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亥俄最後的一片楓葉

散文

俄亥俄最後的一片楓葉

昶一

    ** 文苑文學獎散文組第二名

謝謝你!你輕輕的來,又輕輕的走,來去匆匆一如徐志摩的詩,瀟灑的不帶走一片雲彩。儘管停留的時間是那麼的短暫,你在我生命裡激起了不朽的漣漪,以致每次想起你,心裡便泛起一陣陣的波動。

要不是當初太注重碩士學位,我豈會忽略你的存在?若不是迷惑於急迫追求的一個MBA頭銜,我又怎會無法判斷人生價值觀的重要性?家人和身邊好友安慰我,指出很多冥冥中注定的事,企圖插手終究也無法挽回已定的局面。

然而我心裡卻不是這樣想的。憑著上一次的經歷,我以為這一次也能百事百順的,迎接你平安的來到我們的家,並且會是在春暖花開的那一天。無數個夜晚,我撫摸著你,幻想你躺在我懷裡的時刻,會怎樣的抿嘴微笑,調皮的眨眼睛。我甚至固執地相信你是女的,來成全我生命裡的美好。

那時候,你七歲半的小哥時不時會捱近來,撫摸我的腹部問:「BB今天乖不乖?」 我必然笑著回答:「乖啊!」,小哥就會馬上問:「比我還乖嗎?」,我也瞬間答道:「那當然是一樣乖喔!」小哥聽後,總會對腹部嘀咕幾句才走開。

移民北美已經入鄉隨俗的華裔,一般早已拋開東方傳統的觀念。儘管如此,相熟的朋友們還是對我說,如果要生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湊個「好」字最理想,並說我們家頭胎已生了個男孩,生二胎完全不會有壓力,如果不生個女兒,老年時由誰來照顧呢?連我就讀的克利夫蘭大學,商管學院裡的一名黑人行銷教授梅希也這麼說:「沒有女兒,怎能算是一個完整的家庭呢?」

梅希十多歲的女兒貝蕾我見過,嘴巴甜、情商高。每次她到商管學院的辦公室,便主動跟教授和助理們搭訕,大家都會把抽屜裡的零食分一些給她,轉一圈便滿載而歸。梅希家裡有四男一女,四個男孩不愛讀書,總愛出外惹麻煩,唯獨小女貝蕾最懂事,夫婦倆忙著工作,家裡的家務全靠女兒來幫忙打理。另一個專門教勞工與人力資源課程的猶太人教授卡巴拉說,他們家族也一直希望生男孩,可是妻子卻一連生了三個女孩。如今女兒結婚後,每一年感恩節都把夫婿帶回家,無形中他們家多了三個兒子,於是他問我:「妳說生女兒是不是特別的划算?」

我暗地裡希望有一個女兒,倒不是要塗個圓滿的「好」字,而是很單純的想若有女兒或許會遺傳我白皙的皮膚,把她打扮成小公主,給她扎各種別緻的羊角辮,揪揪辮,或者丸子頭,不適合自己的扮嫩齊瀏海也給她來一個。可是丈夫卻不這麼想,他說女孩到了青春期和交男友的時候就非常難管,要確保她在外不被侵犯毀掉名節,生男孩就沒有這種煩惱。我聽了心裡猛生悶氣,男孩或女孩到了叛逆的年齡,對父母來說皆會面臨教育方面的挑戰。丈夫的話並非完全不對,但怎麼聽起來卻像是歪理呢!當時為了忙著論文報告,我也沒閒暇去跟他爭論。

某次去婦產科診所,護士時要求喝水等漲尿,膀胱充滿尿液時才進行檢查。記得那天我還攜帶課本,在等候室裡爭取時間閱讀,醫生檢查後說一切正常,當被問及何時可以知道寶寶的性別時,他望著窗外景色,風趣地答:「等最後一片楓葉掉落的時候,應該就會知道了!」

一年中我最喜歡的季節是秋天,母親的名字裡有一個「秋」字,因此我也想為這寶貝選一個「秋」字為名。診所外遇到一個黑人護士,她知道我的心意後,熱心的建議說,Aurelia, Amber, Orla, Oakley 等都是秋季生寶寶的名字。我記下了,打算找機會跟有文學細胞的好友討論一下。

碩士班的主導老師提醒我,論文一定要在年底完成,才能在第二年春季學期,進行畢業論文答辯,言下之意是如果不加快腳步,恐怕得拖一年,才能重新安排答辯的時間,還說由數個系內教授組成的答辯委員會,要安排大家沒有教學的時間的空檔並不容易。接下來我便馬不停蹄地,投入在研究論文裡。我的論文題目涉及克利蘭夫中小型餐廳的競爭優勢,而訪問範圍是幾家座落在酉克利大道(Euclid Avenue)的餐廳。雖說這些餐廳距離大學並不遠,但在天氣轉涼的秋天奔波,加上懷孕初期不時有晨吐現象,實在不容易。

一位在凱斯西方大學唸博班的朋友,曾苦口婆心的對我說:「妳不要這樣操勞,跑來跑去的,小心掉了孩子!」

沒想到這句話一語成讖!我在前往南酉克利路(South Euclid)欲訪問的坦多爾咖啡廳(Café Tandoor),一家印度餐廳的路上,正要下車時發現兩腿之間有點微濕,伸手觸摸竟是潮濕的血跡,頓時驚慌失措,馬上把車轉出酉克利大道,駛向克利夫蘭醫院(Cleveland Clinic)。

慌亂中,我才開始感覺到腹部緩慢的抽動,從身體延上腦海,再漫延至心臟,一種我從未有過的慌和痛。下腹隱隱作痛的那種感覺,有別於記憶中所有經歷過的疼痛,我懷疑是不是魔鬼用隱形的重拳,捶入腹中把你掏出來,捏成一團團的血塊,染紅了車座和牛仔褲。那個年代只有少數人有手機,我沒有手機,自然無法聯繫丈夫。看著你印在車座上的幾朵溫潤的小紅花,近於崩潰和瘋狂的情緒便迅速張開,好比被拉到極端的一根偌大的橡皮筋,隨時會斷掉或大力回彈而弄傷手指。如今回想起來,那日的情景仍歷歷在目。

來到醫院的急診室,兩腿之間的幾朵小紅花,被護士用酒精和棉花,幾秒鐘內魔術般的消除了形跡,下體的抽痛也在服食藥物後不知何時受到了控制。原本我以為生頭胎相當的順利,第二次懷孕體內的小生命也會順理成章的,在健康的母體內發育成長。然而主治醫生最清楚整個懷孕的過程,他曾因我在停止服用避孕藥之後,短期間就懷孕而感到不安。醫生說,終止避孕藥之後,得用避孕套至少半年,才考慮懷孕比較安全。我解釋說,拿到碩士學位後我想即刻能重返職場。為了不浪費時間,在即將畢業的一年內懷孕、生子,一畢業便擁有孩子和學位,形同於同時兼顧家庭和事業啊!

我無法告訴他的是,我是新移民,急於立足和表現自己,才能被剛踏入的西方社會接受。我跟著赴美來接受醫學受訓的丈夫,他順利的上班了,但我一直找不到落腳的地方。母親表示樂意當保姆,於是我們為母親申請簽證,把她接過來美國之後,心想婚後重返校園應該不是問題。

你走了的消息很快便傳遍朋友圈,有人罵那位博班友人的烏鴉嘴,不該對著孕婦說不吉利的話,有人說我還年青不妨再試試,還有人說隔了這麼多年才懷第二胎,並非一件容易的事。當中也有熱心的朋友,燉湯做飯給我補身。到訪的人不論說什麼,都無法讓我決堤的眼睛,止住淚水。我的世界因為你的離去,成了一片原始的荒蕪,失去了自信和堅韌的稜角。

丈夫把原本佈置好來歡迎你的小房間,裡頭的嬰兒床、尿布台、收納櫃、夜燈和洗護用品等,在附近的超市廣告欄上貼廣告,慢慢地把物品一件件的賣掉。這些東西無法贈送給亞裔朋友圈有孕育計劃的家庭,大家口裡不說,心裡卻忌諱我失去你的經歷,於是我們廉價把東西買掉,也免得一觸眼即傷感。

次年,我在秋季學期答辯後,便開始在凱亞霍加社區學院 (Cuyahoga Community College) 執教。三年後,丈夫完成了住院醫師的培訓,並在明尼蘇達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我們在那一年的秋末搬離俄亥俄,離開前我注意到窗外掉落滿地的的楓葉。縱使時光荏苒,你匆匆來一趟又急促離開,不論我的心有多痛,我還是要感謝你,讓我知道什麼該牢牢握在手裡,學位和金錢,永遠都不是生命裡應該優先選擇的項目。

今夜默讀徐志摩的〈偶然〉,我並不把它當作是情詩來讀,只純粹欣賞詩句裡深一層的意涵,很多評詩人說它是一首對人生和情感的深切感悟,對消失的愛之感嘆: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走了,但你確實來過。你來過的俄亥俄,曾經有我們足跡的家,那一年最後掉落的一片楓葉,已經被我撿起放在心裡,紀念你曾在我體內,用最疼的方式讓我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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