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路易」蒙難記(王正方)

散文
「聖路易」蒙難記 王正方
 
 

 

在畢業典禮上接下那張碩士文憑,望著台下密密麻麻的觀禮者,我找不到一位親友,不由得傷感起來,還有失落與惶恐。

這間大學地處偏遠,交通不便,至親好友們多在忙著自己念書畢業的事,誰也沒閒功夫來觀禮。早年的台灣,出國是煞費周章的大事體,去一趟美國簡直要驚天動地。父親長年臥病,沒有工作沒有收入超過五年了。母親標了一個會,為我籌好出國留學的飛機票錢,上飛機前塞了五十元美金現鈔在我掌中,她耳語著:「媽的手氣好,這是打麻將贏來的。」

在美國頭一年暑假去LA打工,攢了點錢,又借錢給同學救急,一直熬到現在,算算存款,也所餘有限了。必須立刻在美國找到一份工作,賺錢匯回台灣。按照人家國家的規定,學有專長的外國學生,只要當地有公司雇用,可以在美國合法工作十八個月。

去學校的「求職中心」(Placement Center)看布告欄,有十幾間大公司來校面試應屆畢業生,我全部簽上了名。一周之內,見到許多沒有決定權,只負責初試的人事經理,他們雇用外國留學生的意願不高;好的工作機會當然要留給自己的孩子、外國學生的忠誠度信得過嗎?涉及國防機密的工作不能考慮、他們的語文程度也是個問題……面試總是客客氣氣的相談甚歡,得到的回答很雷同;你的背景和能力,我們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最短期間就會告知你本公司的決定。

兩個星期後,各公司的回信都寄到。信中最後一句話也十分雷同:我們會將你的履歷存在「現役檔案」中,一旦有合適的機會出現……畢業即失業,完全沒戲唱。

人各有命,大學同班好友基積‧胡,現在就春風得意得很。他如期拿到碩士學位,立刻就在紐約市近郊的西方電子公司當工程師,買了部敞篷「別克軍刀」新轎車,泡起妞兒來端的是香車美人,不亦樂乎!這傢伙還寫信罵我土,腦袋是怎麼長的?選學校也不會選個離大都市近點的,畢業後就近找工作方便多了,否則人家還要付你往返旅費來應徵。這也說得是。他說:「你真的沒搞頭就來我這兒先住下,紐約市一帶的工作機會最多。」

從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到紐約,要搭「灰狗巴士」上66號公路,到了聖路易轉車北上,總共十幾個小時的車程。當然有飛機去紐約,省省吧!一窮二白的台灣留學生,不敢作那種奢侈浪費的狂想。

在這個典型的美國中西部大學城(College town)苦讀了三個學期,耶誕假期最清靜,百業休市,全城死寂一片,每天煮土豆泥吃,重讀《紅樓夢》。我曾在此度過生命中最冷的冬天,零下二、三十度,開了暖氣手腳還是沒知覺。過最簡單的生活,心無旁鶩的晝夜埋首趕進度,錙銖必較的拚成績。深夜難眠,靜悄悄孤燈一盞、思念中的人在黑暗中默默陪伴著我,認真去想去找,又飄然逸去。從巴士的窗口眺望,一切都縮小了模糊了,我有預感,今生大概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了!

行李很簡單,大箱子一半以上裝的是我的書和筆記,小箱子塞了些衣物。去紐約總不能穿得像個鄉巴佬,行前買了一條時髦低腰緊身長褲,上有棕色直線條紋。穿上去屁股蛋子翹起來,緊到錢包要用點力氣才塞得進後面的口袋去。

66號公路沿途的景色單調,也是因為連日勞累,車行沒多久頭就沉重的靠在窗邊入睡了,巴士抵達聖路易站才醒過來。隨著大夥下車取行李,到另外一個站口等候往紐約的汽車。時間還早,去咖啡店買杯喝的吧!付錢的時候才發覺錢包早不在緊身褲子的後口袋裡了。晴天霹靂,腦門子轟的一聲,像是給炸開兩瓣,絞痛若裂,這還得了!皮夾子裡有我的重要證件,幾十美元現鈔,去紐約的車票。

冷靜,冷靜。怎麼丟的,什麼時候丟的,掉在哪裡?情緒逐漸沉靜了下來,福爾摩斯這時候會怎麼做?一步步還原場景,下車時有沒有檢查身上的物件,沒有,拿了行李就往大廳走去,讀看板,確認了往紐約的發車時間、車次、登車口,坐下來休息,走過去買飲料……不可能掉在路上,因為一路下車走過來沒有碰過錢包,沒上過廁所。那麼一定是掉在巴士上了。新褲子太緊,錢包塞在屁股後面的感覺還未能適應,睡覺時扭來扭去的,錢包滑出來也就沒注意。一定是這麼回事。

匆匆回到下車地點,那輛巴士已經開到維修站做例行保養了。向管理員說明原委,就急出一頭汗,聲音嘶啞,幸好那人還算幫忙,打了通電話接洽,又帶我去後面的車廠找那輛巴士。我在巴士的原座位附近發了瘋似的前後左右尋找,皮夾子全無蹤跡。

拖著行李再度回到大廳,步履有千斤重。慌亂與不安又深了一層。錢包肯定找不回來了,聖路易是美國的大都市,出名的亂,治安敗壞,在此地我不認識一個人,往紐約的巴士馬上就要開了。或許他們有我買票的紀錄,說通了讓我無票登車。去售票處交涉,票務員露出一臉的鄙夷,說我們只認票不認人,誰知道你是誰呀?想搭霸王車嗎?眼睜睜的看著去紐約的那班巴士離開。

下一步怎麼辦,下一步是什麼?坐在候車室發呆,認倒楣吧!皮夾子找不回來,翻看小箱子裡的護照、支票簿,我的銀行戶頭有錢,簽張支票取出現金再買票去紐約,也只有這樣了。心情頓時開朗輕鬆了許多。

見到對面有一間櫃檯,標示著「Traveler’s Aid」旅客協助處,櫃檯後坐著位髮型高聳、體型富態、面容和藹的中年婦女,走過去詢問附近有沒有××銀行,她聽了之後略作遲疑,說:

「可是年輕人,今天是星期日,沒有銀行開門哪!」

我當場傻在那兒,天哪!我要不吃不喝耗在這兒到明天上午銀行開門,才有希望取到現金?嘴巴不自覺的抽動著,嘆了口氣自言自語:「耶穌基督!」

「年輕人,」中年婦女很熱心:「雖然已經是下午了,出大門向南走三條街的聖母堂,三點鐘還有一台彌撒。」

只有苦笑,結結巴巴的向她說明我的困境。她馬上說:「打電話給你的父母呀!」

完全不清楚情況嘛!再補充說明,我是個外國學生,無親無故,親友們都住在東西兩岸,現在是真的一文不名,走投無路了。她皺著眉頭認真的想了好一會兒,突然大聲說:

「Western Union(西方電報局)。」

什麼意思?美國的西方電報局接受電匯,可以在一個城市付現款,發電報到遠在天邊的另一間西方電報局,指定提款人立刻能從電報局拿到現金,當然要付手續費。數十年前這是最快速提取現金的方法。我還愣在那裡,中年婦女教我:

「打長途電話給你紐約的朋友,匯錢到聖路易灰狗站的西方電報局,喏!電報局就在大廳的對角,你的名字、證件號碼都要他在電報上寫清楚。快去,電話亭在那一頭。」

茫茫然的往電話亭走去,走了一半又折回來,她在照鏡子,仔細觀察她高聳矗立著的頭髮有沒有傾斜,沒等我走近櫃檯,她就明白了,笑著說:「Call collect.(要求對方付電話費。)」

我低下頭有幾分赧然的央求著:「我連一毛錢硬幣也沒有,你能借給我……」

真叫作一文錢逼死英雄漢哪!她在那兒扶著頭髮爽朗開懷的大笑,笑聲富有感染力,我便苦中作樂的也有點開心了。她遞給我一枚兩毛五硬幣。

「太感謝了,等下我就還給你。」

她說:「You bet.」美國中西部人的常用語,意思是你可以打賭,我感受到了你的好意。

撥Collect call去紐約,頭一個就找基積‧胡,沒人接電話。用膝蓋想也知道,星期天下午,風和日麗的,身強體壯荷爾蒙充足的小夥子,準是開著敞篷車約會去啦!後悔平素疏於聯絡,手頭紐約同學的電話號碼只有三、四個,一個個打去都沒人在家。於是像熱鍋上的螞蟻,每隔十五分鐘就輪流再打一遍。

五點半過後,有人接電話了,是住在紐約上城的小唐。他慨然接受這通Collect call,根本不曉得我要來NY,而且已經上路了,知道我在聖路易落難之後,先安慰我不用擔心,一切由他搞定,確認你那邊的電報局沒問題就好。

掛了電話,心中的大石頭落地,步履也變得輕鬆起來。手中還握著那枚從付費電話退回來的兩毛五硬幣,要還給人家呀!走過去才發現「Traveler’s Aid」的櫃檯早拉下門打烊了,我連那位高髮型中年婦女的名字也沒問過。

頓時感到又飢又渴,可不是,剛到車站的時候就因為渴要買飲料,才發現皮夾子不見的。現在又過了好幾個小時,飢渴交迫愈甚。在飲水機大口喝涼水,肚子咕嚕嚕更加餓得快挺不住了。大廳咖啡店的窗前有價目表,今日特價:咖啡加Cheese Cake(切得很薄)一片,再加百分之五的稅,總共兩毛五。小唐的錢不知道幾點鐘才匯到,不吃點東西會暈倒吧!怎麼辦?人到了這種時候往往就意志不堅起來,走進咖啡廳按照僅有的預算又吃又喝。啊!那Cheese Cake的味道真叫好,久久難忘。

當晚十一點多,小唐的錢終於匯到了,我搭上最後一班深夜去紐約的灰狗巴士。就這麼虛脫疲憊、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抵達紐約。

見到小唐,他一拳打在我的肩膀,說:「你小子可真會折騰人,星期天下午人人不在家,誰的手頭有那麼多現金?我像乞丐似的在上城好幾個同學家沿門乞討,五塊十塊的收,鬧到快半夜才湊齊了一百元。」

真是恩同再造,我當場簽了張支票還錢,還送上打油詩一首,是在巴士上寫的。事隔多年,那首破詩也差不多全忘了,最後兩句好像是:「雪中送炭情誼重,民族救星本姓唐。」

害人的緊身褲子,再沒穿過第二次。送給基積‧胡,他不要,說這種褲子早不流行了。

在美國居住四十年,有個不自覺的癖好:遇到髮型高聳身材豐腴的婦女,總會被她吸引,就盯住來看。(原載聯合報副刊 11/20/2012)

 

Leave a Reply

  

  

  

You can use these HTML tags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

Current month ye@r d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