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我讀小學時，正是華語電影盛行的黃金年代，每逢春節，院線推出的強檔，文藝片多為二秦二林主演的瓊瑤電影，武俠片則是由楚原導演，邵氏出品的古龍電影。我本來只喜歡文藝愛情故事，但看了古龍原著改編的「三少爺的劍」電影之後，便被那惟美的畫面及懸疑的恩怨情仇所吸引，從此步入江湖，春節時必看一部楚原導演的武俠電影，並沈迷於武俠小說中。

相較於胡金銓導演的實景山水拍攝，楚原的武俠電影皆在棚內搭景。小橋流水、竹籬茅舍、夕陽殘霞、落花飄零、璀璨燈籠、輕紗羅帳、煙霧冉冉，虛擬出浪漫又極具詩情畫意的意象。雖然劇情有時離奇得不甚合理，但這些畫面很符合古龍文字的氛圍，在我心中勾勒出一幅世外的武林桃花源。有些人看武俠片著重於武打動作招式，但我著迷的是這些虛幻飄渺脫離現實的意境，曲折的劇情及主角人物的塑造。

古龍小說的男主角並不是「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英雄豪傑，而多半是武功蓋世卻浪跡天涯的江湖客。有的揹負著血海深仇，有的為朋友所出賣，有的看破名利退隱山林，有的瀟灑不覊，有的孤獨落拓。不過他們都有個共通的特點：愛喝酒，酒越喝眼睛就越亮，也常為情所苦，空有一身好本領，奈何情關闖不過。

當時這些古龍電影的男主角大多由狄龍扮演，他可算是詮釋古龍小說經典人物的最佳代表。在「多情劍客無情劍」電影裡，他飾演「小李飛刀，例不虛發」的探花李尋歡，年少時貴氣俊美，但為了報恩，不得不將心愛的表妹林詩音拱手讓給知交龍嘯雲，自己傷心地遠走關外。殘陽晚風中，他總一口一口喝著酒，伴著幾聲咳嗽。狄龍將那種悲傷與無奈，詮釋得入木三分。

美國電影有位００７超級情報員，古龍也塑造了一位可與之媲美的香帥楚留香。他身手不凡、智慧超群、風流倜儻、刼富濟貧、仁心俠義，可說出神入化，無所不能。當年楚留香港劇可是在台灣掀起一陣旋風，「湖海洗我胸襟，河山飄我影踪……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何等豪邁飄逸！鄭少秋飾的香帥深入人心，至今仍是經典。

「絶代雙驕」也是古龍巔峰時期的代表作。描述性格迴異的雙生兄弟，因被不同人收養而成對立仇家。這本書故事複雜曲折，人物性格出色。兩位主角花無缺是高冷出塵的貴公子，江小魚是慧黠刁鑽的小魔星，十大惡人各有特色，令人又愛又恨。多次被改編成影視劇作，是部很精彩的武俠小說。

我不喜歡那些聰穎貌美卻擅攻心計或如菟絲花般嬌弱的女主角，倒是「蕭十一郎」中聰明直率、風情萬種的風四娘，甚得我心。她喜歡騎最快的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殺最狠的人。活得飛揚恣意，這才是我嚮往的快意江湖。

古龍的小說很多，難免良莠不齊，但那幾部出名的著作，還是有可讀之處。後來我又迷上了精彩絶倫的金庸小說，看遍金庸所有的著作和原著改編的影視劇作，將我帶入了另一個更浩瀚的武俠天地。

金庸的小說常暗諷時政，所以在兩岸都曾被列為禁書，直到1983年台視熱播港劇「天龍八部」後，才在台灣廣為流傳。他的小說故事豐富精彩，人物眾多，筆力雄勁，氣勢恢宏，說易談理，取材包括琴、棋、書、畫、詩詞、藥理、易經、金石、音律、廚藝、歷史……，無所不括。為文旁徵博引，串古滙今，秀中蘊博，豪中帶細，詼諧中蘊含著傷感，感人處亦能令人會心一笑，不愧為一代宗師。武俠小說至此，已可當成文學來研究，不再是陳濫不入流的荒謬故事了。

「鹿鼎記」是我所讀的第一本金庸小說，書中主角是油頭滑腦，身為太監卻娶了七個老婆的小桂子韋小寶。情節幽默逗趣，讓我捧腹不已，拍案叫絶。有次上課時我偷看這本小說，還忍不住笑出聲來，引來老師和同學的側目。但它絶不只是本通俗的趣味小說，雖然書中並没描寫和「俠義」相關的情節，但卻藉著雄據荒島，以丹藥控制島民，命令眾人呼喊諂媚口號「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的神龍教主，來影射一些政治人物。

在金庸小說的眾多主角中，我最欽慕「天龍八部」中喬峰義薄雲天的英雄氣概。他原是頂天立地、鐵錚錚的一條好漢，卻因奸人所害，無奈地和朋友們以杯酒斷交情，再相逢將成為仇人。那種江濶雲低，斷雁叫西風的絶然，思之何等蒼涼。當他發現自己誤斃了紅粉知己阿朱時，瀟瀟夜雨，淒惋欲絶，令人為之心痛。英雄往往是落寞及悲哀的，因為他不為世人所解。最後為忠為義，終是以身相殉。喬峰是我最想結交的英雄豪傑。

「神鵰俠侶」中楊過的深情也曾讓我深為感動，他是人世罕見的癡情男子。雖被許多女子愛慕，但他始終一心一意，持守著堅貞不渝的愛情。他超越世俗成見，敢於和被他稱為「姑姑」的師父小龍女相戀，不受禮法禁忌約束，雖桀驁不馴，卻是個有主見、有擔當的男人。當我看到當他們分別十六年後，小龍女没有如約現身，楊過在斷腸崖邊苦等數日，兩鬢竟然霜白，他想起了蘇東坡悼亡妻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坟，無處话淒凉。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的詞句，萬念俱灰下緃身躍入斷腸崖，也為之潸然淚下、黯然神傷。所幸天憐有情人，他在崖下找到了被困於絶情谷中的小龍女，從此成為令人羨慕的神仙眷屬，比翼雙飛的神鵰俠侣。

我最欣賞的是「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的桃花島主黃藥師，他亦正亦邪、才華洋溢、高傲不群、喜走偏鋒。雖因漠視世俗禮教、狂傲不羈，性情孤僻、出手狠辣而被稱為「東邪」；但他心中仍持有俠義的家國情懷。且對亡妻一往情深，念念不忘。他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五行八卦、奇門遁甲、琴棋書畫，甚至農田水利、經濟兵略等亦無一不曉，無一不精。可謂金庸筆下人物中絕頂聰明，最為博學、最具才華，又不同於流俗的代表人物。

「倚天屠龍記」中在兩位女主角趙敏和周芷若間猶豫不決搖擺不定的張無忌，則為我所不喜。在感情上拖拖拉拉，提不起，放不下，該斷不斷，必受其亂，個性還不如「笑傲江湖」的大師兄令狐沖瀟灑率真。

金庸筆下的女主角，如聰穎過人的黃蓉、清冷飄逸的小龍女、國色天香的王語嫣、機智狠辣的趙敏、尊貴腼腆的任盈盈、純真芬芳的香香公主…… ，雖然都各具特色，但對我而言，她們都太能幹、太聰明、太高冷、太美麗、太不食人間煙火。我反而欣賞書劍恩仇錄中的女配角，紅花會的十一當家，號稱「鴛鴦刀」的駱冰，她個性爽朗達觀，好動愛笑，恩怨分明，待人和藹可親，是位風致嫣然的「江湖驕女」。

金庸小說篇幅越長，故事往往越加精彩。但有本短篇的「雪山飛狐」，寫法和結構較為特殊，猶如黑澤名的電影「羅生門」般，藉著不同人物針對同一事件敍說自己所看到的部份，逐漸拼湊出故事的全部真象，並塑造出主角遼東大俠胡一刀豪爽仗義的形像。故事背景跨越百年，但眾人所述的情節只發生在一日之間，最後結局没有定論，讓讀者留下懸念，相當緊湊出彩。

因金庸原著已夠精彩，據其小說改編的影視作品，只要不亂加竄改，忠於原著的劇作就很好看。電視劇因篇幅較長，得以完整呈現小說的所有情節。女兒幼時曾和我們看過「倚天屠龍記」電視劇，還將「金毛獅王」謝遜翻譯成「Golden hair lion king」，令人莞爾。

電影改編的劇情則較天馬行空，真的很難在兩個小時內將故事說得清楚，只能取其神髓，有時難免不知所云。在這些改編電影中，令我難忘的劇中人物是「笑傲江湖2」中林青霞扮演的日月神教教主東方不敗，他因練葵花寶典神功，揮刀自宮後不男不女，身著一襲紅衣，又颯又美，這也成為林青霞影壇的代表作。「笑傲江湖」主題曲「滄海一聲笑」，由黃霑作詞譜曲，顧嘉煇編曲，詞意豪氣瀟灑，曲調琅琅動聽，也很符合劇中人物惺惺相惜的知交之情，如高山流水的意境，為電影增色許多，已成為經典的流行歌曲，至今仍在傳唱。

當年每逢考完試，我就去租書店租一套武俠小說，廢寢忘食地挑燈夜讀，徜徉書中遨遊江湖。武俠小說的情節不外是江湖兒女，恩怨糾纒。男主角若非英雄豪傑、落拓好漢，就是刁鑽淘氣的福星。他們運氣特別好，總是能逢凶化吉，遇高人指點或無意中得到武林秘笈而成為天下第一高手。而女主角多具天人之姿，且蕙質蘭心，冰雪聰明。為了功名權慾及兒女情仇，經過多番的廝殺，最後邪不勝正，男主角終於在緊要關頭剷奸除惡。儘管故事的走向和結局大同小異，但是其中鮮明的人物角色，英雄惜英雄肝膽相照的豪情，及男女主角愛恨糾葛的情絲萬縷，才是讓我流連於武林的魅力所在。

(本文節原載於10/16/2021世界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