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許我放牧此心至你的宇宙 – 長歌五疊悼楊牧

散文

容許我放牧此心至你的宇宙 - 長歌五疊悼楊牧

夏子

 BB

<初心:此中有象 · 默默不察>

容許我回頭,放牧此心,那曾犯傻的孩子,至你的宇宙。

至你年少的溪口,那佯聽洄瀾的水湄;至秀姑巒山那花季的頂峰;至三月雨後的驚蟄,有陽光謝落一樹楝花的草皮。

你的宇宙,如春在花,孩子的季節和方向打這兒出發,默數你年輪的迴圈,記誦自己的心跳,奕奕然以之辨識、指認島嶼脈息的顏色——晦澀的果敢是祖母綠,燦爛的古典是寶石藍!

而時空恰是一望三千頃的生機,耕耘機必須騰雲駕霧,那孩子繼續犯著充滿自信的傻,在日頭下穿梭分秒,在晨與昏乘著南風奔跑,如一隻折鷺,不停的飛⋯

 

<怔忡:此中有物 · 惟恍惟惚>

夜夜我輾轉榻上折疊我執拗的翅,折左的向右,疊右的向左,一遍又一遍,擁抱困獸的疲憊入眠,歧羊的倉皇迷散。

白日想回頭數算什麼,卻迷失於山間寂寥的足印,我停在閒人止步的告示牌前,空氣中瀰漫著不明飛霧。

苦艾草花的絨球游移,柳棉垂墜,迴旋如三月遲疑的斗柄——因季節失序故方向失準。

頃刻虛實有無生死,渾茫飄渺幻化紛紛,這人間無可言喻的變易,暫停!如山徑間疾走的行人,止步,於告示牌前的怔忡。

類此的泥濘溷濁也曾晦暗洶湧,如霧如潮,而那時你的夜燈,總在子夜的樓頭靜靜掌起,為昔時拍岸而來的浪濤,為幾番躊躇不前的,夜的船帆。

 

<默示:此中有信 · 機杼造化>

容許我放牧初老的此心,頓悟於你曾默示的宇宙。

恰也是孟春的夜晚,鴿哨不止烽煙欲燃之際,有新花如冠亂墜於天;恰也是眾宿合弦罷熄火而去,賢愚不肖各取歸途之際,此刻天地倒懸著臉,如一麾髹以玄漆的洪荒,有人端嚴於前,坐化如示現搖光遲步,隱逝於眾人之眼⋯

你說你之生乃六先行星之死⋯,你之死乃北斗之死⋯,而眾星之死乃一日子之生⋯

你說:「爾等必須悔改!」又說,在時間嚴肅渡向新日子之前:「都市的浪子必須回歸農村」⋯否則⋯「葡萄不再結籽,藤架即將頹落,井水即將枯竭,瘟疫開始流行,如是者三年」⋯

啊!三年何長?蜉蝣之生卻迅比無常!如今空寂的長巷已逼向傾圯的城廓,荒蕪的心荒蕪著荒蕪的土地⋯

是的,吾等必須悔改!必須解甲歸田,回到最初的桑林社,那忘川流域的耕作。

曾遭流放的牧者啊,快從打不開星空的風雪中歸來,躬身吐哺,向飽經滄桑的大地之母,打開太陽谷地裡的羊群,如同打開森林後來的孩子。

吾等必須悔改,必須回去當初啟航的港口,不再奉悲傷為出發的神,要讓死者的歲月不死;讓巍巍虛懸在下的眼睛復明,好靜觀翠鳥怡然的低飛,飛過松柏的園子,緩緩,是朝陽曬入的樣子。

是的,吾等必須悔改,一如東風之必須解凍!

 

<牧心:此中有悔 · 悟之以真>

容許我回頭放牧,如牧心中這頭低吟的獸,至你的宇宙。

任其踉蹌蹲踞,守候仍多風雨的南方;任孤獨遣來的獵手上下求索,逼視命運的無常。

請垂憐尚未悔改的靈魂,我的獸,請放下頂戴冠冕,放低種種伎倆堂皇的姿勢,以卸脫我馱負已久的詛咒。

勒馬的騎士啊,此刻若須飲馬,請奔赴純淨如洗的泉源,啜飲你先知般的箴言,領取善良的信仰、美的聖體,以孩子的天真,穿越那折射過光陰的風雨,回頭!

回頭唱起牧歌——繆思眷我,繆思戀我,百靈鳥珊珊而來,一枝橄欖葉,是我不忘初心。

 

<宇宙:此中有道 · 相期與來>

容許我放牧此心,如牧此刻尚在歧路的羊,至你的宇宙。

你的宇宙,似往已迴,你不再費力地走進誰的杯盞,任誰飲盡,誰憂戚的神色;不再等待夏日回頭的海涼、聽冷天高處的雁啼,或與紅胸主教的短喙辯論,誰才是宇宙至大。

無疑,宇宙曾是你的手勢,迴旋以各種生存的姿態,編織過肅麗莊嚴的體裁,聲韻典雅隱喻繁複意象紛雜;然宇宙確是無論什麼神魔,都將可朽的肉身。

唯一至大是你以愛見證,這垂向泥土的重量,是蛻盡悲傷的喜悅,是你煉淨的永恆 - 靈魂單一純粹,趨向美的極致,此生之舞,你已完成。

你已完成,於你神諭般的預言、於美、於群星之後,你將接軌另一首,那是你的宇宙——你心中雪亮的 Universe。                                

(寄自北加州飛夢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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