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鷹的女兒

小說

鷹的女兒

周遠馨

** 文苑文學獎短篇小說組佳作

我是F-16戰鬥機飛行員,駐紮在安德魯斯聯合基地,離白宮最近的空軍基地。

週二清晨,在開往基地的路上,沿路楓紅,有如燃燒中的火焰,我的心思有些恍惚,從反視鏡裡看到自己滿臉洋溢的幸福,和仍然感受著週末與凱文濃情蜜意後的餘波蕩漾。

一塵不染的通透藍天,無一絲白雲浮動,是個完美的飛行訓練日!車外幾分寒意,套上飛行夾克,繡著老鷹圖騰和「漢娜戴」,瞬間,我精神抖擻的小跑至教育訓練司令部。

路上遇到指揮官威爾克斯少校,他身材英挺,沉默寡言,瘦長的臉鮮少表情,總有拒人千里的感覺,但只要與他相處一段時間,皆知他個性剛毅卻內心溫暖。他出生在俄亥俄州的空軍基地,畢業於美國空軍學院,是第三代空軍健兒。

會議室裡,飛行隊員都剛從內華達受訓回來,心情還徘徊在週末的行旅修復中,加上今天我並未排班訓練,簡報會議上,我只是在筆記本上記錄,卻毫不自覺重複地畫著K,凱文的K。

這天是2001年9月11日,我來到華盛頓空軍國民警衛隊擔任飛行教官剛滿半年,距離終極目標成為一名訓練飛行員教練的「種子教官」,還有一段漫長的路。

 

我從小就夢想做戰鬥機飛行員,像爸爸一樣。

我三歲時從台灣移民美國,爸爸是中華民國空軍千裡挑一的佼佼者,在接受F-16戰鬥機訓練,隸屬亞利桑那州的路克空軍基地教育訓練司令部AETC第21戰鬥機中隊,署名「賭徒」。「賭徒」的成員和眷屬在異國相依相護,自成一個密不可分的家族,逢年過節,我們就是彼此的家人。

我的哮喘在乾燥的大陸性氣候竟不療自癒,爸爸說我是幸運女孩,自此家人便叫我Lucky,希望我一輩子順遂多福。

或許這名字真為我帶來幸運,一直到我成年,都未再犯病。

凱文和我是校裡唯一的亞裔學生,他父親受新加坡空軍派來此受訓,隸屬425戰鬥中隊「自由戰士」。「賭徒之女」和「自由之子」從小一起長大,形影不離。

母親台美兩地奔波,凱文的媽媽成了我的代母,常掛在嘴上說我是她的「童養媳」,對我寵愛有加。

「妳和凱文在一起,我就放心了,他是一輩子不會傷害妳的人。」母親特別喜歡性情溫和有禮,學業優秀的凱文,他俊秀的臉上有兩個上揚的笑窩,即使不刻意的笑也總像是笑意迎人。

凱文一領到學習駕駛執照,便偷開家裡的老別克轎車,載著我和兩個基地長大的孩子到與墨西哥邊境的高華德靶場,觀看F-16戰鬥機在靶場上空實施炸射訓練。

我戴著當時流行的金框飛行墨鏡,傻乎乎地幻想著,「如果……不必搭民航客機,而是駕駛F-16飛回台灣,空降在水稻田中央,給阿嬤一個驚喜,那該多酷啊!」

阿嬤是家鄉的符號,她的鄉音、面容、叮嚀編織了我對台灣鄉情的追念。

「我爸說過,要先飛夏威夷,再飛關島,這兩段就需各飛超過8小時,從關島飛5小時到達嘉義,沿途需加油19次。」

我腦海裡出現戰鬥機空中加油的畫面……然而,這只是一個夢想,只有男生能當戰鬥機飛行員。

當同齡女孩忙著約會打扮時,我纏著爸爸教我駕駛單引擎飛機,18歲時拿到私人飛行執照,偶爾幫空運公司運送短程快遞,累積飛行時程。

然而,無論自己飛行技術多高超出色,想要駕駛戰鬥機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我如願進普渡大學研究所唸文學時,正逢國會通過法案允許女性加入戰鬥機訓練。這消息令我興奮的不知所措,毫不猶豫地前往空軍國民警衛隊招募辦公室報名,錄取後才告訴家人和凱文。當時爸爸已退役,在華府雙橡園擔任武官,他從未想到,繼承衣缽的竟是他的女兒,而不是兒子。

凱文在電話對那一端沉寂許久,「噢!應該恭喜妳吧……妳忘了我們的計劃?我好不容易爭取到華爾街實習,妳……」我聽出他語調中極度的失望,但此刻無人能阻擋我追逐F-16戰鬥機的夢想。

我倆在大學唸書時就規劃「我們」的未來,凱文對股市交易嗅覺敏銳,從五百元開戶交易開始,就賺了四年的生活費。他憧憬著能在金融界發展,而我則隨他居住的城市落腳,從事教育工作,組織家庭,在曼哈頓中城區的豪華公寓,一年一度的海外旅行……我們的人生計劃卻在此刻戛然而止。

二十四歲時,我成為美國第一代女性F-16毒蛇戰鬥機飛行員,而凱文也如願進入華爾街股市,在浮沉的數據中追逐致富的夢想。

 

會議被打斷,有人打開門縫探頭道:一架飛機衝入世貿中心。

我們不約而同轉頭向窗外望去,晶瑩剔透的藍天,不帶一絲白雲,90英里外的紐約氣侯不會有太大差異。

「看來是有人把導航儀表搞砸了……」威爾克斯少校在軍中已十五年,憑著經驗評估道。

「會不會是在哈德遜河上的小型觀光飛機錯誤急轉彎?」

一陣閒言碎語和間歇的嘲笑聲後,團隊繼續討論當日訓練計劃,我繼續在筆記本上記錄並重複地塗鴉幾何圖形。

十幾分鐘後,門再次叩響,一名士官站在門口,神情嚴肅道,「第二架客機,波音767,撞入世貿中心南塔,這不是意外,是攻擊。」

會議室瞬間陷入一片死寂,軍官們一時六神無主,將迫切的目光投向主持會議的艾克斯上校。

在這之前十年,蘇聯垮台,之後美國及盟國在海灣戰爭中主導伊拉克戰爭。放眼世界舞台上,美國坐擁無與倫比的力量和資源,穩居世界第一,誰也沒有預料有人敢挑釁霸主,而且明目張膽的在美國國土上。

上午10點40分,美航77號航班襲擊五角大樓!盯著電視銀幕上不斷重複的飛機撞入世貿中心畫面,傳來更令人震驚的消息:有一架被劫持的飛機,正在飛往華盛頓特區。

我們再度往窗外藍天望去,靜的尋不出一絲軌跡,華府離基地只有三十分鐘的車程!

而從和平到戰爭只需十幾分鐘!

平日,飛行軍官空中逐風,地上吹牛,此時卻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然而,此刻問題在於一個三不管,也管不著的地帶,誰將會對我們下達命令?誰又能對我們下達命令?

「航空國民警衛隊直屬州長,但華盛頓特區沒有州長,我們直受命於總統。」艾克斯上校道。

令人洩氣的事實擺在眼前:基地上的團隊沒有足夠超音速戰鬥機的經驗,沒有武裝戰鬥機,也沒有隨時準備起飛的噴射機。

惠利將軍背對十幾雙焦灼的目光,面向窗外藍天,室內再度陷入沉寂,一個幽靈般的攻擊者正在頂上領空朝著首府而來。

他轉身時似是胸有成竹,雙目閃過一道如刀鋒般銳利的光芒,對團隊中經驗最豐階級最高的兩位軍官威爾克斯和菲爾奇下令出擊!

鄰座的卡爾不時指按伸縮原子筆,咔噠咔噠在肅靜的會議室顯得格外刺耳。

威爾克斯掃視全體,越過卡爾,向我直射,我直覺地躲過他冷峻銳利的目光,心想:他絕對不會選我!我級別太低,又是個菜鳥,僅有兩年的戰鬥機飛行訓練,除了在訓練機中發射模擬武器,從未接觸過真實的響尾蛇空導彈。

此時,我們收到副總統迪克•切尼的核准:動員戰鬥機尋找被劫持的客機,進行攔截和射殺。

威爾克斯上校向我下達命令,不容多想,我隨他匆忙換上飛行裝備。

 

出發!我們從哪裡開始?目標是什麼?任務是什麼?武器是什麼?

「這簡直是珍珠港偷襲重現!」憤怒之意滿溢在威爾克斯上校話語中。

「別無選擇,必須升空,必須保護國土。」保衛國家的震撼在我心中沸騰,卻為我們手無寸鐵而感到沮喪和無奈:停機坪上的每架戰鬥獵鷹都配備了假彈和假彈藥,模擬實際軍械進行訓練。

「AIM-9響尾蛇空導彈正在武器區拆包和組裝,更換彈藥並將導彈安裝在飛機的掛載點上至少需要一個小時,武器只能留給下一組戰鬥機。」

情況嚴峻到沒有時間裝上導彈,我感覺雙頰熱騰,但卻出奇的平靜。

奔向停機坪時,上校邊跑邊下令,「我們的任務是讓客機墜落,減低在地面上造成的傷亡,聽清楚,確保客機沒有到達目標前墜毀。」

少校已緊急拼湊出作戰計劃,「民航機已失聯,劫機者無法通過儀器飛行,只能藉著地面參照物……」

「波托馬克河!」我接住他的話,整個華府機關重地被這條大河環繞,只要沿河低飛,必能看到最明顯的建築物:白宮!

我雙手微顫地拿著訓練手冊在起飛前做最後逐一檢查,背後傳來上校的吼叫聲,「妳還在磨蹭什麼?立刻出發!現在!」

他聲音中的嚴峻急迫震撼了我,養兵千日為的就是臨陣大敵的一刻,我立刻拋開手冊,憑著熱血和急迫的戰爭賦予軍人的直覺,躦進戰鬥機。

交戰規則:攔截任何接近華府的飛機,並讓它們遠離市中心方圓八英里。

F-16正常起飛需10到20分鐘,我們在數秒內就開始滾動。機組人員仍在飛機下方推開腳架,上校的戰鬥機已向前衝,我跟進,兩分鐘後我們的戰鬥機向天空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噴射衝上雲霄。

我們飛過五角大樓,地面上滾滾濃煙向上竄升,美國國防心臟遭到前所未有的攻擊!這簡直是電影中的災難畫面,不僅超出凡人的想像,在軍事演習中也從未曾有過這樣的訓練。

而此時,我僅有一百發訓練彈藥,鉛尖的簡單子彈,不是戰鬥中常用的20毫米高爆燃燒彈。

我的戰鬥機和少校平行而飛,藉著無線電商量出擊計劃。

「波音737機身比戰鬥機大7倍,」上校從透明座艙轉向我,停頓數秒後,「我來撞擊駕駛艙,破壞飛行控制系統。」他沉穩的聲音在高空中卻是既清晰又決絕。

「把尾翼留給我!」我相信只要取下機尾,飛機必會直線下降。

瞬間,腦海閃出一個念頭:或許在撞擊前一兩秒有足夠的時間將自己彈射出去,這是戰鬥飛行員受創時唯一自救之法。

然而,我立即意識到成功的機會就在撞擊一瞬間,不能功虧一簣,唯一的選擇就是停留在F-16裡與敵人同歸於盡!

我將視線投向上校和天色同一的冰藍眸光,平靜地回覆道,「單程之旅,是嗎?」

他如獵鷹涮地一聲做了個180度迴旋,揚長而去。

同歸於盡,這就是他給我的回覆。

我瞬間頭腦清醒,義無反顧。

我們按照指示向西北西方向前進,朝著波托馬克河駛去,入侵客機為聯合航空公司93號航班,原定從新澤西州紐瓦克國際機場飛往加利福尼亞州舊金山國際機場。劫機者控制了飛機,自雷達銀幕上消失後,根據判斷,折返奔向華盛頓,撞擊目標極可能是國會大廈或白宮。

我跟隨上校掃蕩天空,除了我們,沒有其他任何動靜。

沸騰的熱血此時也冷靜下來,砰砰的心跳回歸節奏,我從呼吸器裡感覺自己勻暢的呼吸,從駕駛艙放眼望去,無垠藍色大海般的穹蒼,彷彿到了外太空,一切安靜得可怕。

地面上是車水馬龍的三角商業客機中心:弗吉尼亞州的里根國家機場,杜勒斯機場,以及馬里蘭州的巴爾的摩機場。平日,三角地帶的上空如同蜘蛛網般佈滿客機、商務噴氣式飛機和通用航空飛機,班班擠滿了人。

此時,天空沒有任何飛行物,甚至沒有任何飛鳥。

聯邦航空局已經關閉美國領空,空中飛行的4500多架飛機受命降落在就近的機場!

我們在空中戰場,穿過雲層,肆無忌憚地掃蕩近三小時,聯航93到底在哪裡?難道情報有誤?

從北達科達州派來的F-16六架戰鬥機以每小時1500英里的飛行速度趕到華府領空,在一萬八千呎與我們採取高守低攻的戰略,佈下天羅地網,他們監控從海外飛入美國領空的侵襲物,我和少校負責攻擊任何低空潛入的飛行物,如同早上攻擊紐約和五角大廈的三架客機。

航空自衛隊派遣一艘巨無霸加油機緩緩移至我的戰鬥機前上方,從底部伸出一條長管,對準我身後戰鬥機中間的加油孔進行空中加油。

 

在空中執行任務四小時後,我們被召回基地。

一落地,立刻被引進擁擠的會議室做簡報。我和少校稍息站在惠利將軍前,得知聯航93已經在賓夕法尼亞州尚克斯維爾墜毀。

少校立正行禮揚聲報告,「出擊任務失敗,少校威爾克斯自請處分。」語畢,昂首屹立不動。

我挺胸立正報告,「中尉漢娜戴出擊任務失敗,自請處分。」

根據時間倒推,目標敵機在我們起飛前35分鐘便墜毀,如果聯航93繼續飛行可能在我們升空前15分鐘便到達攻擊目標,後果將不堪想像。

「你們用自殺方式捍衛國土,失敗的不是你們。」惠利將軍沉聲道。

失敗的是美國軍方一直處於被動被攻擊狀態,失敗的是缺乏敵情,北美司令部和安德魯空軍基地沒有對接上。若不是惠利將軍主動向白宮請纓,華府領空仍處在無戒備狀態。

我和威爾克斯被引至橢圓形桌前,並列面向十餘位陸空高級將領匯報,會議室鴉雀無聲,一位四星上將頜首道,「我記住你們兩位了,威爾克斯,戴中尉。」

我們接到第二次出擊的命令,立刻朝門口走去,惠利將軍喊住我們,同時轉身,接到全體將官的注目禮。此時全國籠罩在被襲擊的震驚中,世貿大樓雙子塔倒塌,死亡數字不斷攀升已過千,五角大厦被襲擊,民航客機墜毀拯救了華府,全國進入戒嚴狀態,人心惶惶,四面危機。

「好好幹,別搞砸了!」惠利將軍嚴詞厲聲,眼中卻滿懷鼓勵。

 

進入更衣室我迅速換下早已濕透的飛行服,身體底部汗尿混合的味道隱隱撲來,雖然在空中使用了特別為女飛行員設計的尿袋,但在出擊任務中,只能草草處理。站在鏡子前,我臉上佈滿了戴了四小時呼吸器而產生的壓痕,仍未恢復彈性,但也沒感到疼痛。

我剛經歷了一場誓死捍衛戰,活著返回,這是幸運還是命運使然?

出擊腎上腺素持續在標高狀態,身體自動關閉了疼痛接收器,我的頭腦也屏蔽了任何思考情緒,我換上成人紙尿褲,奔向停機坪,兩架F-16已完成導彈武裝等候著我。

騰空後接收到加密無線電指令:護送正朝著安德魯基地飛返途中的總統專機「空軍一號」。

從自殺式出擊到護送空軍一號,我的頭腦彷彿和戰鬥機一樣在雲裡霧裡,難以置信一天內所發生的種種,該不會是在做夢吧?我輕扯罩面供氧的骨穹頂,一陣悶悶的壓迫感劃過鼻樑。

交戰規則:擊毀任何對空軍一號有威脅的可疑物。我反復演習發射飛彈的動作,腦中不斷回放戰鬥機九個武器載荷掛載點:翼尖下各一個,機翼下各三個,機身下一個中心軸。

透過明亮的駕駛艙頂,我和少校交換手勢,左右護駕,目光盯著雷達的同時也憑著視覺識別目標,不放過任何飛行物體接近空軍一號。

空軍一號安全降落後,少校和我在空中透過座艙蓋向彼此行禮,他如獵鷹般帥氣利落地衝入雲霄,我在空中翻滾噴射入空中,繼續巡邏保衛華府領空。

 

連續數週,我徹夜難眠,一切都彷彿是虛幻情境。

返回基地,少校立刻打電話給妻兒報平安,而我,一個人靜靜的坐在休息室外的小院子裡,望著天空發呆。

這才驚覺,第一次出擊時,心中一片空白,沒有家人,甚至沒想到凱文。

手機裡有23個留言,7個是凱文的,我有點茫然,雙手捧著膝蓋,將頭埋在膝蓋之間。是我太專注執行任務,還是愛的不夠?我將生命豁出,是執著還是自私?或許,只有爸爸才能理解軍人的天職。

 

我們視死如歸被譽為英雄,卻又因任務失敗而死裡逃生。

排山倒海而來的媒體讓我措手不及,充滿戲劇性的報導令人厭煩不已:有人形容我們是神風特攻隊的英雄,也有極端者在社交平台指控我們是「殺人犯」。

「你們在空中出擊,知道自己要與客機同歸於盡,有什麼想法?」記者犀利問道。

「只有一個想法:擊落客機,不惜代價。」

「當你沒有武裝便出擊,心中害怕嗎?」

當時我腦子一片空白,只想著朝客機機尾衝去,讓客機墜落,「我入伍時宣誓捍衛憲法,抵抗所有國內外敵人,這是不會改變的。」我對記者鑽營的問題開始感到不耐煩。

「即使付出生命代價?」精幹的記者眼光透過他的老花眼鏡,有些吃驚,有些懷疑,他想從我們的回答中探出蛛絲馬跡,對白宮或司令部進行深調,將會又是個頭條新聞。

我緊接著回答,「國家訓練戰鬥飛行時,從未教我們如何進行自殺式攻擊,上級也沒有下令讓我們自殺,但在沒有武器之下,這是唯一可行之路。」

但,質疑之聲此起彼落:F-16戰鬥機知道攻擊目標是美國商用客機,機上滿載美國公民,難道你真的會擊毀這架客機嗎?親手殺死無辜的美國人?

一直到多年之後,我才能安靜下來反思當時的形勢:93號班機上的人,無論如何都難逃一劫。

少校思忖半响,眼中滲透出銳光,「我們要反思,因為我們從未預見這種攻擊的可能性,這是我們『想像力的失敗』。美國必須為另一次襲擊做好準備,因為敵人會再次嘗試攻擊我們。」

「在我看來,我的出擊是失敗的。我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是聯航上犧牲的乘客和乘務員,他們的所作所為不僅勇敢無比,犧牲自己的生命,拯救了地面上無數的生命!」

在閃爍不停的鎂光燈下,我突然意識到,若不是他們,我可能早已撞擊這架客機而犧牲了。「是他們救了我的性命,在某個程度而言,我是幸運的。」

訪問結束,從座椅上起身,剛邁出一步,腳下卻似踩入雲裡,只覺瞬間天旋地轉……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醫生含笑告知我並無大礙,只是有了身孕,過度疲勞所至!

我懷孕了?頓時耳朵嗡嗡作響,呆愣無語,只聽到自己心跳的在胸膛撞擊,這怎麼可能?

我立刻想將消息告訴凱文,卻不知如何開口,這一切來得太突然。 在我們都還懵然不知的時候,一個孩子竟已經悄然到來,隨著升空出戰。

若我知道自己有身孕,還會升空進行自殺任務嗎?如果我不幸犧牲,豈不連累了無辜的骨肉?

原來,我沒有自己想像的這麼勇敢果決。

連日的高壓和緊繃之下,我內心的交戰瓦解了,禁不住掩面嗚咽,是死裡逃生的喜,還是自責連連的悔,從來沒有比此刻為自己活著更感到慶幸。

我不在乎自己是空中英雄,不再陶醉在壯士一去不復返的豪情,也不再輕言犧牲,我要為我的孩子好好活著!

電視銀幕上出現美軍入侵阿富汗的畫面,為防止蓋達地組織等激進組織重起爐灶,一場名正言順的反恐戰爭自此開始。

心中為911的災難悲劇感到快意恩仇,但,我本能的輕撫著小腹,做母親的怎能傳遞仇恨報復的想法給無辜純潔的生命?我默默地安撫道:孩子,願你以後不要看到戰爭的殘酷。

凱文和我婚後七個月,我們的兒子來到世上。

舉國上下不分階級、族裔,人人的情緒都是如此地團結一心,殲滅萬惡的賓拉登和恐怖蓋達組織成為一個共同的神聖使命。

凱文對戰爭深覺厭惡,為兒子命名為Pax派克斯,拉丁語裡和平的字根。

「什麼賭徒之女,自由之子……這些都不重要,這個世界需要和平。大家能賺大錢,過好日子才是王道。」

他賺得人生第一筆財富三萬美金,體會到商場如賭盤的刺激和豐厚回報。然而,他的野心不止在交易所做買賣,他夜間自學,因緣際會,成為一名共同基金和股票分析師。

伊拉克戰爭開始,我奉命到伊拉克服役。每次完成任務回到家,彷彿兒子又長高了幾吋,再也無法像從前抱他轉圈圈,我何嘗不想看著兒子成長的點點滴滴,享受凱文風生水起的名利成就?但作為一名軍人,投身於捍衛國家,只能暫時將為人母和為人妻子的責任擺在第二位。

股市、風險、財富在凱文的世界如火如荼的展開;戰爭、反恐、生死則主宰了我沒有定數的世界。

聚少離多,我們在兩個極端的世界裡追逐各自的夢想。孤寂的天空和貪婪的華爾街,這兩個世界的距離越來越遠,彷彿派克斯是我們僅有的交集。

 

中國大陸市場經濟蓬勃發展,吸引無數美資公司到中國淘金。一般分析師需要10到15年的經驗才夠格擔任共同基金經理,凱文的雙語成為一大優勢,不到十年便擢升為經理,派往中國開發共同基金尋找更多有潛力的小公司。

凱文極力想說服我隨他到中國,「外派人員在中國就是人上人,豪華公寓、保姆司機,妳在北京想做什麼都可以,我們每年坐頭等艙回美國一次,妳隨時可以台灣看阿嬤,派克斯可以學中文……」

「還有,我們一家人就可以在一起。」他何嘗不是在挽救我們走入死胡同的婚姻?

「這些年,我只忙著工作,沒有真正的好好的照顧妳和兒子,這是多難得的機會,我賺這麼多錢,不就是為了給你們富足的生活?」凱文的話如一汪濃濃的暖意流淌心間,這是我幼時認識的暖男,然一波波的愧疚沖散了感動,沒有好好照顧家人的豈止是他?

我們分居兩地,奔波於紐約和華府之間;我出任務時,兒子託給父母照顧。

對派克斯而言,爹地像是一年四季的聖誕老人,派克斯五歲時見爹地第一句話就是,「這次你要待多久?」或「你什麼時候回紐約?」他從小就訓練自己調整期待,到了爹地離開前一天,開始悶悶不樂,寡言聽話,甚至會提醒爹地。慢慢地,派克斯不再嚎啕大哭,而是靜靜的揮手告別,落寞的回到他的遊戲中。

而對於我的不定時出勤,我幾乎沒有記憶,或者我根本不敢回首看到他無辜的小臉。我以為有了外公外婆的全時間照顧,就能彌補我的缺席。

我無言地看著凱文,髮膠梳理整齊的髮式,一絲不苟,名牌黑框眼鏡後的眼神是尖銳還是算計?嘴角牽起的笑是商場上的無情還是傲視?他是誰?

在我眼裡,他努力賺錢,為的不是我和兒子,而是享受風險的刺激和贏家的自滿。我和兒子只是圓滿他勝利人生的一個背景。

我從來沒問過他我在他眼裡是什麼樣的妻子和母親?

我多盼望我和凱文一起陪伴兒子長大,在一個桌上吃飯……然而,我怎捨得放棄駕著戰鬥機裡在天空翻滾的夢想?我是屬於天空的女兒。

我雙手捧著他白皙滋潤的皮膚,再摸摸自己經年在高空曝曬而乾燥多皺的臉龐,想哭又想笑,我取下他的眼鏡,輕吻他的薄唇,低喚他的小名,心中泛起陣陣割傷的痛。

我心知肚明,這一去,他必淪陷在青春美貌的女子的溫柔裡。

我無法割捨自己的軍旅理想,是該放手,讓他奔向他前程的時候了。

我將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交給他,他欲言又止,在彼此的懷裡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場。

我們陪兒子度過或許是他最後一次的天倫之樂,派克斯夾在我倆之間,緊緊不放,我們三人再次相擁 ……隱隱的啜泣,家,就這麼散了。

在戰場上,我能叱吒風雲,無畏無懼,但是,面對獨自撫養孩子,我卻絲毫沒有把握,深怕任何一個決定都將會影響他的一生。

 

十年,一晃即過。

老戰友威爾克斯約我在酒吧見面,為恐怖分子就地正法乾杯。他臉上剛強的線條變得柔和了,仍惜字如金,面容多了些笑容,他升調到國防部長辦公室負責「作戰準備」,而我兩度伊拉克服役後,升為少校。

酒吧的大銀幕上重複出現歐巴馬總統宣布美國已經完成獵殺賓拉登的消息,華府和紐約街頭出現不少民眾歡呼遊行。

十年的等待!我們的頭號敵人終於被殲滅了,威爾克斯和我卻沒有如釋負重的興奮,如同老友般的話家常。在反恐計劃中隱藏著各種暗流湧動,就連五角大廈都難以預料,我們一口氣飲盡啤酒,一股說不清的沉悶縈繞在心頭,不禁自問:這一場戰爭真的結束了嗎?

 

回到家,派克斯和他外公同坐在電視機面前,目不轉睛盯著電視銀幕上歐巴馬總統透過衛星全程觀看海豹突襲隊獵殺賓拉的過程。派克斯興奮地從沙發上一登而起,比劃出跆拳道迴旋踢攻擊的招式。

爸爸退休後和媽媽全時間幫助我照顧派克斯,「從妳到伊拉克出任務,他就養成看新聞的習慣,追踪戰戰地新聞。」

「媽,將來我要進海豹突襲隊。」派克斯酷似凱文的眉目俊朗,臉蛋還有尚未褪去的嬰兒肥,身材結實敏捷,性情內向不多話。

「什麼?」爸爸故作吃驚狀,「你爺爺,外公和你媽媽都是F-16戰鬥飛行員,你居然要去游泳?」

派克斯已經快和我一樣高,赧笑不語,在沙發和外公玩起擊拳遊戲,一邊玩耍,一邊故作輕鬆說他暑假不想去北京。

我沉默一瞬,每年暑假將兒子送到北京,開始時派克斯還興致勃勃,和同學炫耀他爬上長城,去年開始,因為錯過同伴們都去的夏令營而悶悶不樂。

他極力想說服我,「那些富家小子們很怪異……」

凱文在北京建立了有權勢的關係網,和朋友合資房地產業,做的風生水起,朋友圈多為官富二代,一個外國人藉著緊密的關係步步爬上金字塔尖。

我擔心他小小年紀就有歧視的想法,緊緊相問。

「譬如說吧,有的男生穿著一身亮閃閃的名牌衣服,穿限量版球鞋,什麼麥克喬登的鞋子,一雙一千美金,可是從來沒看過他們在籃球場上打球,不是很怪嗎?」

 

我意識到兒子慢慢長大了,需要我更多的關注和參與。青春期的男孩,需要一個男性榜樣,除了外公,別無他人。他和凱文遠隔重洋,一年難得見一面,幼時對爹地的崇拜已蕩然無存,父子之間漸行漸遠,甚至無話可說。

我怎麼忍心剝奪他父母的關懷,讓他孤單的長大?

賓拉登被獵殺,美軍也全部撤離伊拉克,戰爭結束,我的任務也告完成。為了好好撫養派克斯,我決定退役,加入洛克希德公司的F-35閃電戰鬥機的研發工作。

 

紐約,曼哈頓。

凱文來紐約出差,帶著兒子在華爾街上的證券交易所附近溜達,眉飛色舞地談起他從實習生升到「藍西裝」的甘苦。

「在交易大廳,你會看到交易者尖叫、揮舞手臂、瘋狂的使用肢體溝通。一切都發生的非常快,如果你錯過了一點,你就輸了。」

派克斯淡淡地哦了一聲,低聲道,「現在都是網上交易。」

凱文湊近輕聲問我是否記得他慶祝「藍夾克」的晚宴。我怎會忘記?

能穿上代表新地位藍色西裝,成為一名交易員,是他進入金融業的第一大步。

為了給他一個驚喜,我穿上嶄新的制服,閃亮的軍階扣,英氣十足的軍帽。他見了我,眼中略為吃驚,「怎麼不穿我買給妳的小禮服?妳是派對的女主人……」

我心一抽,他這是嫌棄我嗎?便尷尬笑說這是我完成飛行教官訓練的進階制服,是飛行官的榮譽。

他在我額頭輕吻一下,「我不過是要炫耀一下妳性感的身材,讓他們羨慕我!」便匆匆挽著我赴約。

來賓的女伴們都穿著時尚,我一身軍服在充滿俊男美女的大都會法式餐廳,彷彿有些格格不入。正當我後悔沒有穿小禮服時,一個女賓噙著笑朝我走來,「我從未認識會駕駛戰鬥機的女飛行員!可以和妳合影嗎?」

焦點突然往我聚集,凱文的朋友們紛紛向他聚攏,滿面羨慕之情,輪流和我照相,在昏暗的燈光裡,他手持雞尾酒,溫柔的眼光從未離開我,眼角唇邊盡是說不出的喜不自勝。

自我們七歲相識,頭一次意識到我們屬於不同世界,一頭通往戰鬥奉獻的高空,一頭抵達財富權力的高峰。

 

北京的養尊處優讓凱文高富帥的面容上更顯優雅精緻,彬彬有禮之後卻和人產生了距離感。他在深奧如雲的交易場上如魚得水,在嗜血無情的買賣中游刃有餘,或許,名利雙收之中也找到自己的歸屬?

派克斯頭戴棒球帽,兩頰泛著少年紅,禮貌地回應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嘗試以無關緊要的問題讓兩人的對話繼續下去,而凱文在每個問題上大做文章,極力想博得兒子的共鳴,。

「我把我致富的經驗傳授給你,跟著我學,你二十歲就能成為百萬富翁……

派克斯擠出尷尬的笑,噢了一聲,側頭和我轉變話題。

我對凱文投去不解的眼神,他無奈聳肩,兩手一攤,竟有些油膩浮華。

我們之間共同的語言似乎早已蕩然無存,只有極盡可能的和平相處,為給派克斯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

我們隨著人潮來到原爆點(Ground Zero)博物館,被受難者紀念場所的肅然之氣所震撼。凱文被北京來電打斷,我回望在博物館外專注講電話的他,驀然發現家人相處的緣分只是遙遠的記憶,既甜蜜又辛酸,我不怪任何人,我選擇了我的夢想,至少我還有兒子。

派克斯從他外公口中知道他媽媽在911那天的自殺任務,貼心的將手搭在我肩上,有一種驕傲與感同身受,靜默地陪著我走完整個博物館,就如同那一天,他在我的子宮裡伴隨著我衝上天空。

我在紀念碑前的水池旁沉思,望著曾經的雙子星的天空,頭靠在派克斯的肩上,「媽,我以妳為傲!」

頓時,我的淚水奪眶而出,自911以來積壓在內心深處複雜疊加的情緒,身處一線面對敵人的堅忍,隨時待命的奉獻,恐攻的不確定、和親人分離的無奈,終於在原爆點釋放回歸。

在兒子的陪伴,從來沒有比此刻更感到母子心連心的力量。

 

派克斯個頭遠超過我,心智上還像個孩子,每當他把下巴貼在我頭頂,就是想討個擁抱,卻不知如何開口。

「馬麻,晚上吃什麼?」是他最常用的撒嬌掩護,儘管他中文不流利,但也學台灣表哥姐們親暱的喊我「馬麻」,而每次我都毫無招架的投降。

他平日安靜自在,但一到跆拳館和球場上,就殺氣沖天地攻擊和競爭。當他突然告訴我高中畢業後要參加海軍陸戰隊時,我並不以為意,笑問,「去年不是想進海豹突襲隊嗎?」

不久前,一個來自肯塔基的海軍陸戰隊員在阿富汗戰區,以一己之力衝進被敵人埋伏的地區,長達6小時的戰鬥中,解救被困的隊友。

歐巴馬總統將最高榮譽勳章掛在這名戰士身上時,派克斯肅然起敬地對著電視銀幕敬禮,「他只有二十三歲,是歷史上獲得這個勳章年紀最年輕的,哇!」

「你也想要勳章?」我在飯桌上繼續寫報告,漫不經心地回道。

他認為海軍陸戰比較著重搏擊武術,較適合自己,「當然啊!不過,我先要當一名勇敢無畏的戰士,我要保護美國,我要保護妳。」

我緩緩抬頭欣賞眼前臉上還有剛冒出青春痘的大男孩,曾幾何時,我和我的寶貝轉換了角色,成了被保護的一方。但願自己不是失職的母親,能陪著他走過這一段成長的旅程,做他追求理想的後盾。

 

微信一端傳來幾近咆哮的聲音,我從小熟悉凱文,第一次聽到他如此激動,頻臨怒吼邊緣,「我…的兒子去當兵?我的臉往哪裡擺?」凱文被這突來消息急得幾乎結巴。

「當兵有什麼不好?別忘了自己的出身……」我冷語反擊,像是戳中他的要害,他久久不語。

他父親返回新加坡後數年合約到期即退役到新航任機長,他對空軍的感情,越來越淡,或許因為曾是英屬地,他對國家民族的感情也不如我承載的濃厚。很快地,功利主義的報酬取代了他的熱情。

我何嘗不希望他能循規蹈矩地念完大學?凱文為兒子準備了一百萬的教育基金,滿十八歲就有使用權,甚至要動用人脈透過體育獎學金讓他入學。

他恨子不成龍,枉費他的苦心。

父子反目,我只能想辦法彌合父子的裂痕,「他已經報名,下個月就要去集訓,我真……無法勸退。他才十八歲,讓他去體驗一下人生,看看世界,四年合約滿了還有機會讀大學、研究所……」

彼端靜默良久,我們兩人都被彼此逼到沒有退路,傳來低沉壓抑的聲音,「就像妳當年報考空軍戰鬥飛行,沒和我商量,沒和任何人商量……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我突然明白了,我和凱文的裂痕在我加入國民自衛隊就開始了,從裂痕到鴻溝往往只是一念之間的距離!

 

我們都累了!

這場反恐之戰延續了二十年,美國與窩藏世仇蓋達的塔利班之間的漫長糾葛終於落幕,拜登總統決定在911恐攻二十周年紀念日之前,將所有駐阿富汗美軍都接回國。

戰爭結束來的如此倉促,震驚全國!

我卻無法開懷釋然,心中惦念著駐紮在土耳其的派克斯。

他通過極其嚴峻的訓練和考驗,成為海軍陸戰隊的下士,數月前才接到第一個任務:被派到喀布爾協助撤軍。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年方二十便經歷常人沒有的經歷,但,我也心疼,他的成人洗禮不是股市交易的財富,而是風雲突變的戰爭。

「聽說從阿富汗撤軍後,我們便可以提早回美國。」孩子想家了。

「我想吃三杯雞!」他一撒嬌,一陣酸熱襲至我眼眶,如今角色對調,我守在電視機旁不錯過任何一個戰地新聞。

十歲的孩子,是如何面對母親在烽火四起的戰場上冒險搏鬥,掰着手指數著期盼著團圓的時刻?承載著超出孩子難以承受的煎熬和不安?

難道,或許,這就是他決意參軍的原因?戰爭,在他純粹的心靈烙下刻骨銘心的影響,難以分割。

戰爭洗禮過後,豈有奏凱而歸的英雄?隱藏在剛毅英勇之下的慘烈和創傷伴隨一生……我對著手機發呆良久,有股衝動想和凱文傾訴如夢魘般糾纏我的焦慮,畢竟他是孩子的父親,然,木已成舟,愧悔又有何用?

「媽,我學到很多東西,太酷了,陸戰隊是個大家庭,我想繼續留在軍中發展……」兒子積極熱情,給予我短暫的安慰。

我不辨憂喜的發楞。當年我義無反顧的報考空軍,屢次作戰,我的父母是否也擔驚受怕?我的母親做了一輩子的軍嫂,擔心丈夫、女兒和外孫在空中地面的安危,她是怎麼熬過來的?

我打電話給媽媽,卻哽咽無語,再多的感恩之情、歉疚之意都在不言之中。

 

一場完善的和平的撤軍計劃,卻被阿富汗政府軍不戰而降所擊碎。

受美軍訓練的政府軍隊,裝備強大卻像塑膠一樣不堪一擊,在短短十一天內被沒有一架飛機,留著鬍子穿著袍子住在山洞裡的塔利班擊潰。

誰贏得了最後的勝利?

說不出所以然來,我聯絡上老長官威爾克斯,他現任五角大廈國民警衛局副局長,我的第一戰情線索。沒想到兒子離戰爭如此之近,總想聽點什麼令人心安的消息,任何消息都能打消我的憂慮。

老長官確認我們與塔利班簽訂合約,喀布爾機場由美軍控制,和平撤退。「別擔心!等他回來,小派克斯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到我家一起烤肉,他還不能喝酒吧?」威爾克斯安撫道。

我的寶貝再六個月就滿20歲了。

 

「數以千計的阿富汗百姓迫切希望能搭上最後一批撤離航班,媽,好混亂的畫面!我們來這裡就是保護他們能安全離開,保護美國公民…我很好,別擔心,倒數6天。」派克斯到了阿富汗每日發簡訊給我。

疫情中,倒數第四天,我在網上訂購了雞腿,老薑和九層塔,準備試做三杯雞,興沖冲的開門收貨。

兩位軍官在門口,我立刻判斷出是海軍陸戰隊,直覺告訴我這意味著什麼,胸口一窒,雙手顫抖的掩口。

不!不可能!不自覺的往後退了幾步,腳一軟,整個人墜入沙發裡。

難道是昨天8月26日在喀布爾機場發生了自殺式爆炸事件?新聞報導了13名美國軍人不幸喪生的消息,我告訴自己!我的寶貝三天後就要回來了,不會是派克斯。

「機場發生襲擊事件時,派克斯正幫助疏散人員和守衛檢查站,一阿富汗家庭跨過檢查站,遺漏了三歲的女兒,派克斯回到人群中找那小女孩時犧牲了。」

我渾身麻木,腦子一片空白地盯著兩位軍官,喉嚨緊缩地吐不出一個字。

 

凱文趕回美國,巨大的創痛將我們的心重新串在一起,他擁我入懷,久久不能言語,過去的爭吵、誤解、分歧、失望在失子之痛前瞬間化為雲煙,有誰能在此刻給彼此更及時的慰藉?我們在派克斯的房間,翻閱著兒子的照片、獎杯、玩具,笑淚交混,談起兒子成長的點點滴滴,說到各自對兒子未盡父母之職的愧疚,淚光湧現,回憶我們的童年種種,竟一夜無眠。

他的朋友開著一部黑色賓士來接我們,我身著退役時的軍裝,凱文面色蒼白,墨鏡後盡是無限悲戚,仍細心扶著爸媽上車,一路到安德魯空軍基地,未有人交換隻字片語。

十三位陣亡軍人的家屬在接待室裡排列等候載著靈柩的空軍運輸機降落,窗外飄著秋風掃落的葉子,晴空萬里,卻輕輕地帶來一抹寒意。

總統專機到達,拜登總統和夫人加入三排政府高官行列,覆蓋國旗的靈柩由六位士兵抬到車內。

士兵將一個折疊整齊的國旗交到我和凱文的手中,一切是如此沉重肅穆,凱文、爸媽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痛,已超越了淚水和哭泣能表達的極致。

我的寶貝躺在其中一個木盒裡,我的寶貝……

 

總統和夫人朝我們走來,「派克斯是個英雄,為了拯救他人生命而從事危險、無私的使命的英雄。我們不會忘記,請節哀。」

他將一枚獎章掛在我脖子上,他頓了頓,望我制服一眼,「少校,我記得妳,當年妳駕駛戰鬥機升空的英勇事蹟,謝謝妳。」

我什麼都不要!我願意付出一切換回派克斯。

生命,在戰場上瞬息化為塵土,最後成為一個新聞報導中的數字,數秒鐘的畫面;生死,或許在政客早餐會議上的一個決定,就早已注定。

我為國家獻上年輕的生命,被譽為英雄,二十年後,我的孩子步我後塵,卻沒有回來!是命運使然,人生無常,還是政客輕忽?

二十年來,到底是誰騙了誰?這場戰爭打到最後,塔利班勝利回歸,為的是什麼?我依然無解。

我靜默地向總統行軍禮,「總統先生。」

再無贅言。

 

我們跟隨掛滿國旗的靈車,護送靈柩到教堂。

一部吉普車駛進基地停車場,熟悉的身影快步走近,老戰友威爾克斯趕來接派克斯回家。

我舉手向他行禮,久久不能言語。二十年前,我們在共同在此度過生與死的淬煉,內心翻湧的情緒如決堤般決堤而出,我雙肩控制不住的顫抖著。

他將我輕擁入懷安慰我,「孩子回來了。」

於是,我們又回到了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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