上流到眉間。

後面的女人也已經氣喘噓噓地趕到:「大衛呀,好久不見了,請進…」 比起史蒂芬,歲月在她臉上走得急了點, 才四十多歲的金英子原先白皙細膩的皮膚變成紅棕色的西南風塵,眼角嘴角額頭千溝萬壑。但她大大的眼睛,滿滿的是生命靈氣。一樣的熱情好客,她沒有像史蒂芬那樣,將孤寂和期盼坦坦顯露,而是從容地開了車庫門。

大衛走出車的時候,史蒂芬站在院裡的一顆棕櫚樹下,一會兒看看頭上的棕櫚葉,一會兒看看地上零落的青青棕櫚棗子。他撿起一顆棗子,往嘴裡塞,然後甜滋滋地又走到另一顆棕櫚樹下繼續觀察,他已經忘了有客人在門口等著。

金英子已經反鎖了大門。

院子裡,自動澆草器正忙著,白色的水簾來回擺著跳著舞,史蒂芬跑到草坪裡,追逐水簾衝汗,他笑著叫著,像個大男孩。

「史蒂芬,小心著涼。客人…大衛還在等你呢! 」 金英子叫道。

「客人? 大衛?哦,哦,大衛來了,太好了,大衛你好!」史蒂芬濕漉漉地跑過來,伸出手,像剛才那樣握手歡迎。他忘了剛才和大衛見過面握過手了。他握著大衛的手一直不放,顯然非常激動。

「史蒂芬,去沖個澡吧」金英子塞給他一條大毛巾,他才鬆手,去了。金英子對大衛說:「 你的房間在那頭,冰雪來的時候也是住那兒,隨便哦,我也去沖個澡就來。」那種溫馨隨和都是自家人的作態和風格,真像冰雪以前說的那樣。

大衛走進房間。床頭櫃上有一張相片,是白雪覆蓋的小石屋,那是冰雪和金英子在馬利蘭大學讀研究生時一起住過的屋子。大衛不禁發呆。片刻,去把背包放進大壁櫥,看到裏邊掛著一件蘭白色的薄風衣。呀,是冰雪的風衣,冰雪在這裡?「冰雪, 冰雪…」  大衛在心裡喊著,不禁衝到廚房客廳。

 

 這是一個通開式的大廳,廚房在一頭,大客廳在另一頭。金英子已經沖洗完了,正在餐桌上精心泡茶, 隔壁的澡房裡嘩啦啦的水流聲隱隱可聞。

 「 史蒂芬喜歡洗澡,會洗得很久,有時候30分鐘還多…  」金英子為剛坐下的大衛遞過一杯茶。白瓷的六盎司碗杯裡,茶湯清淡,嫩黃微綠,溫香襲鼻。冰雪也是沏茶的好手,也喜歡簡潔的白瓷茶器,只是冰雪用的杯子是一口一杯的功夫茶杯,煮著時間,喝著溫情。

 大衛接過金英子十口杯的茶水,卻一口而盡,他不忍看金英子髪根上的白霜。‘金英子姐姐真不容易,一個人要面對兩個失憶的人,以後我要多去看看她才是’。 冰雪之前曾這麼泡著茶,憂傷地對他說。大衛慚愧自己竟過了這麼久才來這裡:

 「金英子,幸苦了,史蒂芬看上去身體很好呀。」

 「嗯,感謝上帝。醫生說史蒂芬的病情發展確實很慢,體質特好。他們家族遺傳的失憶症是從間歇失憶開始, 病發的時候忘卻過去的一切,不認得人和東西,但身體的生存機能完好。雖然忘了味道,可吞咽還懂。忘了來路,但走跑還行,洗刷也沒問題。 他們病好的時候像正常人一樣,有時忘點東西。我們沒有失憶症的人,有時也會丟三拉四。只是他們特別沈默寡言,好像生活在自己內心世界裡。

 醫生說,多做一些體育鍛鍊,跑跑動動,可能延緩病情惡化。史蒂芬的媽媽好時喜歡畫畫,病時會暴怒,彷彿生這個世界的氣似的…年紀越大身體越弱,發病時間就越長了…史蒂芬的爸爸去世後,媽媽就沒好過,醫生說她好像是潛意識裡故意不醒,像正常人受到刺激或外傷,有時候會忘記某事一樣的…」

 大衛的心猛地一縮,又一口喝下另一大杯茶。

「前年媽媽也過世了。史蒂芬的失憶是四年前開始的,但是史蒂芬發病時,像回到兒童期。他不會像媽媽那樣暴怒,但偶爾會哀哭吵鬧…即使在最深的失憶病區,他好像也能認得我的聲音。正常時,他知道自己發病過,但他不會記得自己病時是怎樣的。他忘掉的過去也越來越多,越近的越多…好的時侯,他在網上做志願者,教人醫學常識,有一群追隨者呢…」金英子說著又給大衛添了杯茶。頓了頓又說:

「嗨,都說生命是有意識的存在,人是無選擇被拋到世界上來的,之後便有無數的選擇,人必須對自己的選擇負責…史蒂芬和媽媽沒有選擇失憶,但卻選擇了有時似乎無意識的生存,為了他們愛的人。他們是那麼感人的生存著,用生命對這個世界負責。我常常想,他們病的時候,或許在另一個我們不能理解的世界裡…」

史蒂芬洗完澡出來,看到大衛,又熱情激動地上來握手,「你好,冰雪的大衛…我記得…我記得… 我去把冰雪妹妹叫來,她準在院子拔野草…」 大衛一下激動起來, 真的癡癡傻傻地跟史蒂芬去院子了…

金英子愣了一下,深深地看了一眼大衛,說:「好,你們出去院子看看也好,我去燒飯了。」

院子裡的草地一片青綠,史蒂芬看到草地上有一枝野花,便蹲下來拔,然後又去找另外一根,接著很認真地拔起野草來。大衛也跟著蹲下拔野草, 他想史蒂芬大概忘記為什麼帶大衛到院子裡來了,他也知道史蒂芬把過去和現在混在一起了,可還是忍不住問:「史蒂芬, 冰雪啥時在這裡拔野草的?」

「欸?冰雪妹妹不在這裡嗎? 哦,會不會在外面荒野裡撒野花?冰雪妹妹喜歡花,每一次來都會帶好多花籽兒,我們仨在外面撒花籽兒。那時金英子最快樂。冰雪妹妹走的時候,金英子都會哭。我看不得金英子哭,金英子就不哭了。我知道我有病, 但是我跑步,鍛鍊身體,吃好睡好,就不會太常太久地發病,我不要金英子難過…金英子喜歡冰雪妹妹,大衛你常陪冰雪妹妹來呀!」

史蒂芬顯然比剛剛看到大衛時鎮定穩定多了,已經不再那麼激動,自信也滿了許多:

「大衛,其實人病了並不可怕,怕的是沒有了選擇。我專門研究過這種病,當天氣和環境正常,病人的情緒穩定,生活規律,身體健康的時候,發病的機率小。這些我都有選擇,我竭盡努力健康規律地生活。但我卻不能選擇完全不發病,也不能選擇什麼時候發病、病期多久…我想多陪陪金英子,但我也不願意拖累金英子。要是我能幸運得像維吉尼亞·伍爾夫那樣,在自己大崩潰之前離開這個世界,那就好了…」

鎮定讓人恢復正常。正常的史蒂芬說話有時候很快,有時候很慢。說快的時候彷彿害怕自己會忘記想說的話。然後史蒂芬會重複,彷彿也知道自己說快了,對方也許沒有聽明白。長的話,有時就說走題了,也難免重複幾遍。說得很慢的時候,好像是在記憶中淘寶…

要不是這註定的遺傳失憶,史蒂芬會是最優秀的記憶研究者和醫生。和大衛一樣,他的博士論文也獲得美國新興科學家斯隆獎,全美每年25個獲獎者。現在大衛已經成了人工智慧頂級專家。史蒂芬博士畢業後十年,寫了許多出類拔萃的研究文章,為西南醫學院創立了失憶研究所,可如今,剛剛四十出頭就已經休養在家。

然而此時,失去冰雪的大衛在時慢時快、斷續言語的史蒂芬面前,並沒有多少優勢,他迷茫卻真誠地告訴了史蒂芬,妻子冰雪迷失的前後。史蒂芬堅定地支持他的尋覓,相信他的相信,白冰雪只是走失了,她會回來的。

金英子拿手的石頭火鍋冒煙噴香。三位風塵老友,一宗石鍋,幾許醬醋,山餚海味,甜酸苦辣,百香俱全。不知深淺,沒有耐心,不懂品味,不會聊天的人是嘗不到金英子石頭火鍋的味兒的。那香氣滾湯,是熬煮心裡話兒的。

大衛坐下來,喝了一觴酒。迷茫的眼神突然落在正對著他的牆上的一幅油畫。隔著虛白的火鍋蒸汽煙,畫中一個抱膝而坐的女子依稀可見。

女子頭側枕於雙膝,頭髮披在赤裸的背上。冰雪,太像冰雪了。雖然她的眼睛閉著,可她的酒窩開著,她那翹翹的小紅櫻桃唇,調皮而又充滿誘惑地嘟著。她在做夢嗎?做的是啥夢? 她通透的體內是漫漫星空,煙霧迷離,漸漸地彎成雙腿,到了腳尖處卻又散成星點,環繞了整個女體,一圈圈,漸遠漸稀,化白成銀河宇宙…大衛呆住了。

「嗯!這是母親的抽象畫,立體透視,噴漆點彩、地球、銀河、宇宙…它邀請觀者走進畫深處,也走進自己的內心,走進腦裡的想像…每個人在不同的時刻,可以看到不同的東西。我有時看到一個女子,肚子裡有星星點成的嬰兒;有時是女子擁抱著一片點點黃花,有時只看到一團煙霧, 一個無窮無盡的循環輪回…那是仙女星系,我母親JOY的簽字。」 史蒂芬說得很慢,彷彿在畫中的宇宙裡旋轉了好多圈了。

「這幅畫真的是無法解釋的奇跡呀。過兩天,拉斯維加斯藝術博館就要來借去展覽了。」金英子說:「媽媽是發病期間畫的,冰雪妹妹是模特兒…二十多年了,那時候,我正在馬利蘭大學答辯我的博士論文,史蒂芬還在普林希頓正參加博士資格考試。這裡就留給了來幫我忙的冰雪妹妹了。媽媽的病情比較穩定,雖然生活不能自理,但比較沒有什麼太異常的行為。

我答辯完回來的時候,看到畫室的玻璃門敞開著,這副新畫攤在地上,墨汁油彩正在一點一點的乾…

冰雪妹妹說,那天她洗了澡,在外邊曬曬太陽,被媽媽看到,進了畫室,媽媽就不停的畫。媽媽不吃不喝,如果冰雪不坐下嗮太陽…

冰雪妹妹餵食媽媽的時候,媽媽從來就不摔飯丟勺子的。冰雪妹妹給媽媽穿衣的時候,媽媽也從來不掙扎…我不能想像,媽媽怎麼會在發病的時候畫出這樣奇妙的畫。爸爸過世後,她不畫了。我們想她大概忘了如何配彩調色…可這幅畫…不可思議呀!

我問冰雪妹妹怎麼回事,冰雪妹妹就說:不是會穿衣吃飯,會說說昨天,講講明天就沒有失憶病呀?我再多問,冰雪妹妹會乾脆跑到外面撒花籽。好像她們倆有什麼靈犀相通似的,媽媽能看得透冰雪,冰雪也能理解媽媽。人世間的情緣紛紛種種,種種曼妙,分分可珍呀…

那時侯,外面的原野只是清理掉了荊棘的焦土沙漠。這是史蒂芬母親的祖上留下。她的祖先是最早的一批倖存下來的加州鐵路勞工。 20世紀初,祖父隻身來到內華達賭博淘金城討生活,結識了賣藝的雜技頂碗的小女,被收為入贅的女婿。不久,老丈人發了一種奇怪的病,丟三拉四的,糊裡糊塗地把雜技小館和一幫人馬,還有拉斯維加斯的帶表演廳的餐館和小小的賭廳跟人換了現在這兩三百英畝瘠地。現在,我們都知道那怪病就是會遺傳的失憶症。

原想歸田,可哪裡知這是到不了的沙漠荒野。那時這裡沒有這高速公路,連一條小路都沒有,遠遠看去,只有亂石荊棘。一家子只好去加州,倒把這些不值錢的荒地給忘了。 三十年後,有人要建自然風車發電場,找上門來了。媽媽賣一半,說留一半以後養老歸田。媽媽病發後,爸爸在這兒蓋了這簡樸的平房,這後邊隱藏著一潭清水,一眼清泉。

這一大片地是故意平整落荒的,萬一媽媽或者史蒂芬丟了,大荒大漠,一目了然,容易找。我們不能把整個野地圍上欄桿,也不能把完美健壯的身體關在屋裡。人走得越遠,生命就越健美。冰雪妹妹來了, 就帶著生病的媽媽撒下這長不高的沙漠金籽兒,而且每年春天都會來…她說,灑下希望,開出美麗,生命不管失憶與否都很珍貴美麗的。」

第二天清晨,大衛收拾好行裝,他要繼續去尋找妻子。臨走前,他去和畫中的冰雪告別,情不自禁地輕輕撫摸畫中冰雪的頭髮、眼睛、笑渦和她翹翹的小嘴唇…那乾裂粗糙的油彩呀!

斯蒂芬過來和他緊緊地握手,但不是告別,而是重新介紹自己,又一次慢慢地告訴大衛,他看到畫裡有一條銀河, 無窮無盡…

金英子在屋裡拿起電話:「 小冰呀,你爸爸在我這裡,他好像忘記了你媽媽已經去了天堂…」

大衛的女兒小冰在電話那頭:「謝謝金英子阿姨…自從媽媽911時,在曼哈頓銷聲匿跡,爸爸就開始犯糊塗了,醫生說那是選擇性失憶,通常情況下像正常人…我這就來接他, 還請阿姨多留爸爸一宿。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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