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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苑文學獎短篇小說組佳作
我知道小喬終究會嫁給博宙。我只是希望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不然,就希望她別找我在婚禮上致詞。 那是七月初很熱的一天。小喬傳訊息來的時候,我才剛吃過晚餐回到家,趴在床上滑手機。島國的夏天燠熱難耐,連只擺得下三張塑膠小方桌的小吃攤都得安裝冷氣。老闆娘從客人手上接過幾枚硬幣後,總要煞有其事地將塑膠門簾仔細掩上。 連續幾個禮拜,我每天都在不同的麵攤、小吃攤流連,回家的路上還會順手買杯珍珠奶茶,怕出國後就再難吃到了。 「你有沒有空?我可以打給你嗎?」小喬不會貿然打電話給別人,不論事情多麼緊急。 「好啊,現在嗎?你還好?」 「不太好。其實是很痛苦。我到家打給你。」 小喬一點也不是小題大作的人。痛苦這樣的字眼,出自我這個老愛自怨自艾的人嘴裡還差不多。我知道事情一定很不妙,忍不住往最糟糕的地方猜測——懷孕了,或被博宙甩了。
從我家到小喬的住所,坐捷運不過三站,但兩條捷運線的轉乘站之間,有好幾層樓的高度差。掛掉電話以後,我從家裡一路跑到捷運站,在轉乘站又逢人便借過,沿著手扶梯左側一路向上快走。我一面跑,一面想到小喬曾經對我說,自己的爸爸不顧保護令,到學校等她放學。 那天我下班晚了,隨手買了個紫米飯糰在禮拜會堂旁邊的休息室胡亂啃著。我甚至不記得自己究竟問了小喬什麼問題,可能只是開玩笑她生得這麼完美,一定是爸爸的小公主。 「我有跟你說過我爸爸的事嗎?」 「沒有。」我吸了一大口鮮奶烏龍。 「小時候,爸媽感情不太好。我當時太小了,印象有點模糊,只知道他們常常大吵,爸爸會對媽媽動手。總之後來媽媽申請了保護令,我們很久沒有見到爸爸。小學四年級某天放學,我到停車棚牽了腳踏車,發現爸爸在校門口等我。」小喬說到這裡,我突然咬到飯糰裡的鹹蛋殼,上下排牙齒像過馬路時漏看了人行道與柏油路間的小階台,滑了一跤。 「記憶裡,爸爸身形很高大。他很親暱地叫我的小名,手上還提了一袋東西,大概是禮物,但我很害怕,拼了命地蹬腳踏板。感覺爸爸好像在後面追了很久才放棄。回想起來,我那樣逃跑,一定很傷爸爸的心。」 「大家趕快進會堂,聚會要開始囉!」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被人催促了卻感到開心。 後來我偶爾會想,為什麼小喬能用那麼平和的音調跟表情,把自己的事一股腦兒說出來。平和得,任何安慰的話都顯得不合時宜。
要愛小喬,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我覺得那甚至動用不上愛情。小喬很漂亮,還很香。就算是剛吃飽飯就挨著她說話,聞到的也不是大蒜或洋蔥,而是一種很本質的好聞氣息,像在嬰兒的脖子周圍就是能聞到奶香。女人對女人的外貌總能雞蛋裡挑出骨頭,但小喬的美,連女人也不得罪,像端詳一件完美的藝術品時,忍不住感覺自己的氣質也提升了。 小喬最常穿的那件藍紫色襯衫有著圓領子,七分的袖口上鑲著兩顆珍珠鈕扣。藍紫色這顏色很有意思,掛在衣架上特別好看,穿在身上卻容易顯得臉又髒又蠟黃。小喬是我見過唯一能把這顏色駕馭得這麼柔美的人。 小喬深知美麗的女人若不肯將外貌作為善舞的長袖,搏扶搖而直上,便要格外吃虧,像考績被印在燙金的證書紙上,任誰都覺得可疑,只能埋起頭,比所有人都努力,上班時戴眼鏡,襯衫嚴嚴實實地扣至領口。 小喬對別人卻不是這樣。那些不能留給自己的寬厚,一轉嫁至他人身上,倒顯得有些縱容。小喬心地很軟。她捨不得別人覺得難堪。很多幽暗的事情,都悄悄舀進心底,日子一長,連腳步都顯得沉重。 我跟小喬的友誼,恰好停在人和人之間最完美的距離。或許正因小喬待人寬厚,我們相熟卻不生怠慢;犀利或刻薄的話到她身邊,總會有些羞赧地顧左右而言他。 那幾年我在一家非營利組織工作,為偏遠地區兒童教育寫些文案。主詞是「愛」或「慷慨」,動詞可以是「點亮」、「燃起」、「呵護」,意象則是「燈塔」、「火苗」、「幼芽」,這類光亮或充滿希望的詞。像是,「您的慷慨,為偏鄉的孩子點亮希望。」或者「用愛呵護偏鄉孩子學習的火苗。」小喬一點也不覺得我成天在這裡排列組合是件無聊的差事。她很喜歡聽我講話,看我的眼神,彷彿真當我是能翻轉孩子命運的偉大人物。 認識小喬的時候,她剛分手不到一年,離開了兩個人從前生活的城市,獨自來台北工作。 「我們辦公室有個男生,叫博宙,有點煩,每天都來我的位子找我聊天。」 從我第一次聽見博宙的名字到他們正式交往,不過三個月的時間。即使台詞是如此老套:「我眼裡只有妳。」
我跑得心臟很痛,但我不敢停下來。汗珠在運動內衣裡沿著胸骨一顆顆滑下。 我以為小喬會崩潰,而我不知如何安慰,但她比我還冷靜,為我開門的時候,臉上空無表情,像還在發呆。 那是我第一次進小喬的家。她寄住在阿姨的房子,一棟老舊的四層樓公寓,沒有電梯。樓梯間,紅色塑膠扶手長年曝曬在死白的日光燈下,中間幾乎褪成了白色。 小喬的房間是頂樓加蓋。她關好了兩層樓之間的鐵門,又鎖上了自己房間的木門後,終於將目光投向我。那雙微紅的眼睛剛剛在男友眾多的香豔收藏品中,駭然看見毫無防備的自己。 「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查他的電腦。要不是我的電腦當機了,我不可能借用他的。」小喬的聲音又低又輕,面朝著我,眼神卻沒有聚焦,像不過是接續適才那通電話,對著空氣繼續說。 博宙把房間鑰匙跟電腦密碼都給了小喬。原來他們早就半同居了。 「裡頭有好幾個資料夾,各標註不同女生的名字。我的也在其中。 他趁我閉眼睛的時候從我頭上偷拍。 裡面沒有拍到我的私處,但有清楚拍到我的臉。 我不知道影片會流到哪裡。我好想吐。」 小喬把話說得零零落落,每個字都像事先錄好的單字,一個個串在一起,卻只像漏了氣的長氣球,怎樣都吹不成飽滿的句子。她大約是估計我會想要知道什麼,但其實我什麼也沒有問。我的喉嚨很乾,發不出聲音。我想像在博宙身體下的小喬,表情一定很投入,才會什麼異狀也沒有察覺。 小喬的房間沒有窗。她坐在雙層單人床的下鋪床沿,上鋪堆滿了書和冬季的厚棉被,而我坐在她的書桌前,檯面上擺了一張博宙揹著她踩在沙灘上的照片,兩個人笑得很開心。擁擠的房間裡,未拆封的紙箱一層疊上一層,上頭蒙著厚厚的灰。大約是料想自己不久便要結婚搬出去,就也懶得重新打包,只拿出幾件當季的衣服掛在衣櫃裡。 「我沒辦法把全部影片都看完。裡面還有聊天紀錄,她們裸著身和他打視訊電話,被他截圖下來的照片。他當時正在追我。好噁心的人。」小喬最終只刪除了自己的影片。 「我今天住這裡吧。」就說了這麼一句。整個晚上,我覺得自己好像落在海裡,畢生認識的詞彙都被浪拍打至身邊又遠離,而我一個也撈不到。
小喬的床墊很硬。窄窄的單人床塞進兩個人,就連翻身的空間也沒有了。我睡得斷斷續續,每次睜開眼,小喬都還醒著。 我們出門的時候,太陽還落在樓房和高架捷運之下。小喬動作極輕地讓鎖舌緩緩滑進鎖孔,怕吵醒還在睡的阿姨。我推開那間有著藍色屋頂的咖啡店的木門時,感覺另一側的空氣都簇擁在門邊,沉甸甸的。 「呵,他總是把第一口跟最後一口留給我。結果竟然這樣對我。」小喬有些艱難地嚥下嘴裡的果汁。與其說是對我說話,更像是喃喃自語。腮幫子上好幾根青紫色的血管被她身上那件刷舊的綠 T 恤映得樣貌猙獰。 桌面上擺了蔬果汁、熱可可、鮮奶茶、沙拉、鬆餅,還有烘蛋。 「再跟您確認一次餐點,總共三杯飲料,兩份早餐,一份沙拉,對嗎?」收銀機前的店員有些疑惑地看向我們那張小圓桌。 「對。」我不知道小喬願意吃什麼。我坐在她對面,她卻只是盯著牆壁發呆。 小喬終究只喝了一口果汁,盤子裡的食物動也沒動。時間一久,原來飽滿綿密的果汁泡沫全消了氣,乾巴巴的印痕爬滿塑膠杯緣。
送小喬回家以後,我一個人慢慢往捷運站走去。厚重又不斷堆高的雲層撒下幾縷陽光,令人眩暈。 才走到巷口,一輛計程車無聲而疾速地切到我前方,後座的門打開了,是小喬,「他的抽屜裡還有幾個隨身碟,裡面應該也有檔案!」 我急忙跳上車。座位旁,剛剛要小喬打包帶回去的奶茶濺了一塑膠袋。 小喬拿出博宙家的鑰匙,臉上還是平靜無波,手卻一直顫抖,試了好久才把鑰匙插進鑰匙孔。明知博宙不會這麼早回來,我們還是緊張得像兩個初露身手的賊。同層樓最末端那間的房客恰好經過,滿臉狐疑地朝我們這裡看了好幾眼。 博宙的套房比我想得還要大。一打開門,一陣衣服洗後沒有曬乾的霉味混著身體的油垢味,撲鼻而來。屋裡的窗簾全拉上了,卻遮得不夠嚴密,沿著窗緣透出幾道刺眼的白光。一張加大的雙人床貼著牆,式樣簡單的灰床單上鋪了紅底印著大花的棉被,像是每年中秋回老家,伯母掛在竹竿上曬太陽的。 小喬很快打開書桌左邊的抽屜,把四五個隨身碟都放進夾鏈袋裡。 「他也吃傳明酸美白丸啊?」我指著茶几上的玻璃瓶。想不到男生也相信一白遮三醜這種事。 「嗯,他覺得自己白一點會比較好看。」我這才發現自己從來不曾仔細留意博宙的長相,只知道他個兒很高,還老愛穿合身的淺色西裝褲。 小喬麻利地從衣櫃裡拿出自己的浴巾、幾條摺好的內褲,又一口氣取下好幾件上衣,留衣架子在木桿上晃啊晃的。就是收拾床頭的雜物時,動作慢了下來,後來乾脆對著兩人的枕頭發楞。 「東西都拿好了嗎?」 彷彿被我的聲音驚醒,小喬抖了一下肩膀,將博宙的棉被攤平,床單也仔細塞好,才關上燈。
博宙當時在香港出差,見小喬傳訊息說等他回來後要和他談談,卻不肯先透露談些什麼內容,突然怒火中燒,不斷傳訊息命令小喬立刻告訴他,語氣一封比一封凶狠,見小喬讀了又不回,索性連續打了四十幾通電話,每通之間毫無間隔。小喬不敢接也不敢掛掉,就把手機放在木桌上,檯面上的筆電和幾支原子筆全跟著打顫。 「真的是恐怖情人耶。」 我當時一定講得很小聲,或小喬根本沒有留神。每次想到這件事,我都是這樣安撫自己的。從他們交往到結婚,這是我唯一一次在小喬面前批評博宙。
接下來幾天,我總是一下班就坐車到鄰近小喬家的捷運站。其實我不過是去她家巷口的便利商店買維他命飲料、豆漿、鮮奶、優格那類飲品,看著她選一兩樣,喝幾口,再坐捷運回自己的家。我擔心他們攤牌以後,博宙會欺負她只有一個人,對她做可怕的事。 「你還好嗎?」 「嗯。比昨天好了。」她每次都這樣回答,只是神情憔悴。 「他有找你嗎?」 「他每天都傳很多封訊息來,但我不太敢看。」 她把手機遞給我,那幾張截圖上,是不斷重複無限迴圈的好幾條訊息:
妳怎麼可以這樣對我?為什麼不相信我?不是一起做了決定要走一輩子嗎? 真的不是妳想的那樣!我從來沒有背叛妳!她們都是我的前女友! 所有的影片我都刪掉了,也絕對絕對不會再犯!絕對絕對不會再讓妳難過!絕對絕對不會再讓妳受到委屈! 我真的很愛妳!我真的真的很愛妳!我真的真的真的非常愛妳!
對博宙的嫌惡感,在那瞬間忽然溢滿胸口。究竟是怎樣搖擺的承諾,才需要倚仗那麼多疊字和驚嘆號? 「你現在還是比較傾向和他分開嗎?」我問得小心翼翼。 「嗯。但我知道他一定很痛苦。他現在都一個人吃飯。」 我發現小喬的頭上冒出了好幾根白髮。 每次從小喬家離開,下車後,我都會在地下街繞很久。有時候只是盯著小飾品發呆,或翻幾頁書,卻什麼也沒有看進腦子裡。 我心裡很矛盾。我希望小喬離開博宙。但小喬對博宙流露出的不捨,總是讓我更肆無忌憚地想念羅。 羅的右手中指第一指節側方有一個繭。每次他把手伸進我的衣服裡,那個粗糙的小硬塊都讓我的皮膚立起疙瘩。四歲就去美國的羅,講起話來總是中英文摻雜。 認識羅,是在大表姊台北那場婚禮上。颱風沒有登陸,卻弄得滿城風雨。 我坐在禮金桌前,羅將一個白色的信封袋擱在桌上,名字也沒有寫就走了。我追上去問他是男方還女方親友,他問我那幾天可不可以陪他在台北逛逛。他的牙齒很白還很整齊,笑的時候右臉頰有一個淺淺的酒窩,於是我一口氣用光了所有的年假。 我每天帶羅去不同的文青咖啡店。他不太喜歡咖啡,總是大白天就點啤酒。喝了以後,會更肆無忌憚地直盯著我,像在研究我的雙眼皮是否對稱。 「你喜歡爵士樂?那你真的該來美國!你來,我帶你去最好的酒館!」羅興奮的時候,會不經意地將身體靠近我。 「我英文不好啦。」 「怎麼會,你腔調很好聽啊。而且漂亮的女生不管說什麼,別人都聽得懂。」他的聲音讓我想到融化的太妃糖,又甜又軟。 一個禮拜後,我到機場送羅,他在大庭廣眾下抱我,並在我的額頭上印了一個吻。 「你們在一起啦?」羅入關以後,表姊夫笑嘻嘻地問我。 「還沒啦,我們沒有談到那裡。」我的臉很燙。 「羅那傢伙喔,就是很美式,你不要看他臉長得像華人。」表姊夫突然斂起了笑容,卻也沒有多說。
一個月後,我就接到那通電話。 「總之,我們後來就發生關係了。」像大人講故事失了耐心,翻越大半本不講,直接跳到結局。羅用 end up,好像事情的發展全然中性,沒有一點自己的意志。 「不是妳不好,我也沒有要她當我的女朋友。只是遠距離我實在沒辦法。」隔了一片海洋,羅的聲音在電話中聽起來很沙啞,或者悲傷。 為了這句話,我考了六次托福,給洛杉磯每一所大學都寄了申請信。只有語言學校願意收我。 但我沒有告訴羅,或任何人。唯一知道我喜歡羅的,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巧敏。 巧敏的感情路很平順,兩人從一開始就互相喜歡,無風無雨地交往了五年。也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對別種樣貌的感情一點想像力也沒有。 「拜託你醒醒吧,羅真的不是一個好人耶!」巧敏在播著輕音樂的咖啡館裡突然揚起聲音,附近幾桌的人都轉頭看向我們。 「你不要那麼大聲啦。他前女友甩了他,媽媽又很早就過世。」 「所以呢?所以你要去拯救他?為什麼你聽不出來他講的根本是鬼話啊?」巧敏放低了音量,表情卻更加誇大。 「為什麼你要把人想得這麼惡意啊?」 「你才瘋了吧!為了當羅的炮友跑去美國?你記住我現在說的吧,羅絕對是個爛人,你一定會後悔的。」 「那你也記著吧,我這輩子都不會像你對我這樣待人。」我的胸口很緊,像濕毛巾被用力擰出一地的水痕。 我不會當羅的炮友。我只是想要知道,我們若生活在同一個時空,會是什麼樣子。
我和小喬的共同朋友裡,只有巧敏知道博宙的事。只是,面對小喬,連巧敏都不忍說嚴厲的話。 「慢慢來。不論你做什麼決定,我們都陪著你。」我聽見自己在巧敏面前這樣對小喬說,也說不上來是不是故意。 「嗯,不論你的決定是什麼,我們都支持你。」巧敏柔聲附和。那一刻,我實在沒辦法轉頭看她臉上虛偽的表情。 那天我們三個約好,下班後去找同一位設計師剪頭髮。 一個月過去,小喬看起來有精神多了。 「我也想要她那樣的捲髮!」小喬對設計師指指鏡中的我。 「你在哪裡燙的?」 「沒有燙,自然捲。」我努力壓下驕傲的神情。 「自然捲?好,你在那邊坐好不要動!我燙出一樣的來!」設計師把袖子捲得高高的,拉過一台塑膠推車,層架裡堆滿藥水、髮捲,還有各種形狀的梳子。 我們是店裡最後一組離開的客人。小喬坐在烘罩下的時候,我和巧敏把理髮廳裡所有的飲料都喝遍了,還去隔壁日本麵包店買了豆奶吐司和幾個手工麵包,都是小喬愛吃的口味。 離開前,設計師為我們拍了一張合照。裡頭,小喬和我有著一樣的大波浪。 一出大門,小喬像是偶然想起什麼不大重要的事似的,「對了,博宙會來接我。」她的話還沒說完,我們已經看見機車旁那個高高的身影了。 那是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到博宙。他站在樹蔭下,恰好是整條馬路上最陰暗的地方。博宙瘦了很多,褲子鬆垮垮的,顴骨看起來特別高。他手上提的是同一家麵包店的袋子。 小喬走向博宙,轉過身看著我們,臉上的表情看似在笑,又彷彿下一秒就會哭。 分開以後,我拿了豆奶吐司,巧敏拿了剩下的麵包。 直到下捷運,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
出發那天,好幾個朋友來機場送我。小喬也來了,塞了兩盒花蓮蜜香茶包到我的手提行李,還有一張卡片,叫我上飛機再看。晚上十一點半的飛機,她卻從八點多就頻頻看錶。「如果超過九點回去,博宙會不高興。」小喬的臉上露出我不曾見過的焦慮。 信紙上,小喬的字跡潦草,好幾個「撇」和「捺」看起來像在風中飄。 「ps. 我還是放不下博宙。我相信所有人都值得第二次機會。事情發生以後,他變得很沒有安全感,怕我隨時會離開他。我們會努力重新信任彼此。」感謝完我那陣子的陪伴,小喬在信的末尾這樣寫道。 直到疾駛的飛機離開跑道那一刻,我才感受到這段時間自己的身體有多沉重。想到就要將小喬和博宙拋到千里之外,我忽然鬆了一口氣。
好不容易從洛杉磯機場出關,已經晚上七點多了。太陽下了山,天色卻還明亮。大表姊來接我,我們在快速道路上塞了好久的車,公路簡直成了一座大大的停車場。我在腦中將此起彼落的喇叭聲連成輕快的曲調,像電影拍的那樣。路上某段,天色是深藍至淺藍的漸層,中間有一小段的留白,下方則是由淡漸漸轉濃的橙。這樣說有些不科學,但那是有些神秘傲慢的藍配上溫暖正直的橙。遠方一棵棵棕櫚樹挺立在橙紅色的晚霞裡。 我的眼睛跟著山的稜線,忽然覺得一顆心好開闊。 自由。每一口鑽入肺中的氣息,都鼓譟熱烈地提醒著我。 想到過去三十年的人生乏善可陳的我,竟然就這麼將自己的愛情捧在手中,踏上這片機會之地,胸口瞬地被怦怦然的心臟撐開,宛如船帆被風吹得飽滿。這樣的悸動,不知道是否就是人們常勾勒的美國夢。 隔天早上,我沒有麻煩表姊,自己走到二十分鐘遠的超商買 sim 卡,雙腳還沒踏出商店大門,已經迫不及待撥電話給羅。 「這是?」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陌生。 「我是凱洛琳跟文森的表妹。」 「等下,你來美國了?天!天!」羅非常興奮。我又聞到了太妃糖甜甜的香氣。
從九月到十二月,羅每個禮拜四都來找我。週四我沒課,表姊跟表姊夫又不在家。 第一次見面,羅載我到藝術區吃德國熱狗,又帶我到威尼斯海灘喝藍瓶咖啡。不過一個下午的時間,我的肩上就曬出了小可愛的紋路,還有羅的吻痕。回程路上,羅打開紅色敞篷車的頂,maroon 5 在真假音之間屢次轉換流暢、誠懇得彷若許諾的那句 “And she will be loved”,被風帶到身後好遠、好遠的地方。 在洛杉磯,連愛情都直率爽朗,一如城裡的陽光。 幾次見面以後,羅不再有興致帶我遊覽城市,總是把車停在防盜攝影機拍不到的地方,一見我上車,就降下椅背,把我抱到他身上。 「為什麼你們女生都喜歡穿 Steve Madden?」他脫下我的涼鞋,看了一眼。 「你會離開她嗎?」我不喜歡他提起別的女生。 「我們沒有在一起啊。她不是那種會想要交往的女生。」 「那你們究竟是什麼關係,互相取利益的朋友?」我查了好幾種炮友的英文說法,選了其中最文雅的。 「我也不知道。你知道我還不太能相信愛情,對嗎?」羅一面說,一面把手探進我的裙擺。他臉上的表情是那麼無辜。 「那你為什麼一直來找我?」 「我喜歡你啊。」他又露出一口白牙,還有甜甜的酒窩。 回想起來,我竟從來不曾問他,「喜歡到要跟我在一起嗎?」 我有滴水穿石的愛,還有無比的耐心,足以洗滌他過往所有不愉快的經歷。
後來媽媽常向人誇口我去美國不到一年,托福成績就進步了三十幾分。她不知道的是,除了英文,我還帶回了一些別的收穫,像是「有些人就是騙子」,或者「別想用愛情改變一個人」,這類看似簡單無比的道理。而我第一個想要與之分享的人,就是小喬。 羅和他的非女友在聖誕節前夕訂婚了。
回台灣不到一個禮拜,就看見小喬被求婚的消息。博宙選了能看到城市全景的五星級餐廳、有牌子的鑽戒,高調地在臉書上改變狀態。像小喬那樣的美女,嬌滴滴地望著指頭上的婚戒,任誰都會相信她臉上洋溢著的幸福,祝賀與欣羨的留言很快就破百則。 我卻怎樣也說不出祝福的話,只是按了一個讚。 我和巧敏好幾次想約小喬,但她忙得焦頭爛額,周末不是在試禮服就是在看新房。禁不起我們三催四請,她終於承諾會和博宙約兩堂婚姻諮商。我滿心希望諮商師會仔細分析小喬和博宙之間的問題,她卻只是要他們拉起彼此的手,「看著對方的眼睛,練習說感謝的話。」 「你究竟期待什麼?」巧敏困惑地看著我。回來以後,她不曾問我關於羅的事,只是找我看了幾部愛情喜劇,每齣都有圓滿的結局。我很感激。 「我只是希望她再想清楚一點。我們那時好像都忘了勸她別馬上復合。」 「現在說,已經太遲了吧。」 「但要是不說,將來會後悔吧。」 「說了也未嘗不會後悔。」巧敏的聲音很輕,像不過是對自己嘆了一口氣。 熬過漫長的夏季,城市裡難得吹來秋天的氣息。咖啡店主打起栗子口味的鬆餅,酥脆的方格子上,栗子奶油像團毛線那樣令人摸不著頭緒。櫥窗裡的模特兒或把駝色的針織衫紮進米白色的紗裙,或已經穿上長板的杏色風衣。 巧敏和我走在狹窄的巷子裡,身體靠得很近,卻各有所思。 我還是不能相信照片裡的小喬。
再次見到小喬,是訂婚的前一晚。巧敏和我在飯店訂了一間房,為小喬辦了場單身派對。 熬不過我們的要求,小喬把還沒修圖的婚紗檔案打開,裡頭的她將頭髮梳成一個高高的髻,露出光潔的頸項。我和巧敏一口氣學了很多新詞彙:卡肩、A-line、魚尾、一字領,韓式光透、日系甜美、歐風自然。 「博宙覺得拍得不好。如果修完還是不理想,我們會換一家重拍。」博宙在完妝後益發美得令人心醉的小喬旁邊,更顯得目光無神,笑容一點也不自然。 「你開心嗎?」倚在窗邊的我問。 「有點累。博宙不喜歡我往外跑。我們昨晚還為了這場單身派對吵架。要是聯絡不到我,他會很不高興。」 「小喬,你真的要嫁給他嗎?」話才脫口,就看到巧敏投來驚慌的眼神,眼睛睜得像要把眼眶撐破。 我們三人之間那股壓人的沉默好長,長得,讓我打從心底後悔。 「我想要一個完整的家。」再次開口的時候,小喬的臉很紅,聲音也有些顫抖。 「來找我後三年,爸爸就去世了。那天在校門口,就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爸爸死的時候一個人住,趴在書桌上,幾天後才被人發現。左臉已經腐爛了。 後來我常常做同樣的夢。夢裡我扶著腳踏車,站在校門口等爸爸。我一直等,可是他再也沒有來。」 旅館的房間在十二樓,從大面的觀景窗望出去,整座城市一覽無遺。數不勝數的車輛在遠方的平面道路和高架橋間魚貫而行,白的、橙的、紅的車燈在夜裡彷彿連成好幾道小溪,流經鱗次櫛比的高樓間,揚起薄薄的水霧,弄花了小喬映在窗上那張哀戚的臉。
小喬是我見過最美的新娘。這麼說一點也不誇張。 他們揀了台北一家老字號的五星級飯店辦喜宴,會場佈置用的全是鮮花,香檳粉的玫瑰,淺紫色的緞帶。主廳塞不下三十桌,一部分人得在副廳看影像轉播。小喬曾說自己想要在草地上舉辦一場簡單的婚禮,只邀請至親好友。這麼盛大的排場,想必是博宙的堅持。 「他說自己只想給我最好的。」小喬在台上這樣說的時候,台下一陣掌聲雷動。 博宙一面微笑,一面向著四方來賓點頭,彷彿將那些恭維盡都收納心底。 我身上這件蕾絲洋裝很久沒穿了,脖子和兩條手臂都泛起紅色的疹子,連呼吸都有些困難。腳上的鞋,買的時候明明刻意拿了大半號的,但那該死的尖頭掐得我腳趾一陣陣刺痛。牧師詢問在座來賓,是否有人反對這場婚禮時,巧敏還用手輕壓我的大腿。她不知道我只是反覆在腦中演練,待會要怎樣趁大家低頭禱告的瞬間,迅速彎身把黏在前腳掌的矽膠軟墊拔下來,塞進我的隨身包。 輪到我上台的時候,小喬望著我,眼神比從前任何時刻都溫柔。我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沙啞。 「愛情,眾水不能熄滅,大水也不能淹沒。祝福小喬和博宙,白頭偕老,永浴愛河。」最終我還是選了《雅歌》裡面這段作結,放棄了《彼得前書》那句,「最要緊的是彼此切實相愛,因為愛能遮掩許多的罪。」這句話是多麼不公平。
我到新娘休息室和小喬告別時,她身上那件大紅色的桃心領禮服已經垂得很低了,一對白嫩的胸部呼之欲出。敬完了三十桌的酒,小喬的臉頰被醺得透紅,抱我的時候,咧開比平常更燦爛的笑容,彷彿這真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我把手伸進外套口袋,將裡頭那封信和夾在一起的發票揉掉。那天早上在有著藍色屋頂的咖啡店消費的那張發票,我一直捨不得丟。
其實飯店離我家並不遠,但我一出了大門,就跳上眼前那部計程車。 「拜託你開快一點。」我近乎懇求地對司機說。 偌大的飯店在後視鏡裡不斷退後,越來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見。像羅的紅色跑車最後一次消失在巷口。 我很想要掉眼淚,一閉上眼睛,卻見小喬望著我,一雙眼睛笑得彎彎的,就像一切都會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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