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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年全球華人星雲文學獎短篇歷史小說
帕羅艾托的日頭像一面擦拭特別明亮的金碗,掛在正空。 鄺華泰身穿黑色長袍,頭戴方頂帽,清秀的臉上掛著一副金絲眼鏡,領著盛裝卻略顯拘謹的父母踏入宏偉如羅馬古城的校園,穿過由一列半圓形拱門連接而成的拱廊,柱頂裝飾著鑲金S羅馬字母。 史坦福大學第一屆畢業典禮在萬眾矚目下即將開始,鄺母身著窄袖長裙西式禮服,心裡搞不明白鬼佬怎能忍受束腰憋氣的折磨,她不時用手帕拭去額頭冒出的汗珠,不忘拍打整理她親手為兒子縫製燙平的黑長褂,圓呼呼的臉上隱現藏不住的驕傲,她的泰仔是第一位從史坦福大學畢業的亞裔學生。 「瞜公啊,哩嗐米嗯嗨昧啊 ? (孩子他爸,你在看什麼啦?)」鄺母瞅著泰仔的阿爸,用台山話低聲問道。自他入會場後便四處張望,灼灼目光似是在尋覓著什麼。鄺阿興年近五旬,手掌佈滿老繭像凹凸不勻的小山包,手背因常期浸泡藥水而佈滿如發霉的斑點,窄而尖臉盤上的褶皺如同烈日曬乾的牛皮囊,身穿客人棄領的黑色西裝,掛在他精瘦微駝的身板上,顯得既滑稽又淒慘。 「崽啊,史先生雷阿咪啊 ?(史先生來了嗎) 」鄺父沙啞低聲,彷彿怕旁人聽到。 「阿爸,史先生三年田過塞啦(三年前就過世了)。」鄺華泰出生在三藩市的唐人街,說一口地道台山話,儘管他從未去過父母的故鄉。 鄺阿興眼神中期待的眸光驟然黯淡,喃喃自語,「窩還已委啊,嗨嘔囘安回嗨我個仔吽大學畢業。(我還以為會再看到他,讓他看看我兒子大學畢業了。)」 聽阿爸的口氣,好似和史坦福先生認識很久。鄺華泰蹙眉探究著阿爸,只會蹩腳英語,在唐人街洗衣店裡勞碌一輩子,怎會認識加州州長、國會議員利蘭∙史坦福? 典禮上掌聲如潮,將鄺阿興帶回三十年前,在猶他州「海角山峰」的火車合龍儀式中與史坦福先生一臂之距,引以自豪和受人鄙視的感覺如火車的雙軌,明明駛向同一個方向卻永遠沒有交集。
2.
掌聲雷鳴,人類文明首次出現在這荒野山巔,歡呼聲在猶他州「海角山峰」迴盪不已。 史坦福舉起銀色釘錘象徵性地將最後一根道釘敲入鐵軌中。 黃金道釘上刻著中太平洋鐵路「四巨頭」的名字:太平洋鐵路於 1863 年 1 月 8 日破土動工,1869 年 5 月 8 日竣工。聯合世界兩大洋,願上帝繼續祝福吾國統一。 「Done」, 這個意味「任務完成」的字從猶他州高峰頂上,如海嘯般一波串接一波在全國各地電報網閃現不停,東西橫貫鐵路將橫跨兩洋廣袤領土的美利堅合眾國連接起來,從一個「概念」上的國家成為「實質」的國家。 「最後的金釘」被鐵路官員小心翼翼地拔出,裝入貼著黑絨的紅木盒子。八名「中國佬」身著乾淨白衫寬褲衩在旁待命已久,嘰嘰喳喳地說著旁人不懂的語言,「金山!金山!」,爭相伸手欲觸摸有無比魔力的紅木盒,像是朝聖者在神明之前,渴望得到祝福,實現他們的「金山夢」。 眾目睽睽之下,工頭寬扁仔帶著鄺阿七名工人猶若頂著神明出遊般小心翼翼地扛著月桂樹製成的枕木,用鐵鍬將黑色道釘熟練工整地打入東西橫貫鐵路最後一根鐵軌, 1869年5月10日下午 12 點 47 分,完成了鐵路連接的終極工程。他們從褲袋裡掏出清洗乾淨折疊整齊的白色棉布,蹲跪在鐵軌旁,將兩軌交接處擦拭的閃亮如金,陽光下耀目奪人。 鐵路延綿山脊,兩旁散佈著幢幢黑影,襤褸的衣衫,黝黑的膚色,瘦弱的身軀,成百上千尖頂斗笠晃動著,斗笠下一坨坨黑影,彷若漆黑無形的魅影飄蕩在鐵軌四周。 六年來,他們一鍬一磚將青春和生命奉獻給大山和鐵軌,沉默忍耐,埋頭苦幹,完成使命的驕傲感卻如身體岔到氣地滯塞胸口,無處可泄。 然而,沒有人邀請他們,或者,沒有人允許他們參加竣工慶典。 百來人圍繞著國會議員史坦福,場面一時陷入混亂。 「我們完成本世紀最偉大的工程,是因為加州人民的血管中,流淌著四個當代最偉大民族的血液:法國人敢打敢衝的勇猛勁頭;德國人的哲學頭腦和堅定精神;英格蘭人不屈不撓的毅力;和愛爾蘭人不知憂愁的火暴脾氣……」史坦福對著記者洋洋灑灑發表竣工演說,傳來群眾中愛爾蘭人自嘲的笑聲。 香檳開瓶聲不絕於耳,英國人、愛爾蘭人、蘇格蘭人、德國人歡呼將帽子拋入空中,音樂響起,環臂共舞。 二十出頭的阿興雙頰像是塗了鞋油膏,顴骨突出像兩顆燈泡光亮無比,眼睛眨著渴望的目光,向懂英語的寬扁仔問道,「史坦福老闆有說到中國佬嗎?窩唉拼搏出來的鐵路。」 寬扁仔面色冷清,搖搖頭,即使他講流利英語,和鬼佬打交道多年,白人的世界、資本家的權力核心對他而言,仍無容身之所。 阿興揚首望去,心中泛起一股無名的湧動,不知何時,他和阿宏有默契地如猴子般地鑽入排好隊形的人群裡,右邊是來自奧馬哈的「聯合太平洋鐵路」,左邊是來自沙加緬度的「中太平洋鐵路」,耳邊塞滿嫌棄的眼光和嘖嘖之聲,阿興臉上掛著尷尬又卑微的笑,用捏著鼻腔般的聲音操著蹩腳英語對人群中心的國會議員史坦福先生喊道,「窩,中國佬,造鐵路。」 他豎起拇指指著自己,史坦福牽動唇邊濃密鬍鬚,目光越過阿興投向前面的攝影師,阿興轉身面對相機學鬼佬咧嘴笑。 攝影師再度調整,當他喊「三,二,一」時,阿興右手邊的官員突然摘下帽子,遮住阿興的臉。阿宏也在同時被身邊的人推擠,按下快門一霎那,一群人中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背影。
3.
他的外號叫「鐵路狂人」,西奧多·朱達是紐澤西小鎮牧師的兒子,滿頭棕色捲髮,藍眼射出的精光令人不敢直視。從小對機動車充滿熱情,十八歲便成為一名出色的鐵路測量員。 他從東海岸出發,搭船繞過南美洲合恩角,費時六個月才到西岸,而從波斯頓到倫敦只需兩週。到自己國家兩岸,路途反倒比異國遙遠。在這之前,成百上千大篷車西進拓荒,充滿了駭人聽聞的艱險:數百萬野牛狂奔於大平原、割頭皮的印第安人、猛烈無常的龍捲風,無數拓荒者和他們的夢想埋葬在無垠冷漠的土地裡。 打自1857年朱達踏上加利福尼亞,他就夢想著一條史無前例橫貫東西的鐵路,思考如何解開內華達山脈「唐納山口」的謎團。 那年秋天,他結識當地一名開藥店的史壯醫生,兩人攀岩大山,用氣壓計測量海拔。過去無數政府測量隊在人類足跡尚未到達的內華達山脈之前,不是繞過延綿無盡的山峰河谷,便是放棄鐵路計劃。 而他要創新,在不可能之外找出可行之路。 兩個充滿熱血的夥伴在內華達大山內穿梭來回二十三趟,崇山峻嶺間藍色絲絨般的夜空如同一幕木偶戲,綴滿如鑽石般的星星,尖峰山脊、巨杉林、花崗岩的形影都成了他手下玩偶。 內華達山脈大部分雙脊山峰被山谷隔開,這意味著必須為軌道建造兩個高難度攀登路線。惡名昭彰的「唐納山口」因二十年前驚世駭俗的慘案而被世人皆知,但因為是單脊,朱達想像如果能夠鑿穿這個巨大花崗岩,然後沿著特拉基河從山上下來,至少能縮減150 英里的距離。 朱達越想越亮的眸中射出藍光,他設想一條飛行天際的巨龍,被他發現的路線鎮壓於地,允許人們壯遊、物資流通。 他已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痴念,三年來,他日日夜夜、每一口呼吸、金錢、精力、體力和靈魂都傾注給穿越花崗岩山。 朱達在華盛頓的國會發表了《通往加利福尼亞的中太平洋鐵路》,宣稱他發現了一條從沙加緬度出發的路線,穿過「唐納山口」延伸到平原。 國會議員對他的建設計劃嗤之以鼻,看在上帝份上,內華達山脈標高兩英里,每一千年還增高十三英呎,按照這速度,不久就要媲美喜馬拉雅山,鑿穿上千億噸花崗岩?他瘋了嗎? 也有少數同情這個理想主義者的人,譬如希爾曼將軍:如果這條鐵路穿越「唐納山口」,必是巨人傑作,這不是人類能完成的工作。 然而,林肯總統領導統一美利堅合眾國:先南北後東西。內戰結束,百業待興,在東岸殖民發跡的人將貪婪的目光投放那尚未開墾的蠻荒之地。 但,該如何到達那充滿金礦傳說的加利福尼亞?
資本家、政客和夢想家終於有了交集:開拓一條橫跨大陸的鐵路。 利蘭·史坦福微胖精明,厭倦了紐約步步為營勾心鬥角的步調,為躲避陰冷沮喪的冬天,在淘金熱時來到加州首府沙加緬度,遍地商機使他生氣勃勃,從開雜貨店起家,很快成了一個小資本家。然而,與其埋頭苦幹賺取蠅頭小利,他更熱衷高調演說出風頭,散佈追求財富的理念,不到十年,當選為加州州長。 朱達的鐵路計劃像是荒野中比金礦更閃亮的財路,史坦福如同獵犬嗅到了不可量計的財富,召集了馬克·亨廷頓、克里斯·霍普金,和查理·克羅克等商人,合資創辦了「中太平洋鐵路公司」(「中太鐵」),號稱「四巨頭」。 不久,夢想家和資本家的立場發生了分歧,一方通往完美無缺的鐵路工程,一方通往追求最大利益化。 1863年,朱達與妻子從三藩市乘船前往紐約見鐵路大亨凡得表,滿懷野心想融資收購四巨頭,自己經營建造夢想的鐵路,沒想到搭船穿越巴拿馬地峽時感染黃熱病,「鐵路狂人」與夢想僅一步之遙,他才明白這一步不是執著和努力,而是命運使然。 清醒和彌留之間,眼前出現零零散散的龍身,越聚越多,朱達眼中射出紅色的光芒,舞動肩胛骨間長出的翅膀,對妻子交代「鐵路要堅持下去!」便展翅騰空,他領頭朝大山飛去,毫不猶豫加速衝向「唐納山口」的瞬間,他的身體幻化成一道厲光,穿過不可動搖的巨岩,黑壓壓成群巨龍迎面撞擊,匯集成閃電雷鳴撼動地球的威力,從山的另一頭爆發穿越而出。 朱達妻子將遺體護送到波士頓,說朱達帶著慘白的微笑離開人世。
克羅克不停地將雪茄煙噴入裝飾紅木桌羊毛地毯的辦公室,他年過二十即創立小型鐵工廠,不到四十身價百萬,不在乎被冠以「唯利是圖」的名聲,他教導手下,在西部拓荒,就是要靠拳頭爭奪,能賺到財富的就是大佬。 他不像其他三位巨頭有紳士的體面或閃亮的地位,史坦福的名望撐起公司的門面,亨廷頓在華府和國會議員周旋,霍普金人脈廣深融資招商,他負責所有幕後最艱辛的工程,事無鉅細全由他拍板。 他從來沒有搞過鐵路,甚至以「穿著西裝的流氓」而自豪,臉上的肌肉閃耀著賺盡天下的野心,大腹便便裝的不是多謀善斷就是九轉十八彎的點子。在他眼中,沒有辦不成的事,只有不想辦成的事。譬如,他的鄰居拒絕把房子賣給他以便擴建豪宅。克羅克便在鄰居房子的三面蓋了40 英尺的圍欄,雙方爭執持續多年,仗著律師哥哥為他保駕護航,他居然安然無事。直到鄰居無可奈何將房子賣給克羅克,圍欄才被拆除。 他將哥哥愛德溫攬入麾下,多一個人幫他出點子,多一雙眼睛幫他盯著自己的口袋。 得標公司除了「中太鐵」,還有「聯合太平洋鐵路」(「聯太鐵」),各從東西兩端前進,誰鋪的快誰就賺的多。這場龜兔賽跑就是赤裸裸的「搶錢大戰」,跑的快的人就享有更多的財富。 聯邦資金短缺,大部分款項得用土地來抵償。除了可獲得每條鐵路的通行權,還有軌道兩側的土地,大約是每英里軌道就有約 12,800 英畝的土地。此外,每家公司還可以發行與政府債券等額的抵押債券。 克羅克腦海裡精算著:在平原上完成軌道路段,每英里可獲得16,000 美元的政府債券,洛基山脈和內華達山脈之間的高原,每英里為32,000 美元,最艱險的內華達山脈則為 48,000 美元。 然而,比起債券,他更鍾情土地,他問哥哥是否記得童年的豬頭感恩節?窮得吃不起火雞,父親從屠宰場拾回帶著粗毛血的豬頭,讓母親抹鹽水煮,他正巧坐在豬眼睛盯著的方向,悲傷憤怒的眼神嚇的他大吐一場,噩夢連連。十二歲就輟學幹活,全家從紐約移居到印第安納州,靠著小農場糊口度日。 愛德溫並未如克羅克為了發財而一頭熱,提醒他利益是人類前進的動力,伴隨而至的是風險。鐵路必須在十五年內完成,否則,分文不給。 克羅克展開十指,又緊緊交錯成一個握拳,不斷擠壓指節直到白色指痕隱現,他將視野投向窗外,蜥蜴般的瞳孔流出的慾望濺灑到他肥胖的肚腩上。 他彷彿聽到汽笛鳴聲載著資本家駛向沙加緬度,從深沉大海到閃亮的大海,鐵路將為美國帶來從未經歷過的財富,而他必要狠狠分得這塊大餅裡的一大塊。
4.
沙加緬度一片欣欣向榮,克羅克手中的房產開始爆漲,政客、銀行家、投資者開始大量購買房地產。 然而,問題也接踵而來。 詹姆斯·雷奇沉著臉走進雪茄煙霧繚繞的辦公室,他跟隨克羅克在工廠管理工人已十年餘,住在鐵路旁的車廂裡,以便管理工人。多年前在採礦時意外失去左眼,斜戴黑色眼罩,平日性急暴躁,工人對他敬而遠之,私下稱他「獨眼龍」。 他留著濃厚鬢鬚以修飾長而窄的馬臉,因多日工人大量流失而疏於修整,被老闆調侃,「老天,你看起來像個落魄酒鬼!」 克羅克不動聲色地抿了一口威士忌,說這些愛爾蘭人嗜酒如命,除了打架就是嫖妓,錢花完了才乖乖回去上工。 雷奇粗大的手指在帽沿來回移動,唇色慘白地吐著苦水,東岸勞工比比皆是,退伍軍人、愛爾蘭人、蘇格蘭人、黑奴,還進行軍事化管理,但西岸人口稀少,哪裡去填補四千個工作崗位? 克羅克想起上週接受一個新聞記者採訪,名為馬克·吐溫,對這言語犀利的年輕人印象深刻,記者提起自己曾在維吉尼亞市採礦,說中國佬手腳麻利,勤奮溫馴且從不酗酒;很少看見有誰不守規矩,懶惰的中國人幾乎是不存在的。 雷奇的馬臉如猴屁股漲紅道,「中國佬又瘦又矮,像是從地獄來的餓鬼一樣,怎麼幹的了這種負擔沉重的活?」他出身勞工階層,身長六呎三,十五歲就憑著闊肩強肌,一口氣背上三大袋麥子,練就了一身結實的四頭肌,在工地上以「頑固驢」稱霸。在肉弱強食的世界裡,打自心裡看不上直立不到他腋窩的中國佬。 克羅克看準了僱用中國佬能省錢,但是管理工人瑣碎又髒又累的日常還是要靠雷奇,他迂迴地提起淘金客致富的傳聞。 雷奇滿臉不屑,「中國佬開採廢棄殘片,鬼鬼祟祟,愚昧無知,留著及地豬尾巴,身體薄弱,不講衛生。我無法想像這些人渣在我眼皮底下出現。」 「哦,是嗎?」克羅克口氣甚是客氣但目光直逼雷奇,「能修建萬里長城的民族,當然也能修鐵路。」 雷奇垂目盯著地板,久久不語。
次日,愛爾蘭工人為工資再度激動抗議,雷奇急中生智,放話開始招募中國佬,愛做不做,悉聽尊便。 愛爾蘭人隨即明白他們不再是天之驕子,可被他們鄙視的中國佬隨時取代,頓時收斂退讓,默默拿起鋤頭繼續工作。 因地形困難,中太鐵兩年才鋪設了50英里鐵軌,而聯太鐵從奧馬哈出發,在平原上一馬平川推進了400英里。為了向老闆交差,雷奇僱用五十名中國佬充數幹些卸載的活。 那天,雷奇見中國佬們頂著斗笠、雙肘架在膝蓋蹲在棚下,一身破爛補丁像乞丐不發一言又像是任人擺佈的羔羊,他對工頭橫目相視,臉上充滿厭惡的怒火,斥責怠工。 工頭阿基躬身陪著笑臉,「我們上午都卸完貨了,現在等著新馬車進來。不然分派其他的活?整地?砍樹?有的是泥瓦匠、木匠、伙夫……」 雷奇灰色眼珠蹦出一道厲光,遮掩了一絲錯怪的尷尬,這些看似發育不良的「人渣」,居然力大無比,任勞任怨。一個中國佬至少可以抵兩三個愛爾蘭人,更重要的是,中國佬不會英語,溫順服從,對他在管理上可以免去不必要的麻煩。 雷奇開始在加州大規模招僱中國佬。不多時,一個英語流利,機靈的「淘金客」李天沛找上門,為他在中國招契約工,便宜可靠,要多少有多少。
5.
珠江三角洲,刮起的風和她奪口入海的水性一樣,變化無常,她所養育的子民千年以來和外面世界打交道,到海外謀生,冒險犯難的精神流淌在一代又一代的血液裡。 「打個乞熾,沛吉利惠」住在台山大江鎮的人,都能朗朗上口:只要「打個噴嚏」,沒有李天沛四兄弟不能搞定的事。 水樓村的村民敲鑼打鼓,祠堂前鞭炮連連。李天沛兄弟帶著傳聞中充滿金銀財寶的 「金山箱」衣錦還鄉,處處被當成財神爺般的隆重歡迎。 阿興蹲坐在地,衣褲關節的地方綴滿狗皮膏藥似的補丁,仰視西裝革履的李天沛,他頭戴西方禮帽,長及腰際辮子纏掛在西裝之外。 阿興和李家的田地緊緊挨著,自給自足安份的生活了好幾代。卻碰上兩次鴉片戰爭,清朝賠款三千六百萬兩白銀,最重的負擔落在最窮的農民身上,為了負擔巨額賦稅,不得不賣掉賴以為生的田地。不久碰上太平天國之亂,瘟疫旱災蔓延,李天沛和同族兄弟到金山淘金,幾年奮鬥,不僅改善了全家的生活,還遇上建築鐵路的大好良機,緊緊抓住這無本生意的發財門路,在唐人街掛起「勞工承包商」的牌子打天下。 李天沛口中的美國遍地是黃金,「只要你肯幹,一兩年就發達起來,回家蓋樓買田。」 有土地就能生存,沒有土地怎麼活?剛滿十七歲的阿興,早早就擔負起養家糊口之責,在李天沛的描繪中看到一絲盼望,呆滯的雙眼霎時出現了生機,卻因負擔不起船票而只能像猴子眼巴巴望著高樹上垂涎欲滴的果子。 李天沛翹著二郎腿,微抬下巴朝空中吐出一圈圈的煙,目標是招僱三千名工人,至少要裝滿十艘船,當年走投無路時也是如此被這塊大餅哄上船,靠著自己的努力和運氣,打出一片天地。他像大佬對小弟們拍著胸膛說路費先欠著,簽合約後連本帶利的從工資裡慢慢扣,「你們賺了錢,隨時可以給家裡寄錢、寫信也有代筆人,想想看,一天賺一美元,養活一家綽綽有餘。」
6.
太平洋的漩渦洋流擊打汽船底艙,將阿興從昏睡中敲醒,轟擊他的耳膜,身體被顛簸地支架四散。 記不清是第幾天了,他心口悶的慌,頻頻嘔吐不成眠。嘔吐屎尿混雜的惡臭令人窒息做嘔,從香港上船的數百勞工如同沙丁魚般擠壓疊堆,不時為了寸土容身之地爭奪不休,甲板門哐噹一聲打開,鬼佬水手潑下一桶穢物,又臭又噁心,騷動瞬間停歇,再多的憤怒只能彷若嘔吐物吞回肚子裡。 阿興憑著聲音和感覺,和表哥、阿宏、葉仔挨著疊膝而坐,葉仔手長腿長,手臂摟著膝蓋蜷縮在柱角,堅守著他們這一小群人的地盤,睡覺時則屁股貼著屁股像一排排的沙丁魚把腳交叉架在彼此腳間。 阿興緊緊抱著紅布裹著的神位喃喃祈禱:慈悲觀世音菩薩!慈悲觀世音菩薩!阿母把家裡唯一的老牛賣了,請來廟裡一尊菩薩,說沒有田地留著牛有什麼用?一家人的希望都寄託在阿興身上。 是日還是夜?他渾然不知。時間的計算完全靠著甲板口每日打開兩次,送下幾盆雜碎飯菜。 盆裡的雜碎還不如老家豬食,果真是被當成豬仔買賣的「賣豬仔」,阿興只祈求不要上了賊船,被當成奴隸賣了。擠在角落的往往吃不上一口飯,爭先恐後將尿盆端上,換取飯盆,狼吞虎咽地搶著難以下嚥的雜碎,而他,貪婪地吸取甲板開門霎那流入微弱的日光、海嘯、風聲、和新鮮的空氣,成了地獄門口通往人世唯一的盼望。 沙丁魚們被陣陣臭味熏醒,聞若死魚肚裡內臟的惡臭。表哥腹瀉不斷,忽冷忽熱,腹絞痛不已,虛脫到昏迷不醒。阿興死命地敲打甲板,把表哥拉上去,奄奄一息如受傷的牲畜攤在甲板上,沒多久便斷了氣。鬼佬船長冷冷瞥了一眼,「又是痢疾。」下令將表哥屍首拋入海中。 阿興手扶船桿跪在甲板上,怔怔地看著表哥倘佯在海面,一副舒適安詳的身態,他不會游泳卻自在地漂浮,從飢荒和負債養家的重擔中解脫了,阿興竟有點羨慕,能做回人多好,即使是死人。 大浪襲來,郵輪顛簸不已,一轉眼,表哥不見了,他跟著表哥外出,如今他一勞永逸地走了,他怎麼和家人交代?誰幫他拿主意?阿興對著大海搜腸刮肚不停地嘔吐不停地咒罵,不知該歸罪於誰,軟弱的大清還是多桀的命運? 死亡恐懼如同令人窒息的惡臭腐蝕著艙底,阿興低聲和鄉親念叨著忍幾天別吃飯,半途死去太不值了。 痢疾在艙底爆發,奄奄垂絕的被抬上甲板,無人活下來,剛斷氣和快要斷氣的統統被丟入海裡。 在污濁惡臭中卻出現不可預料的好事,上百人被拋入海中,艙底寬鬆不少,竟可以四肢伸平舒服地躺下,莫名地慶幸著,他心中默默向觀音菩薩感謝。瘟疫和飢荒的記憶,殘留下來的只有對生的渴望,只要有一口氣在,無論是豬仔還是人,他都要活下去,改變自己的不幸。
浪潮打擊船身的聲音像廟裡陣陣磬竹,將他從渾噩的船艙喚醒,阿興搖搖晃晃地爬上甲板,五臟六腑彷彿已被掏空,靠著桅杆,眼前的景象令他驚呆無語:黑白相間的海鷗盤旋頂上,笑瞇瞇的海豚繞著蒸汽船歡天喜地的躍出海面,海岩上肥胖的海豹懶洋洋地對經過的輪船發出噢噢的歡迎。 來自天堂的陽光灑在環繞著海灣的山城下,閃亮的令賣豬仔們睜不開眼睛,貪婪地呼吸著甜美的空氣,洗淨艙底的污穢,伸出舌頭舔舐濕鹹的海風,難道這就是天堂的味道? 三藩市,金山銀山的大門! 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賣豬仔從鬼門關繞了一圈,來到了夢想中的天堂,竟然比他們想像中還華麗。乾旱的土地、永遠餵不飽的肚子,惡霸的清兵貪官、家鄉戰亂、災荒都留在海的另一邊,阿興、阿宏、葉仔使出全身之力跪在甲板上,對著這幅聖潔的畫面膜拜許願:平安賺大錢活到一百歲! 葉仔終於能伸直腰身,在一眾身材短小的賣豬仔中,特別顯眼,外號「竹子」,頭戴斗笠遮住了臉,破爛骯髒的衣服掛在形同骷髏的身上,隨風飄盪彷彿一具行走的殭屍。葉仔肩挑著扁擔,踉踉蹌蹌從船板走到地面,摔了一跤,鋪蓋鍋碗散落一地,被魚貫而出的賣豬仔踏足而過。 阿興又臭又長發著霉味的辮子纏繞肩頭,雙手捧著神位,顛晃晃地走進天堂之門。表哥走了,僅十七歲的他不僅要獨立起來,葉仔脾氣暴躁愛打架,阿宏口齒不清從小受人欺負,三人當中屬他辦事牢靠,今後他更要有擔當。 一群穿著清裝,操著台山話的人守候在碼頭,拉扯著嗓子,李天沛招的人跟我走。水樓、龍慶里、龍安里的鄉親往這裡集合。 他嘴邊綠豆大的黑痣留著一根兩寸長毛,因家裡老人說剪了就斷財,大家都叫他毛哥,「先把規矩說清楚,回家鄉的簽證都由六大公司承辦,船票30美金。」 毛哥在碼頭接應的第十艘船,一共出海前人數是八千六,到三藩市只剩下五千七,其餘的死在途中。 「唉!賣豬仔,剛下船什麼都不懂,不會說英語,所以就要靠同鄉會幫你們操辦。『中華公所』在這裡就是你們的天皇老子。」 毛哥十二年前從台山來淘金,也是從此地下船開始,如今在這條接新客的路上,心滿意足享受著新人誠惶誠恐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當大佬的優越。 葉仔的個頭是最明顯的目標,被路旁飛來石頭擊中腦門,直覺反應要去追打擊石頭的人。毛哥拉住了他,說鬼佬排擠我們,不需要任何理由。我們搶了鬼佬的工作,寄錢回家不花錢,又留著辮子,所以把我們當怪物,限定在唐人街生活,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阿興兩眼骨碌碌地東張西望,鬼佬長相怪異說著奇怪的話,棕色黃色的頭髮、玻璃珠的眼睛、野人般的大鬍鬚、貴氣的銀行、華麗的戲院、雅緻的商店,百萬富翁住在氣派的豪宅裡,阿興被鋪子裡黃金閃閃的擺設吸引住:果然金山城裡的人就是富有,連吃飯都是用金盤子。 一陣濃郁的茉莉花香飄入阿興黑污污的鼻腔,他轉頭卻撞見撐著花陽傘女人牛奶色乳房,家鄉女纏足,鬼佬女纏腰,露著奶子真不知羞恥,慌亂地扭過臉去。 鬼佬女取出繡帕掩鼻,揮手招來街口警察。 頭戴白色圓頂帽的警察,吹起長哨,驅趕如叫花子遊街的賣豬仔。 瞬間,趾高氣昂的毛哥縮著脖子彎腰對警察作揖,用洋文連連稱是,轉身趕牛般地催促着,快點,在人行道上肩挑竹籃走動,違者罰五元,還有,不要隨便吐痰,彷彿警察驅趕的是身後的人而不是他。 穿過都板街和加利福尼亞街的交叉口,在高聳紅磚的聖瑪麗教堂右轉,他們來到都板街附近,瞬間墜入天坑,既陌生又熟悉,充耳是來自三邑、太平、台山、肇慶、新會的鄉音,「豬尾巴」在人海裡像一條條水蛇自在地游移,烤鴨屁股流出香酥肥油,芥蘭葉桿子粗壯翠綠,大的可以裝人的竹簍在路旁堆積如山,經過香鋪對櫥窗裡的關公像,葉仔低聲說沒想到美國的關公也是紅臉,三人站成一排對著關公合手膜拜,保佑他們在他鄉不受欺負!。 他們經過一座體面的轎子,豬尾巴紛紛圍攏過來指指點點,阿興瞄到一女子下轎子時伸出閃著亮珠的三寸金蓮,一株被風雨摧殘的小草要如何仰望星星?如果三藩市是金山,這應該就是爬上金山的起點。
毛哥將他們帶進辦公室說著老規矩,「要是意外身亡,同鄉會會負責將骨灰送回家鄉,不過要先交一筆『撿金費』,簽字立契。」 離鄉背井,挖金築路,賺錢養家,沒有比落葉歸根更重要的事。三人交頭接耳討論後,紛紛按手印,契約上寫著「大清同治三年,西元1865年,立約人 鄺阿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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