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記 (趙俊邁)

小說
還魂記                         趙俊邁
 
 

 

    貼在渾圓屁股上的緊身牛仔褲並沒有減少她賦與杜麗娘的端莊,剛到凸聳胸部下緣的露臍短衫襯托出秀色妖嬝的身段,勻稱白皙的藕臂在甩水袖的當兒,柔軟如緞子般款款揚起又緩緩飄落;馬莉暝目,配著簫聲最後一個音節,恰恰將身子依偎在柳夢梅的胸前。 

   她怕熱,執意不肯穿戲裝排戲,但她很滿意這段排練,舞台下教戲的姜老師也投過來嘉許的眼神。 

   唐興華,也就是柳夢梅,身上的戲裝早已汗透,馬莉看在眼裏,不禁笑了,她以兩個人聽得見的音量問:「你是累的流汗?還是嚇的流汗?」換來的是唐興華的白眼。

   「你真跟她提離婚的事啦?不會吧!」這話說的有點捉狹,顯得輕挑,有失杜麗娘的身分。 

   「正經點兒!瘋丫頭似的!」唐興華有幾分倉惶,話音未落就轉身走向後台。 

   「作賊心虛吧?」馬莉接著捏著腔唸白道:「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 

     這句唸白被台底下的姜傳芳聽到了,她苦笑搖搖頭轉身而去。 

    馬莉在NYU修視覺藝術傳播,兩年前偶然一次攝影實習機會,在崑曲社彩排現場,拍了許多自己一生從未見過、也從沒想像過的畫面,這些畫面都是活生生的古代人物,尤其是杜麗娘和柳夢梅,如歌如詩、如真似幻的影像,她幾乎被震懾了。

     她加入了「紐約崑曲藝社」,跟姜傳芳老師學閨門旦,下周末即將公演的「遊園驚夢」,就是她兩年苦練的成果。

     實際上,馬莉對崑曲的認識與喜愛也就僅止於這齣「牡丹亭」,吸引她的除了湯顯祖寫的大家閨秀杜麗娘和書生柳夢梅的生死戀之外,她最愛的是這齣戲的原始篇名「杜麗娘慕色還魂記」。

     有回在姜老師給大夥說戲的場合,馬莉突然發話:「這杜麗娘真酷!她真的是貪戀情色而還魂?酷斃了!老師,您說她是情在先還是色在先?」

    彼德是紐約第2分局少數會講中文的警探,剛從唐人街巡邏回到局子裡,聽到隊長大聲吆喝:「穿上防彈背心,帶足子彈,出發!」

    線民密報,有一批毒販在布魯克林橋下交易。 

    便衣警探密佈橋頭附近,個個槍上膛,屏息等待執行逮捕任務,避免打草驚蛇,因此沒有設路障或驅趕路人。

       馬莉邊跑邊跳出了地鐵站,朝布魯克林大橋方向的公寓走去,她計畫著晚上Party要穿剛在第五大道買的那件豔紅色小禮服。

       印有「紐約崑曲藝社」紅色毛筆字樣的卡其布背袋,隨著她的步伐有節奏的在背後晃盪著,脖子上掛著的雙眼相機貼在胸前,也有些騷動不安,像隻好色的小黑貓賴在她的乳房上。

   馬莉輕快的走過彼德的身邊,兩人不約而同的互望了一眼,彼德還對這小辣妹吹了聲口哨,她拿起相機喀嚓給這浪蕩小伙拍了一張,並大方的對他眨了眨眼。

就在這當口,一輛黑色廂型車悄悄停在對街大樓下。 

  車門開啟,五、六條黑衣大漢魚貫而出,其中有非洲裔、西語裔和兩個白人,一個帶著墨鏡的黑胖子,左手提著一隻銀色鋁箱,箱子提把上一串白鋼鍊子連在胖子左手腕上,夕陽下閃閃發光。

   這群人呈傘狀散開,齊齊往橋下移動;街口這時轉出一部警車,發現停在路旁的黑廂形車,剛閃亮警燈準備探查,廂型車忽地啟動,在加速駛離的時候車胎發出巨大刺耳的摩擦聲,這聲響引起情緒緊繃的現場探員,「砰」的平地一聲雷,行人穿梭的大街上突然傳出槍響,炸鍋似的,人群轟的四下奔逃躲避;黑衣大漢們吃驚的四散掩蔽,長短傢伙各持手中。

      緊接著,警匪雙方火力齊發,子彈呼嘯橫飛,煙硝味流散在空氣中,男男女女仆踣街頭,尖叫四起;行人優閒的大橋畔,頓時變成槍林彈雨的戰場。

      馬莉嚇的兩腿發軟,她看到剛才對她吹口哨的小伙子,正舉槍朝大橋方向的黑衣人射擊,她傻了,這是怎麼回事?彼德也發現她的張惶失措,對她大叫:「蹲下!別亂跑!」

      馬莉聽他一叫,趕緊躲在一根電線杆下,她習慣性的拿起相機想拍下現場畫面,鏡頭紅線框裡,轟的竄出一朵火花,她下意識的趕緊移開像機,以為子彈也會隨著移開了,「咻」的一聲,馬莉覺得頭皮一涼,一顆子彈貼著她的太陽穴擦過,耳邊迷迷濛濛聽到那小伙子驚慌的喊聲:「趴下!別動!我來了!」 

  彼德不顧頭上飛過的子彈,低姿躍到馬莉身旁,一把將她接進懷裡。●

  馬莉光著身子走出淋浴間,水氣從青春有彈性的皮膚上霧靄蒸騰,她走近長型的梳妝台前,鏡中看見水珠滲著血色從髮尖滴下,她撥開挑染成紫色的長髮,取過一隻棉花棒,輕輕的拭去太陽穴上的血漬,然後挑了一小圓型的OK繃貼蓋上,這才開始化妝打扮;今晚的舞會可以好好鬆散一下連日排練的緊崩神經。

   馬莉過今年這個生日,正好30歲,她生於1981年10月10日,名字被取為「國慶」,馬國慶。

       現今她在必須填年齡時,總是寫上〝26〞,自從2007年生日那天起,她告訴自己:今後每年生日都是26歲。而自從抵達紐約當天起,她取洋名Mery,此間,朋友只知馬莉而不知馬國慶。

    「妳算是熟女了吧?」唐興華第一次上她床的時候,無俚頭的問了一句,就這一句差點鬧出悽慘的悲劇,床上好事沒辦成,兩人倒是床下打了一架;女子一腳把興沖沖正將汗衫脫到頭上的男人蹬下了床,男人摔了個倒栽蔥,一頭霧水,沒來得及爬起來弄個究竟,女子順手抓起床頭櫃上的檯燈,?啷一下,正砸在剛從汗衫裡冒出來的那顆大腦袋瓜子!

     從床那頭傳來淒厲的吼聲:「美女就是美女,甚麼狗屁熟女!」

  東村的夜店Party現場,五彩燈光幻化,人影綽綽,震耳的喜哈音樂喧鬧而有歡快的氣氛,舞池裡擠滿了各色族裔的紅男綠女,吧檯上更是擁成一團,人堆裡連個站腳空隙都沒有,酒杯在半空中來回飛梭,武俠片裡高手過招似的。 

  馬莉一身紅豔,迷你裙小禮服緊緊裹住保養有方的軀體,曲線玲瓏而凹凸有致充滿青春野性,配了一雙黑色露趾高跟鞋,高兩吋,腳指蔻丹和衣裙一般紅,行走間婀娜生姿,「夜晚的杜麗娘啊!可要天下男子競折腰哪!」她心底興奮的想著。 

  盡管這些傻老外不懂這種風情,但她對自己東西方兼具的魅力,有十足的信心。「中國崛起,我沒理由趕不上趟!」有次,她對崑曲社從北京來的二胡姑娘這麼說,「咱們別虛擲了天賦的本錢,要嫁當嫁美國郎!」 

  二胡姑娘嘴一撇,頭搖得像卜啷鼓似的:「不行!不行!我媽警告我,絕不能被那些白眼狼、黃鼠狼勾搭上!」

      每每她對二胡姑娘說「咱們別虛擲了天賦的本錢,要嫁當嫁美國郎!」聽者都以為她是跟剛到美國的內地同胞逗著玩兒的;馬莉自己明白,這些真是心裡話!

   馬莉發現崑曲社裡的老少爺們、阿姨姐妹們,都是在唐明皇、湯顯祖那裡洗過腦的,只知有我華漢,哪知身在亞美利堅的大紐約啊?跟他們唱唱曲、甩甩水袖倒是最好不過,若要談生活情調、感情歸屬,就還得回到學校或夜店裡找二胡姑娘口中的白眼狼和黃鼠狼! 

   現在,她正置身在狼群之中;馬莉心底有一絲抓不到,卻又搔得心癢癢的感觸:「這裡可有癡情如柳郎者?」

 ● 

      燈光幽幽冥冥,馬莉以鬼旦妝飄盪於舞台上:「妾身杜麗娘鬼魂是也。泉下長眠夢不成,一生餘得許多情,魂隨月下丹青引,人在風前嘆息聲……為花園一夢,想念而終。」每次唱唸至此,她總會動情不能自已,淚流滿面。 

  她續唱:「趁此良宵,完其前夢。想起來好苦也!妾千金之軀,一旦付與郎矣,勿負奴心。每夜得共枕蓆,平生之願足矣。」

      柳夢梅回應:「賢卿有心戀於小生,小生豈敢忘於賢卿乎?」 

  唐興華曾把這句唱詞,從台上搬到了床上,當時,馬莉被他感動得痛哭失聲,繼而又破啼大笑,她一邊抹淚一邊搖頭說:「不可能的,你離不開她,我也不會跟你每夜共枕蓆!」

  色與情,對馬莉來說,可以一分為二,前者,是賀爾蒙作用,純屬生理反應,允許偶爾釋放一下。後者,是內心深沉的層次,她不懂自己何以如此執著,對於愛,她的憧憬勝過追求,曾經自我分析,發現自己自我保護的成分居多,而且多到有些自戀的地步!對愛的感覺,一如「離魂」中杜麗娘唱的那番感受:「心坎裡別是一番疼痛!」

  Party現場,喧鬧的音樂蓋過所有的聲音。

   「Hi!記得我嗎?」一個金髮的「黃鼠狼」從人群中擠了過來,手中端著兩杯「長島冰茶」,遞給她了一杯,扯著嗓子說「我叫彼德!」一口紐約腔。

   「你是來追我的?」馬莉提高分貝在彼德耳邊問,她用流利的英文展露美式幽默,同時張開捕狼的獵網。
   「不,妳沒犯法,我不是來追你的。」彼德居然用中國話回答。
   「God!你會講華語?」
   「會!我媽媽是上海姑娘!」
   「哈!她三十年是上海姑娘,現今可早就是美國人的媽了!」
   「Right,你說的有道理。」
   「好啦,別扯了,你說你是來找我的?」
   「對,我是來找妳了解今天下午的情況!」
   「下午的情況?你還開槍了呢,應該比我清楚,幹嘛還問我?」
   「對不起,我講的不明白,我是來了解妳的情況!」彼德大概喊的口渴了,啜了一大口手中的飲料。 

     馬莉也舉起杯子抿了一抿,皺著眉說:「哇,長島冰茶喝著順口,其實可烈的很哪!」 

   「沒錯,它是八種酒調成的,很容易醉的,我住長島,可是天天喝的呀!哈哈!」彼德被自己編的笑話逗笑了。

     馬莉也笑著說:「那我豈不該喝 bloody Mary?」 

   「馬莉流血了!」突然有人驚叫。 

   彼德也看到馬莉髮後右太陽穴小圓點的ok繃底下沁出的血絲痕已流到臉頰。

   「怎麼還在流血?你沒去看醫生?」彼德不加思索的用手去抹她頰上的鮮血,可是,他越抹血越多,紅泱泱散滿她白皙的臉龐。

   「別怕,貼上片子,再化好妝,就看不見了。」迷迷濛濛的,馬莉說的玄乎,彼德也聽迷乎了!「不行!我送你去醫院!」說著,就扶起馬莉的臂膀尋出口走去。彼德把瑪麗扶上車,發動引擎,直駛下城醫院。

    皇后區靠凱辛納大街一條巷道底,一排連棟小樓,倒數第二家傳來伊呀伊呀的胡琴聲,間雜著聽起來像小鑼的敲擊聲。

  「傳芳,準備碗筷,可以吃飯啦!」廚房裡傳來唐興華的叫喚,接著又是兩下鍋鏟碰炒鍋的小鑼聲,姜老師安坐書房裡,雙眼微闔,輕輕拉著京胡,腦後紮著的馬尾隨她微微搖擺的身軀蓬鬆的晃動。

    姜傳芳做學生的時候,就喜歡把頭髮攏在腦後紮成馬尾。很多人說,她的模樣像言慧珠,也有的說像周旋。她沒趕上看到這兩位家喻戶曉的大明星,倒是趕上文革後期,長髮一下子剪到耳根,哪敢奢望紮馬尾辮子? 

   頂著一頭短髮進到劇校的時候,老師差點把它當男孩,要她學小生。他也真的學了一年小生戲,第二年頭髮長長了,她就紮成馬尾拖在腦後,後來一位女老師過來向教小生戲的老師要人:「她的臉蛋太秀氣啦,該唱閨門旦,祖師爺賞她這行飯,別可惜了人才!」 

   就因為長的漂亮、身材勻稱,就被改了行當,學起旦角。後來成了蘇州崑劇團當家旦角,曾貼過「牡丹亭」的杜麗娘、「玉簪記」的陳妙常、「長生殿」的楊貴妃。唱腔、口白及身段細膩端莊,尤其舉手投足間透出內心的情感,可說是人戲難分,一時紅遍大江南北。 

  她的啟蒙小生戲是「拾畫」裡的柳夢梅,後來改學旦角,第一齣學的正是「遊園」裡的杜麗娘。因此,在學校以致後來劇團裡,她是唯一同時裝得下柳夢梅和杜麗娘的角兒。

   在她內心深處認的是杜麗娘,偏巧真的嫁給了「柳夢梅」,這個冤家唐興華是學小生的同班,畢業又分發到同個劇團,倆人成了舞台上生、旦的搭檔,後來竟成了一生的搭檔。

   廚房裡忙著炒菜的柳夢梅,哼起京劇「坐宮」楊延輝的唱腔:「想起了當年的事好不慘然,我好比籠中鳥…」

  「你呀既不是楊延輝、也不是柳夢梅,你是關雲長:身在曹營心在漢!」進廚房拿碗筷的傳芳沒好氣的接上腔。妻子不冷不熱陰陽怪氣的言語,他早已充耳不聞。

   唐興華炒出的空心菜,看著油綠油綠的,可是嚐到嘴裡卻淡而無味,傳芳咂咂嘴說:「你是體貼我三高吧?鹽也不放了?真是空心菜!」「空心」倆字,在他嘴中幾乎是咬牙切齒迸出來的。

   他還是沒接碴兒,這回是心虛。也是,整個下午,他心裡空蕩蕩的、坐立難安,因為,失去馬莉的音訊,不知道這小妖精又瘋到哪去了?連手機也不接。

  那天,正排「魂遊」一折,旦角掩袖而上,拍的是「水紅花」曲調,馬莉唱:「則下得望鄉台如夢俏魂靈,夜熒熒、墓門人靜。」才一句詞兒,就停住沒往下唱,她把掩在臉上的水袖一甩,扭身走到台口,沒頭沒腦問台下盯戲的姜傳芳:「老師,這杜麗娘是怎麼死的?」 

      老師睜大眼瞅著她:「被妳氣死的!」 

   「才不是!」,她轉向舞台後側的唐興華:「柳夢梅,你告訴我,杜麗娘是怎麼死的?」 

      自從和唐興華上過床之後,她就不再叫他唐老師,而直呼戲中人名—柳夢梅。 

   「癡情而亡!」唐興華轉頭以小生唸白回應,他正和二胡姑娘拿著胡琴在調弦。 

 「就你明白,多嘴!」姜傳芳狠狠瞪了老公一眼;她覺得這兩人是當眾打情罵俏,心頭不禁窩火。 

 「那你說柳夢梅是真人還是夢中人?」馬莉簡直不依不饒,成心的嗎?唐興華裝作沒聽到,乾脆轉到後台去了!

   姜傳芳把這一幕幕看在眼裡,卻痛在心裡,不禁脫口說: 「他不是夢中人,是活死人!」 

   前兩日整齣戲彩排,上午剛過十點,姜老師和唐老師就到了排演場,比通告時間早了一小時,傳芳對興華說:「師哥,咱倆上了妝先玩一段?」有幾十年了吧,她沒這麼叫他師哥了!

       偷偷上妝,先玩一段,是他倆當年在劇校排演的時候,常玩的把戲。 

    「師妹,這會兒妳唱的比平常演出更見真情!」每回玩一段,師哥都這麼說,而她總是紅著臉低頭笑笑,不言語。

 有一回她答了:「因為這都是真的!」 

  師哥聽了,激動的蹲在台上嚎啕大哭。 

  興華反正等下要彩排,先上妝也無所謂,只是納悶,老婆今天又哪根筋不對了?

      他上好妝更了衣,走上台來,見傳芳已站在台中央,背對著他,穿的是杜麗娘「離魂」時所披的大紅披風;「妳怎穿這身?」興華詫異的問。

  讓他更訝異的是,轉身過來的傳芳一臉蒼白,慘然無血色。

 「妳怎麼沒上妝啊?」
 「為什麼要上妝?」
 「我們在排戲啊?」
 「排戲?這輩子我對你,何曾演過戲?可都是真真的呀!」 

  話沒說完,她的嘴角居然汩汩流出鮮血來,腥紅的一如她披的那件大紅披風。 

     這天的彩排取消了,社團總幹事的說法是:「姜老師這些天排戲太忙…胃潰瘍又犯了,送到醫院去了。」 

  二胡姑娘悄悄蹭到馬莉身邊神秘的對她說:「才不是胃潰瘍呢!她吞了耗子藥,因為唐老師有小三兒!」以前挺喜歡這口京腔的,這會兒,怎麼聽這「小三兒 」的兒音忒彆扭?

  「別胡說!當心唐老師拿胡琴摔妳!」馬莉虎起臉,似乎在自我防衛。 

 「真的!姜老師的琴弓鬆了,我重新換了弦,前天到他們家給她送去,還沒進門兒,就聽他倆在吵嘴,姜老師說:你這老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光看她水靈漂亮,可別忘了,你這把年紀當她爹富富有餘!」 

  二胡姑娘模仿姜傳芳的腔調,有幾分神似,馬莉聽了心頭霎時冰冰涼,一言未發,兩眼失焦的瞪著二胡姑娘。

  「喲,小姑奶奶,別介,咱們還得如期演出哪!妳可別再出岔子!」二胡姑娘一溜煙的消失在她的視線裡。

   馬莉想起第一天學戲的情景,端莊而具風韻的姜傳芳,舉手投足間,散發著一代名伶的貴氣,當她婉轉啟腔:「……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嬝嬝孤絕之音繞樑不去,醺然已令她陶陶欲醉!

   下課後,師徒二人搭地鐵回家途中,姜老師沒來由的說了一段話,似乎是對她說的,又像是自言自語,至今言猶在耳:「牡丹亭演的是「至情」,湯顯祖說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還說: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都不是至情。可嘆俗人都說世間根本沒這種「情」,杜麗娘肉身不壞?才又還魂了?不是呀!那是她的一口氣等待感情的復活,人的肉體腐朽了,唯有那口氣仍還輪迴幾世不散,那氣就是「至情」。這情,可是千年不減的痛啊!」 

  馬莉不禁感慨,心想,此刻躺在病床上當年紅極一時的杜麗娘,如今可還依戀那千年不減的痛? 

   車上,馬莉執拗的不肯去醫院,纏著正開車的彼德,近乎撒嬌的沒話找話:「你看過中國的崑曲嗎?」
 「No!」
 「Never?」
 「Never!」
 「那你太遜了!崑曲可是咱們中華文化的寶貝哪,我一定要你看回,明天,就明天,我要演「牡丹亭」,我請你做我的貴賓,你看了一定會愛死。」
 「什麼是「牡丹亭」?」
 「就是「還魂記」,是茱麗葉死了以後又還魂陽世,跟羅密歐再續前緣。」
 「妳演茱麗葉,對吧?」
 「對,我演杜麗娘!」 

  大幕拉起,聚光燈下,杜麗娘在舞臺中央,正要起唇吟唱,發現貴賓席上的的彼德,夾雜在觀眾當中,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的演出,二八年華青春美麗的思春少女幽幽唱道:「沒亂裡春情難遣,驀地裡懷人幽怨……揀名門,一例一例裡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 

  杜麗娘把一雙媚眼拋向台下的彼德:卻見彼德居然身穿了一襲月白綢緞寬袍,上有彩線繡勾粉紅梅花,面頰還撲了粉、描了眼,配上蓬鬆金黃頭髮,真是荒謬又滑稽。

   杜麗娘笑了。 問他:「這是幹嘛?」
  彼德莫明所以的答:「 我怎麼了?」
 「你怎麼化了柳夢梅的妝?」
 「我沒化妝,我就是!」
 「笑死人了!還真希望你就是!」 

  馬莉回神唱到「驚夢」中的:「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才將身子如落葉般轉過,忽見她頭上右側貼片下又滲出鮮血,血痕映著舞台燈光灩灩閃著腥紅光影,觀眾席上傳出驚呼的雜音,彼德衝上台來,一把將她抱住:「別唱了,你不能不要命啊!」 

      柳夢梅也奔至前台,唐興華的扮相還是那樣風流倜儻,他瀟灑的對彼德作揖行禮,開腔道:「不!她不能不唱,另一個能唱的現正躺在醫院,除了她,沒有第二個杜麗娘!」

    「荒唐!你讓開,別妨礙公務!」彼德左手環抱著馬莉,右手推開唐興華。 

 「老唐,對不起,你去照顧姜老師吧!」馬莉說完,轉頭對彼德說: 「奴家真要為你一夢而亡。」

    「趕快叫救護車過來,一名路人被流彈擊中頭部,需要急救!快!」探員彼德用手機呼救。 

       彼他手摀著馬莉太陽穴旁受傷的部位,鮮血自指間汩汩湧出。

       布魯克林大橋下,警匪駁火,槍聲呼嘯,人群雜沓,場面混亂已極。

   凄厲的警笛聲,馬莉朦朧間聽見的是幽幽簫聲,恍恍惚惚看到自己身穿戲服,貼著頭片,吊眼濃妝,配著簫聲最後一個音節,水袖輕甩,將身子輕輕依在柳夢梅的胸前,可是眼簾像鉛一樣沉,沉的抬不起來,她掙扎著撐起雙眼,吃力的凝視著彼德;不知不覺的舞台大幕緩緩降下,她鬆了口氣,深情的笑了:「柳郎,原來你在這兒……」( 摘自世界日報「小說世界」)

 

1 comment to 還魂記 (趙俊邁)

  • 葛媲

    本文當初在世界日報「小說世界」分段數日刊載,如今重讀一氣呵成更感過癮,會長功力果然了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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