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公公走路從來沒有等過奶奶。

他也沒有等過任何其他人。雖然歲月讓回憶逐漸變成片段，我仍依稀記得全家都在拼命趕上他，往寶宮戲院進發。公公一貫的筆直向前，保持行軍的速度。奶奶天生就走得慢，被公公一催，只更加不利索。從出門前，我們就不停地聽到「老奶奶，妳快點！」

跟公公的音量相比，奶奶嘟囔的「好了嘛好了嘛」幾乎聽不見。舅舅阿姨媽媽簇擁著把她終於請出了門，公公簡直已經無法忍受，搖頭，「ㄘ」的一啐就開步走了。明明已經不是衝鋒的陸軍中將了，打算一輩子把家人當兵，反正我們在後面怎麼抗議他也聽不見。

那一年，家境不怎麼好的小子離鄉背井去讀軍校。不知怎麼的，有人介紹了一位小姐。小姐住在深宅大院裡，號稱「五代不分家」，有傭人老媽子，穿著陰丹士林綁著大辮子。軍官將來是會東奔西跑的啊，小姐到底在想什麼？難道她只想離開父親娶妾人事紛亂的不愉快？小子到底對她承諾了什麼？

小姐嫁給小子了。小子逐漸升到不小的中將，也有傳令兵參謀各種手下幫忙了。小姐生了小小姐和小小子，最大的戰役就爆發了。1949的大江大海人潮洶湧，他們也熙熙攘攘的過去了。幸虧有部下保護，柔弱的小姐安全抵達目的地，將軍也幸運地打不死回家來看她。

又生了兩個孩子以後，一家人就簡單幸福的快進到男女主角變成公公奶奶。 (篇幅有限) 第一個外孫女雖然據傳很早會說話，卻發不出「頗婆」的音，因此從小就稱外婆為奶奶。

我又沒看到，怎麼知道這些呢——因為有公公的想當年talks，跟許多老人家愛做的事——寫回憶錄。公公的筆跡非常俊秀挺拔，以致幼年的我總是把包好的課本拿去嚕他題名。等到他更老了，就自得其樂的在「XX用箋」上夙夜匪懈記載生平。

與另一半的急性子天差地遠，奶奶溫軟的揚州腔慢條斯理，101句罵人的話僅在看連續劇使用，當對電視上的壞蛋忍無可忍，便會以略高的聲調說「傻啦個巴子，混帳東西！」

什麼啊～～～這大概是我唯一學會的揚州話。

看起來奶奶什麼都不會做，公公也什麼都不讓她做，但他絕不是溫柔愛憐的說「我來」，是像對一營人訓話似的宣告「唉呀妳不會啦！」然後把事情搶走。

我到美國以後，有一次奶奶來家裡小住。從廚房裡我隱約察覺有門鈴，開門聲，走到客廳見一個推銷員立於門口。我正想過去處理，只聽到奶奶清楚明白幾乎有旋律的說 “ Sorry～～～no English”，

然後她就把門砰一聲關在那個傢伙臉上。我驚的回不過神。

「媽，奶奶會講英文，會兇兇關別人的門……]

媽沒有反應的似乎覺得這一點都不稀奇。我好像了解了什麼，到底是誰需要誰呢。。。。。。

他們很老了，早離開台灣，住在東岸的女兒家裡。奶奶有老年失智的症狀，公公常常罵她糊塗。她本來很挑食，他就逼著她吃難吃的麥片還一定要整碗。

他英勇如故，在教會裡橫衝直撞無人不敬，在家裡爬後院的坡掃樹葉摔壞髖關節只好開刀，不久有小中風竟然送去開腦。

八十幾歲的年紀，怎麼能挺得住啊。可是他就是過來了，繼續確定她沒有糊塗沒有不吃飯，還中氣十足電話裡問我工作辛不辛苦，賺不賺錢。

呃。。。還好還好。

我錯誤的以為，有些人是不會死的，即使公公已經過了95歲，終於在睡夢中少吸了一口氣。全家都飛來在客廳裡齊聚，看到裹在毯子裡的奶奶，我正在懷疑奶奶神智有多清楚，她伸出手作勢要拉我。

「阿米啊，妳來了，可惜看不到公公了啊。」

我看著那麼孱弱的她，她在哭，原來她什麼都明白。

奶奶不久就安詳的去世了。全家從葬禮出來，聽大舅的訓話。(爺爺奶奶走了，你們第三代表兄弟姊妹們不要四分五裂，要互相關心！阿米！（蛤？啥？What? Who?）妳最大，要好好帶隊！）（帶….我不是將軍啊…..)

我們互相告別，回到這個國家老鼠賽跑的生活。

不久，我收到照片，公公奶奶的墓碑已修繕好，墳上一片青草。我看著他們的名字生年月日，思緒回溯到千里外，多年前。

死生契闊

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

與子偕老

你從來不等她，她終究趕上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