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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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苑文學獎散文組第三名 離開台灣的時候,攝氏十度,據說是超級霸王寒流來襲,街上基本上看不到人,就算有,也只是裹成圓球般的甜甜圈人,為了生計,汲汲營營奔赴下一頓溫飽。 抵達紐約的時候,也是攝氏十度,據說是近一個月來最溫暖的一天,街上熙熙攘攘,衣裳花花綠綠,像是彩色巧克力豆灑在了繽紛的曼哈頓冰淇淋上,美得令人不能直視。 也許就是這樣的天差地遠,註定了我的水土不服。 想起那個溽夏,台北的夜晚好不容易涼了些,他牽著我的手,慎而重之地告訴我,他想來美國再念一個學位,想看看更寬廣的天空是什麼樣子,希望我能陪他一起。 我沒有考慮過其他答案,他在哪裡,哪裡就是我的家。 「我願意,天涯海角都隨你去;我知道,一切不容易。」當我向任職多年的學校提出留職停薪的請求時,腦海裡反覆迴盪的就是這幾句歌詞,說來可能矯情,但我真的愛我的學生們,最後的那堂課,我們都哭得很慘,我如此任性離開,他們卻沒有怪我,反而祝我幸福,這讓我更愧於承擔他們的真心,我只能帶著罪惡感,淚眼模糊離開學校,告訴自己一定要無悔。 那天他為了省錢搭了一個多小時的地鐵來JFK機場接我,豪邁地撒錢讓我們搭計程車回家,又買了一碗學校對面中餐廳九塊美金(台幣約兩百七十元)一碗的牛肉麵讓我當晚餐,我吃了一口,又油又鹹,嫌棄地把麵推到一旁,說著這要是在台灣早就倒店;我永遠記得他的神情,他瞪大了眼表示不可思議,說這已經是附近難得的高貴美食,以後我們可是吃不起的,別太浪費了,說著說著就默默把麵吃了個底朝天。 現實這記重鎚,就是從那時狠狠在我頭上敲下第一鎚。 我們都沒有了收入,只好把日子不停算計,彷彿再多算幾次就可以再壓榨出一兩滴金錢蜜汁。 一趟地鐵或公車費用是二點二五美金,來回就是五塊,實在坐不起,於是盡可能走路,他為了買一台便宜的二手電腦螢幕,可以雙手交替扛著螢幕穿過中央公園,再走一個小時的路回家;吃飯除了自己開伙,通常就是吃學校旁邊的餐車,六塊錢買個便當打發兩餐,再好一點,走半小時吃個一碗十塊錢的拉麵就很知足;第一次坐進餐廳用餐還是堂妹請客,那頓韓式燒肉真真是我難以忘懷的美味,那是我們克勤克儉的小日子裡難得的奢華,像是突然華麗變身的灰姑娘,能在舞會中恣意一舞,也足夠打回原形後回味再三。 來美時我懷著五個月的身孕,憑藉著在台灣查到的華人婦產科醫師資訊,單槍匹馬去了醫院櫃檯詢問,用破英文東問西問,才終於知道人家說這位醫師兩年前就不在這裡工作了,而他們也沒有其他會說中文的醫師;我真的是愣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後來還好有位好心的櫃檯小姐告訴我馬路對面聽說有一間華人醫師診所,可以去問問;我大喜過望,走到路口,陽光亮晃晃地照得地面都在反光,我不知道是哪一棟大樓,只好每一棟每一層都去找,還被好幾個警衛當成怪人,我心裡很慌,很怕找不到醫生照料我的孩子,眼淚幾乎就要被逼出來,所幸終於在第五棟大樓的第七層,終於找到那間診所,確定他們可以收我的學生眷屬保險,直到這時,我才在櫃檯前掉下眼淚。 我滿懷衝勁的先生沒日沒夜地拼了命在讀書,最早到校最晚離校,他為了我們的將來在努力,我都知道,但我不知道我會這麼寂寞。 Frank Sinatra和 Alicia Keys 傳唱的紐約是多麼令人心神盪漾,彷彿只要進入這個華麗的水泥叢林,便沒有什麼可以阻擋你前進。 但陪讀的我,面對的是房間悄無聲息的壓迫,是親友鴻雁飛絕的孤單,是懷孕身體不適的忍耐,是金錢匱乏殆盡的恐懼。窗外大雪紛飛也好,霪雨霏霏也好,總只有我獨守斗室,烏雲怎麼也驅不散,像是將要溺水的人,即使發瘋似地想求救,卻依然慢慢下沉,被泥沙和水草緊緊綑住,無法呼吸。那些原本屬於我的喧喧嚷嚷,都走了遠了,我想著念著,卻像握不住的沙,只能聽之任之。 但這還不是潭底。 生下孩子那刻我徹底虛脫,急急問先生孩子的手指腳趾是否健全,沒有注意到護理師微微的愀然變色。 幾個小時後醫師一臉凝重地來了病房,當時先生不在,醫師說著小孩口腔什麼地方沒有發育完全,反覆講著一個詞「Cleft Palate」,她無法吸吮,不能用一般奶瓶喝奶,會需要開刀和很長時間的照顧等等,哇啦哇啦的,我基本沒有聽懂,只能拜託醫師把這個詞寫下來,我再好好查一查。 醫師走後,我連忙拿起手機查翻譯,是唇顎裂中的軟顎裂! 霎時用天崩地裂都不足以形容我的崩潰,我的世界瞬間全黑,我在病床上大哭,很自責我是不是哪裡沒有注意身體,為什麼是她要受這種罪,我能夠照顧好她嗎,我完全不知該怎麼做,誰可以幫幫我…… 這時天使出現了,這位年長的護理師帶著一堆特殊奶瓶過來,告訴我她去翻了醫院的所有庫存,各家廠牌的唇顎裂專用奶瓶都在這裡了,她陪我抱著女兒一個一個奶瓶試,看看哪個最適合她;她告訴我其實這不是太嚴重的疾病,還是可以治癒的,不需要自責,孩子還是可以擁有正常美好的人生。 她的話像是熨斗般燙平了我痛苦皺摺的心情,我看著女兒努力喝奶的樣子,終於能鼓起勇氣面對,她都這麼努力了,我怎麼可以廢在這裡一事無成? 醫院慎重對待我們的女兒,找了十幾個醫師和護理師跟我們開會,詳細解釋軟顎裂的手術治療和照護方式,送了我們很多所費不貲的專用特殊奶瓶,且一直到她十個月大動手術之前我都可以隨時向他們問任何問題,我實在是萬分感謝,心裡也終是踏實許多,原來恐懼是因為無知,當知道明天要面對什麼,想著原來有很多人可以依靠,就不那麼害怕了。 先生給予我最大的支持,他從來沒有怪我,在我只知道哭泣時,他立刻查了許多資料,告訴我這就是機率問題,跟我做了什麼或沒做什麼都沒關係,我們要做的就是按部就班好好照顧她,她有我們的愛,一定可以度過所有難關。 時間證明,手術極其成功,女兒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說話清晰、聽力正常,長成了活潑愛笑、人緣極佳的明亮孩子。我無比感謝當年協助我們的醫護人員,對他們來說可能只是日復一日重複的工作內容,對我們來說卻是照進晦暗水域的璀璨陽光,讓我從最深的潭底能夠向著光,一步步往上游,直到浮出水面,真正被救贖。 我總是記得那個積雪正在融化的春日,我們去中國城補貨,他的超大背包裡裝著滿滿的冷凍水餃,雙手提著生鮮蔬菜,我手上提著五塊錢的阿華燒臘便當和蒸包皇的六個大肉包,要從一百二十五街的地鐵站爬一個長到會懷疑人生的斜坡回學校宿舍,那時我懷著孕,氣喘吁吁遠遠落後,他其實也很累,袋子的沈重在他手上刻出了深深的紅痕,但他還是回頭,跑下來接過我手上的所有東西,叮嚀我別滑倒慢慢走就好,轉身再悶頭奮力前進。 是在那一刻,我覺得真沒有嫁錯人。 很多很多年後,我們過上穩定的日子,他做著夢寐以求的工作,臉上都是笑;孩子們也快樂地用中英文嘰嘰呱呱地聊天吵架,臉上都是笑;我看著我愛的他們,臉上也是笑。我們只是一對平凡夫妻,只是一起狼狽淋過了台北的滂沱大雨,瑟縮忍過了紐約的簌簌風雪,而終於抬頭看見溫暖的加州陽光,那樣的平凡夫妻。 苦盡,終於甘來。 原來岸上風景如此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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