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 李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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芽                李林子           
 
 

    朋友終於把她想要的苗栗種子找到了,說是先要在花盆裡育出了苗才能夠移栽到院子裡去。她把種子埋進了花盆的泥土裡,澆上水開始了等待。

    他們這一群六,七個都是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女,個個高挑矯健,第一天早晨出現在泳池邊就引起了哄動;在快線起點上站成了一圈,其他原來平日在這條行線上游泳的泳者都紛紛自動退出,轉移到其他行線上去了。他們一個跟著一個,把自由泳,蛙泳,蝶泳,背泳等各種不同的泳式輪番演練,速度一致,動作整齊劃一。自由泳,一隻隻手臂同時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度,夾雜著偶爾飛濺起的水珠晶瑩閃亮甚是好看。蝶泳,一雙雙手臂同時向空中張開,弓起的腰腹瞬間回落到碧波之中……,最後在深水區進行踩水,腳部,腰部的練習。他們同進退,處處讓人看到一個小團隊的紀律,服從,團結,默契。打那以後,每個星期他們會來四天。她也和其他泳者一樣,在自己無力以為繼,氣喘吁吁地停下來歇著時,把觀看他們這一群的晨練視作“餘興節目”,青春和活力總是讓人賞心悅目的。在他們連續來了兩個多星期後,她逐漸能分辨出他們中的一些臉孔。 

    每天她都極小心地檢視花盆裡的泥土的每一個空隙,定時的澆水但一切依舊。 

    首先是他們當中的一個華裔小伙子,她注意到他不是為著他的族裔而是因為每次他總是他們當中第一個出現在泳池邊做預備運動的,她欣賞守時的人。其次是因為他似乎是這個小團隊的召集人,他和大家討論當天的訓練項目,帶頭練習,他做所有這一切時都是極其認真的,她喜歡他的認真。他留著一個板寸頭,樣貌說不上英俊,只是普普通通的鄰家大男孩的樣子,身個由於恆日持久的體育運動,肩寬腰細,高挺俊拔。接下來是他們這一群中的那個“細條姑娘”,這是她自己私底下給這個女孩子取的名字。這個女孩子和那華裔小伙子一樣,早上也是最早來到泳池邊,挺準時的。按中國人的眼光,“細條姑娘”不能說是漂亮。白皮膚,金頭髮,尖削臉孔,高挑纖瘦,手臂,小腿都修長,細小,皮膚因著經常日曬呈現著剛成熟小麥那樣的淡淡的金褐色。另外她對他們一群中特別有印象的就是那個華裔姑娘。她會注意她倒不如說是因為她穿著的泳衣。通常女游泳運動員都喜歡穿著一件頭的比賽專用的游泳衣“賽衣”,因為它的剪裁就是為了方便四肢的動作來增加速度的。他們這一群的其她姑娘穿的都是賽衣,“細條姑娘” 就穿一件寶藍色的“Speed​​”賽衣,只有華裔姑娘穿的卻是小花布的兩件頭的三點式,也就是大家叫的“比基尼”式,所以每次她出現時總會招來泳池中十雙,八雙眼睛的注視。因為公共游泳池畢竟不同“康尼島”的沙灘,這樣款式的泳衣確屬少見著。華裔姑娘長得漂亮,小小的瓜子臉,丹鳳眼,直管鼻,小嘴巴,身個苗條。不知怎的,他們這一群她就只能記住這三個人,其他人嘛,好像是還有兩個女的兩個男的,都是白皮膚,金髮或者褐髮,至於怎麼樣的長相她則完全分不清楚。

     她按時澆水,把花盆移放到有日照的地方,但泥土仍然冷著“面孔”。 

    每個星期除了周五,每天早上他們每個人都來了。看起來各人都很認真,很努力練習,這中間有兩次,預備運動做過了,同伴都下了泳池,華裔小伙子和這華裔姑娘卻耽誤了一會,在泳池邊講話。這又怎麼樣?這不怎麼樣嘛?她想到了“桃之夭夭,其華灼灼”。一個多月很快過去了。第二個月的第二個星期,華裔姑娘沒有來。第三個星期,華裔姑娘回來了。她看到華裔姑娘是幾乎覺察不出地和他們這一群的幾個姑娘簡單打了個招呼,就逕自去了慢線。她心裡嘀咕,“你這個姑娘的速度怎能在慢線游呢?”果不其然,華裔姑娘游一個來回就給那慢線上的中,老年泳者阻停了三,四次。姑娘不游了,改為拿著一塊浮板練習腳的動作,但即使如此還是處處受制。她看得出姑娘很落寂很無趣,但卻硬是不瞧自己以往的伙伴看一眼,她想姑娘只是想顯示自己沒了夥伴也一樣行。他們一群似乎也完全沒有受影響,一如過往的討論,練習,談笑,沒有人去在意華裔姑娘在哪裡,在幹什麼。華裔姑娘很快就離開了。第二天,華裔姑娘又來了,又是獨個去的慢線,情況不外是前天的重演。接下來兩天,華裔姑娘沒有再出現。再下來那個星期,兩天過去了,華裔姑娘還是沒有來。她開始為華裔姑娘心焦了,“…什麼大不了的事?年輕時看得天大的事,回頭看不外都是些雞毛蒜皮小事罷了,你不是太小孩子氣了吧….?人是要合群的,單打獨鬥的人不是沒有,但不是你這個姑娘….”。第三天姑娘來了,回到了自己的伙伴中間去。她很高興,她看到他們每個人對華裔姑娘都如以往一樣,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每天早上他們這一群又一如過往,每個人都來了,認真練習,事事共進退。

     日子過去了,花盆裡的泥土依舊,她想起朋友說過等待是要有耐性的。 

    入冬以後,早上的泳池不再像以往天暖時那樣的人聲喧嘩了,各條行線都顯著冷清,只有寥寥幾個泳者。他們這一群中,華裔姑娘是首先退出的。十來天後,兩個白皮膚,金髮或者褐髮的小伙子也不再出現了,隨後陸續缺席的是那兩個白皮膚姑娘。最後只剩下了華裔小伙子和“細條姑娘”,她想這兩個都是那種即使只剩下自己一個人都依然不會放棄的。同伴的離去似乎對他們兩人確實沒有任何影響。每週他們仍然來四個早上,進行所有的操練,一樣的認真,專注,有時兩人也會停下來討論動作的改進,儘管小伙子好像總是那樣“酷”著臉,但她卻看到“細條姑娘”的眼睛有時候彷彿閃起了“虹”一樣的光彩。她不敢肯定因為泳池裡常常有濺起的水花在燈光映照下化出虹彩。但她知道“細條姑娘”是快樂的,因為她的時間表和“細條姑娘”的時間大致相同,所以常常會在更衣室碰上,每天離開運動中心後,她和“細條姑娘”也有一段路是走同一個方向的。她看到了“細條姑娘”臉上總有藏匿不住的笑意,獨自匆匆忙忙,用手指梳理著頭髮趕路時,腳步卻輕快得像要跳舞,她又想起了姑娘在泳池時,眼睛裡的“虹”彩。 

    她澆水,她天天查看,泥土仍然“緘默”。 

    中國新年過後,她的工作時間的短暫改動,使她有差不多一整個月的時間無法在早上上班前游泳。直到那天早上她終於又可以去晨泳了,下了車她急急地往運動中心趕去,在離中心還有一個街口處她迎面碰上了並肩走來的“細條姑娘” 和華裔小伙子。她看得出他們是剛晨練完,姑娘的頭髮還是濕的。他們那樣專注投入的談著,“細條姑娘”的臉微微仰向著小伙子,他也俯下頭回視她,兩人的的臉上都有一種掩藏不住的興奮。她理解這種興奮,那是你突然發現了這裡有一個人,他或者她甚至比你父母親和你的其他朋友都更能完全理解,體會你的感受,你的看法。她想起了好久好久以前自己也曾經對一個人有過這樣的感覺,這種感覺是美好的,有這種感覺怎能不令人激動呢。他們走過去了,她停住了腳步回頭去看他們。他們有時走得很近,小伙子的肩膀碰著了姑娘的肩膀,姑娘的手肘擦著了小伙子的手肘,小伙子的手掌…..。她知道有一天,小伙子的手終會握住了姑娘的手,那可能是在這樣一個晨曦的明媚的陽光之中,又或者在一個夜晚的溫柔的星光之下,甚至是在一個此料未及的橫風矢雨之中……。 

    這天,她回到家裡,看到泥土中有了一點似有若無的綠。她不擔心,她知道明天,芽會穿過泥土綻開兩片綠葉,它會茁壯,會亭亭焉焉,她心中充滿了喜悅。她記得朋友講過等待就是相信,她祝福那一對愈走越靠近的背影。

2012年3月 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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