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地圖的地方 (張讓)

小說
沒有地圖的地方
張讓
 
   最白的白﹐陽光裡幾乎睜不開眼。我彎腰鏟雪。 

   吃完早餐﹐我們全副武裝便到外面鏟雪。昨晚一場大風雪超過五吋,我們一出門,雪立即沒到靴面。望過去,天地一片白。我們不說話,各自鏟雪。風雪繼續進行,大風颳來,我們鏟過的地方立刻又鋪上一層新雪。我們不斷鏟,雪不斷落下來。 

   我們從不同的地方來到這裡。
   我沒法說這裡是哪裡,這裡是一個沒有地方的地方。
   我們在這裡,不約而同自行來到。自願是不得不的另一種說法。 

   有人離去。
   我們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某個人走了。總之某天我們會發現少了一個人,各自心裡有數。 

   大部份人知道為什麼自己在這裡。沒有人要我們來,我們就是來了。當我們打開眼睛看見四下的寒冷荒涼,一點都不驚奇。這正是我們理應置身的所在。

   我們沒有名字。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
   我們各有自己的小房間。晚飯後各自回房以後,有時我會聽見隔壁傳來低語或啜泣的聲音。有時,那低語或啜泣的聲音來自於我自己。 

   時間沒到以前,我們誰也沒法回去,儘管再怎麼想。
   我們必須等待自己的時間到來,等待解凍。 

   我們不談離去的人,正如不談過去。我們都要離去,遲早而已,至少我們這樣相信。也許不盡然是相信,起碼是希望。
   有一天,我們醒來會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這灰暗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我們不問。然而若有人自己要說,我們便聽。
   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在這裡。我想不出一個好理由。她說。 

   我們扛著鏟到樹林裡去。雪已經停了,但風仍不止。有時一陣勁風吹來,我們便聳起肩膀,頭縮進頸腔裡。到處白色,連天好像都是白色。
   在我們,所有白色都是灰白,所有紅色都是傷口流出的血,所有路都不通向任何地方。 

   你看不見任何警衛,因為沒有警衛。
   沒有人逃亡,也沒有逃亡的可能。
   沒有囚禁,哪裡來逃亡﹖這裡不是監牢,請不要誤解。 

   我很清楚我為什麼在這裡,但是沒法解釋給任何人聽。

   她在雪地裡摔了一跤,頭撞在雪下的石頭上。我扶她起來,她笑笑,拿袖子抹去額頭上的血說﹕「流血了。這應該是真的吧?」
   她才十八歲。 

   在正常情形下,我會欣賞週圍的景色。
   我們在一片起伏平緩的坡地上,左右樹林整齊,像梳齒靜立在雪地裡。不久前的雪已經從樹枝上化去,深色枝幹襯著白雪看起來是黑的。正前方一片湖水,映著藍天。湖後山高大聳起,洒著白。
   正常情形下我會讚賞景色美麗,但是我像大家一樣,低頭不停快鏟以免凍僵。相對發紫的嘴唇和刺痛的手指腳趾,美麗只是一種浪費。

   風雪交加。
   晚飯後,我在自己的小室裡折紙鶴。我有一個大玻璃罐,裡面有一萬六千五十三隻紙鶴。每天我在紙上記下新的總數,無法解釋,一心一意要折到三萬隻。我已經不再試圖為事情尋求解釋。折紙鶴如鏟雪,一種例行儀式而已。
   隔壁室友突然高聲呻吟起來,外面風聲呼嘯仍清晰可聞。我繼續折紙鶴,兩年多來我已經習慣了他各種奇怪的聲音。然而呻吟越來越大聲,持續不停。我扣他房門,開門進去。
   他坐在木板床上,全身躬起像隨時準備躍起的獸,拿筆在那已經破爛的《聖經》上忘神割劃,一邊發出如歌唱的呻吟。我聽不懂他唱什麼,過了一會,認出那吟唱其實是快極的假想對話。三十出頭,他是我們中最憤怒的,並且不是對人對事,而是對神。我們中有人覺得他這麼憤怒,會在這裡是件奇怪的事。我在門口站了幾秒,慢慢走到床邊,坐下。他毫無反應,但我知道他知道我在那裡。他繼續在每一行下面用力劃線,每一劃便是一道割痕。我坐了一會,走前伸手在他肩上輕輕按了按。他劃線的手停了一下,我開門走了出去。
   回到房間,我繼續折紙鶴。我不能阻止他割裂他賴以為命的《聖經》。我記得他說過,自殺的人不能進天堂,因為自殺的人棄絕了神。我不自殺,我要面對神。他說。我始終可以感覺得到手上殘留的他的身體餘溫,好像他從每個毛孔散發的怒氣。 

   她年輕的皮膚光滑,但是像這裡的一切,帶著灰色。我可以想見自己的臉色。
   她有一本筆記簿,裡面夾有照片、報紙雜誌上剪下來的文章、殘破的乾樹葉和她用紅筆寫的字、畫的圖。下雪前她讓我看過一次那筆記簿,厚厚的,四角捲起,凡是寫字的地方密密麻麻,橫寫直寫斜寫都有,不知從什麼地方開始什麼地方結束,我一句都看不懂。
   你看不懂的。她說。
   我把筆記簿還給她。
   所以我才讓你看。她說。
   我知道。
   她有許多男朋友。她告訴我。
   我需要他們每一個,越多越好。她說。 

   我們正鏟雪時風雪突起,一下子勁風大雪,白茫茫中幾乎看不見五步外的景物。回去了!有人高聲喊,回應聲在風裡起落。我急忙站起中踩到圍巾下擺,重重跌了一跤,額頭正好跌在鏟子把上,在地上扒了好一陣才爬起來。四下灰茫茫,比剛才暗了很多,看不見任何人影。我不辨方向,本能往前趕。走了十五步二十步我停下來,相信另一個方向才是對的。我左右張望,拿手圈住嘴巴大叫﹕「有人嗎?有人聽見嗎?我在這裡!」沒有回音。我站在風雪裡,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我們離宿舍不過二十分鐘,而且我知道這不是真的,但我一邊叫,一邊萬分恐懼往前走。茫茫中前方忽然出現一個灰影。我急急朝那人影走去。

   我把罐子裡的紙鶴全倒出來,一隻隻重新數過。雪地裡的恐懼再度湧起,我嘴巴發乾。那恐懼比這一萬六千七十九隻紙鶴都更真實。

   這是真的。這不是真的。端視你怎麼看。不,應該說端視我怎麼告訴你。
   這是一個過程,時間沒有意義。
   我們齊集在一個心靈場域,不約而同來到,然後各自離去。可以這樣說。

   我知道一切正常進行。早晨無數鬧鐘在每個床頭叫喊,人起床努力去上班上學,馬路上車子擁擠不堪,傍晚時相同的人倒轉方向回家、吃飯、上床。他們努力工作,努力娛樂,為了房子、車子、孩子,為了現在,為了將來。他們歡樂和痛苦,得意和失意,在混亂的情緒下朝向一個穩定的方向。他們不會在腳步中停下,看看所謂的方向通向哪裡。無論如何,他們熱鬧生活,成也轟烈,敗也轟烈。
   秩序井然。遊戲正當如此。       

   我折紙鶴時,腦袋裡便不停放映以前生活的電影。小時坐在從天花板垂吊的燈泡下寫功課,媽在廚房忙,偶爾坐在一旁對著報紙打瞌睡,口水沿嘴角流下來。椅子太矮,我蹲跪在椅子上,上半身整個扒在飯桌上。我一直長不高,但總拿第一名,直到上了大學,改花很多時間打彈子和談戀愛,其實是挫折多過回饋的戀愛。我到美國留學、結婚,畢業後進一家大公司做產品開發研究,有兩個調皮搗蛋的孩子,太太說對我已經沒有了愛情,只剩下道義。我上班下班,晚上睜眼又閉眼,無法入睡。東西變成黑白,食物沒有味道。我三年沒有做過一次夢,對牆一坐就是半天。如果你問我最喜歡什麼,或最痛恨什麼,我會回答不出來。我只是做習慣做的事。我媽死時我一滴眼淚也沒有。
   血液成冰。漫天大雪。

   我們鏟雪,從宿舍到樹林,鏟出一條路。其實不需要路,我們哪裡都不去。路只是一個說法,一個名義。
   在撒哈拉沙漠綠洲裡的人,住在簡陋的土屋裡,風吹來沙漠裡的沙,堆積起來,他們把沙子倒回屋外,風把沙子帶回來,他們再把沙子倒出去。
   沙漠,冰雪。季節在這裡都一樣。直到有人說,昨晚我從房間窗戶看見外面的月亮,我沒見過那麼美麗的月亮。我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帶著羨慕的眼光看他,沒有嫉妒。
   法國一個名音樂家出家去做僧侶,身穿粗布僧袍住在古老修道院的陋室裡,棄絕一切,唯獨堅持一扇面山的窗戶。我格外記得。
   不,我不能告訴你什麼是真理。每個人有自己的真理,就好像每個宗教有自己的神。甚至在一個人身上,真理也是分秒不同。你要我說,哈,我可以給你一個真理,馬上再給你另一個!他對她說。
   她有很多情人,但從不知道愛情。

   他告訴我,他不能面對現實,不能以認錯掃除三十五年的努力。不能!
   他告訴我,在一條無形的分界線內是一切正常運行的秩序,即使看過去處處都在垮臺還是要大聲否認失敗。在那無形的分界線外是現實徹底的掃蕩,是毀滅、黑暗。他越不過那條線,儘管眼前清楚看見多少愚蠢腐敗不合理不公平,當初燦爛的理想到頭來只是另一面破爛的旗幟。仍然,他搖旗吶喊。他站在那條分界線上,站了許多年,揮舞那面可笑的旗幟。
   然後那條線在他腳下斷裂,他直直跌了下來。

   有人講了一個笑話,我們低頭看地上。有人發出幾聲乾笑,卻又倏然而止,眼光斂回內部。
   對美麗或醜惡勿動於衷,這是問題所在。
   在這裡,有人自始至終沒開過口。

   因為不免一死而自殺,有比這更矛盾的事嗎?好像剝奪人的一切而名之為解放。
   不,我不再試圖解釋一切。解釋得來的,也解釋得走。解釋本身,還是需要解釋。

   不,這裡不是精神病院,我們不是瘋子。你知道這裡,不需要地圖。
   如果你聽過沒有歡樂的笑聲,如果那笑聲發自你自己,你知道怎麼到這裡。

   我不能告訴你我在那裡多久,或是什麼時候離開。
   不,我不是那個從窗裡看見月亮的人。我走的路不一樣,也許其實都一樣。
   有一天醒來,我想像自己走出迷霧的地方,站在一片草原裡,風吹來,草浪在我四周湧動,突然,毫無防備的,我熱淚盈眶。一根草芥,我只是一根草芥隨風擺蕩,而我一點都不以為意,沒有愧疚,也沒有悲傷。裡面什麼地方痛到我裂成碎片,可是我卻又在笑,化成飛絮散入陽光中。我說不清楚。我出門去鏟雪,而雪已經化光。我站在自己的院子裡。

   宇宙可能無限膨脹。人可能藉基因工程延長壽命。
   走過的路不斷折回我們腳下。一艘漏水的船。一個從山頂永恆滾下的巨石。
   一個人。
   蜘蛛在牆角結網。人造衛星滑過天空。一夜好睡,不記得做過的夢。
   從今天到明天,我們要為能在太陽下看見自己的影子而快樂。

   我回來了。很高興見到你。什麼時候給我打個電話?(原載自由時報副刊)

 

1 comment to 沒有地圖的地方 (張讓)

Leave a Reply

  

  

  

You can use these HTML tags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

Current month ye@r d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