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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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格局方正,縱橫交錯,大衆交通系統稀稀落落。洛城居,如無車,竟似武功盡廢,移民沿橫、豎道路分布,一叢一叢聚集,彷彿挨著取暖。 那一年,來洛杉磯創業,草創期沒餘錢雇人,當了兩年送貨工,把洛城的公路逛得熟透。洛城是美國西岸主要進出口港,貨物到港,再由貨櫃車託運到外州。貨櫃車大又慢,像蝸牛,黏拖得後面小車成串,怎麼急也跳不過去。公路由二線四線到八線十線。修路的政策,始終追不上景氣車輪轉動的速度。洛城高速,東西向雙號南北走單號,縱橫十數條高速、數百條線道,環環相扣,只要一丁點擦撞,每一輛車便都沾了邊,所謂“高速”只是名詞,而非動詞,「塞車」才是每個洛城人都認可的特色。 現在有手機,駕駛座已成個人辦公室,塞車流中,電話會議倒是不塞,接續不斷,可彼時,只有 BBcall機,聽著連續呼叫但無法回撥,不知事情底細,越發憂心。急躁總要出事,平日總是被別人塞,不想有一天,自己出車禍把別人都塞了。 八月酷暑,近攝式40度高溫,得送貨十五箱給經銷商。小廂型車內十一箱已屬極限,不想多跑一趟,餘四箱綁在車頂架上。墨菲定律,懶路子走多總要出事,這回在5 號高速公路上,一輛小黑車超速,先擦撞到大貨車再撞到我,車子像擦邊打出的枱球,不斷旋轉,向左轉過三條車道,直到被中間護欄頂住才停下。我緊抓方向盤,看不到路面,車子打旋、天空在轉,所有事物都在離心以及離去。頂架上貨品拋落四散,幸好沒有金屬重物,否則恐如血滴子,見人取命。車輛紛紛閃避,沒造成連環撞實屬大幸。驚魂甫定,貨櫃車司機下來看我有沒有受傷,小黑車卻早不見蹤影。 一出事,警車先擋住來車,待安全處理了,再引導車流收成窄窄一線疏散。眾車如珠子,一左一右互譲,雖然慢,還是動了。在台灣或大陸,最常見的是人人都急,車頭搶出互不讓,像魚群在網,鈎住卡死,人人如魚缺水,嘴巴一張一合,張口閉口卻似罵人哪。有多急呢?到最後總會疏散各自回家。一個心靜,一個浮燥。這社會最缺安靜的心。 車禍後,餘悸陣陣,幾天睡不安穩。之後,性子稍稍緩下,遂將塞車當修行,練就“純屬於自己時間空間” 的阿Q禪定,順著車流,乖順不燥。 塞車最怕咖啡喝多,那份內急的。不禁懷念起臺灣高速,休息站有吃有喝有主題有風景,順便買個伴手禮去見客戶。早年台灣,周末夜晚全年無休併經濟,高速時時塞滿貨櫃卡車,最近一次回去,由桃園下高雄,高速路上車流稀疏。都説是高鐵造就了方便,家庭車少了,可是貨櫃車也少了,是否代表經濟塞車?在臺灣高速,走呀瞧著,沒有內急,只有心急。 洛城一年九個月無雨,平日一個乾字,眼耳鼻舌身意髪膚,乾灰裂喑。山坡土黃草枯。天天盼著老天賞點滋潤。然而,只要下一點雨,高速上的車輪,甫得濕潤,定會失了凖頭,亂了方圓,抓不住地,剎不住車,團團打滑,十條路九個小車禍,條條路線塞得動彈不得。洛城晴雨兩種天氣,都像戀人的古怪脾氣。 塞久了,襌定之心,也不敵咖啡之功效,我又得下去找廁所了,一寸寸往右換缐,後面的車放慢車速,閃兩下車燈,禮讓我切入。我一個台灣朋友,平日溫文如玉,一上車即成路虎。爭先、恐後,挣那麼點微末時間,洛城人把塞車當修行了,為他人讓那麼一個微末,就是人間方便門。 三彎兩轉卻一直找不到加油站,內急換成心急。上㳄外州來了一家人渡假,廂車迷途誤入幫派禁區,槍戰中無辜犧牲,不就是附近?沒導航,憑直覺兜轉出去,來到滿街紙箱塑膠袋搭成蝸居的街友區。看著眼熟,原來隔兩條街就是大批發商的客戶倉庫,我曾送過貨。發現街角有間老店,一面大牆漆著藍色海洋艷黃熱帶魚,看著心情剎時如渡假。借過廁所,我到櫃檯排隊,點份炸魚薯條,魚新鮮份量多。坐到大棚下,跟送貨司機和巡邏警察併桌,一起吃吃聊聊,一起罵罵政府政客政策。 不禁想起,高雄建國一路榕樹下小攤。常和父親去,叫碗豬血大腸湯,再切一盤豬皮腮幫肉,大鍋湯可以隨便加。父女倆跟大家一樣,穿夾腳拖短褲頭,平民百姓併桌吃。東西兩國,一樣的純樸簡單生活。老百姓要的不過如此。 最喜歡深夜送貨,路上車燈流光順暢,沒了火氣,和塞車的急燥。 洛城港口附近有許多貨物集散場,每天半夜發車到外州。我偶爾有貨出外州,自己送來併櫃可省運費。場內,夜晚燈火通明,堆高機叉著棧板穿流不息,工頭用對講機以西班牙語吆喝聲處處不斷,宛若另一個世界。我尋著管理員:「歐拉(哈囉)!胡力歐( Julio)!Como Esta?你好嗎?我貨要放那裡?」胡力歐看到我,咧大嘴笑開。我幾次來,給胡力歐帶過燒鴨牛肉捲餅,熟了,卸貨可以快點不用等。 下完貨已過午夜,到外面找路邊攤。胡力歐說第三家最好吃。我跟著下班工人一起說笑排隊。攤上懸著一球小小黃燈泡,照映著一碗碗白色綠色配料也暖暖。一位個子矮小的男人在烤盤上炒肉,旁邊一個更矮小女人,想必是老婆,問我要什麼? 我叫了一份牛肉一份豬肉,溫熱的墨西哥軟餅,鋪一勺剛炒熟的碎肉,大量的香菜生洋蔥,再淋上一大匙青綠的辣椒泥,擠上萊姆汁封頂。捲起來一口咬下去,鹹鹹的肉,甜脆的洋蔥,入鼻濃濃的香菜配上酸極的萊姆汁,真是絶美。一邊還要吸食手指上滴下來的汁液。墨西哥辣椒,辣到舌尖嘴唇發麻辣到舌根順著食道辣到胃裡都燒了,辣到額頭冒汗,趨走了夜裡的寒氣與疲憊,有力氣開回家去。明天繼續另一程。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不再開車送貨,但在行車時,格外留意貨車與貨櫃車。它們或從後頭超過我,或從前面的支線開了出去,常常,我也就以為自己還開著貨車,開向街角的老店,那尾艷黃熱帶魚,在大藍色的牆身扭啊扭,便朝我游了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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