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客(趙俊邁)

小說
台客                                  趙俊邁
 
  
(作者按:「台客」的寫作動機很簡單,長久以來,看到小說題材有大陸作家寫的知青下鄉、軍區大院或農村懷舊的故事,台灣作家則以鄉土文學作品為多,鮮有生長在台灣另一群體「外省人」為題材的小說。因此興起,寫篇我所經歷和聽到的外省第二代的成長故事,似乎這些故事是被故意遺忘的。

筆者是台灣外省第二代,從小生長在當時的本省人社區(眷村被劃為所謂的外省人社區),小學就讀的學校,外省人很少,結交的朋友多為本省孩子,從小除了語言之外並未感到有甚麼區別;及長,隨著社會與政治的變遷,慢慢體會到自己生長的過程和環境,跟瀰漫在現今社會、政治的氣氛,迥然不同。

此文曾投稿世界日報小說版,被退稿,理由是文字太長,筆者不忍這個故事還遭遺忘,因此做了刪節,再投稿,幸被採用(距第一次投稿近年餘)。

文中牽涉到一點敏感的政治描述,絕無任何意圖,它只是環境的真實呈現而已。另,文中角色口中的粗話,尤其是F字都經主編美化,改為X代替了,或許這是報社編輯原則,不過筆者認為原文讀來更原汁原味倒是更傳神呢!

茲藉北美作協網站一角,將原版「台客」故事呈現給文友,敬請指教斧正。)

豹子頭,曾經叱吒江湖的大哥,如今雖兩鬢斑白,腰桿依然挺直,不見絲毫老態,他站在一整片玻璃帷幕前,望著腳下黃埔江上來往的船隻,辦公樓高居大廈48層,因此江面上的船隻,在眼前小若群蟻;他用修長白淨的食指和中指輪流輕輕彈著一柄精緻匕首,一柄羊脂玉雕鑿而成的匕首,雖是擺飾用的,但那堅銳的刀身通體漾著晶瑩的淺淺碧光,帶有幾分殺氣;或許因這幾分殺氣,讓豹子頭愛不釋手。

握刀炳的另一隻手也是白淨的,手背上透出幾痕青筋,就是這隻手,這樣握著刀,30年前在台北西門町,從太保打殺出一片天,闖出江湖字號,扛了霸子。

猶記當年最崇拜的是傳記小說中的黃金榮、杜月笙,何曾想到自己隨著時代潮流,做了弄潮兒,居然也會叱吒上海十里洋場?只是,30年後手中不再握刀,握的是股票和生意經。

其實,他不能算老,民國三十八年,也就是1949年,小豹子出生在一艘滿載著部隊和軍眷從上海灘駛往基隆港的海輪上;那時候,對一個初生的嬰兒來說,最大的希求就是存活下去,對嬰兒的父親、母親還有他們所跟隨的政府而言,最大的希求也是存活下去。

存活下去,成為豹子頭此生奔波江湖唯一的目的,他最喜歡看的古典小說是「水滸傳」,書中他最喜歡的人物是林沖,這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的命運,從白虎節堂到野豬林、自草料場夜奔梁山,他以血肉之軀向天博命拼爭的,就是要存活下去!水泊梁山上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不都牽繫在同一宿命之中?

豹仔頭也常想,自己從小眷村到大城市,從高中、大學到美國,看到多少同齡人,不論是留學、移民還是跳船、跳機,一路打打殺殺、跌跌撞撞,有的又回到台灣,有的跟他一樣闖蕩到中國來,他們不也牽繫在同一宿命之中?

電話鈴響,拉回佇立沉思的豹子頭,回身走近寫字檯,輕輕放下手中的玉匕首,拉開寫字檯右邊第一個抽屜,取出一隻「黑莓」手機,他不用問對方是誰,便開口說:「對不起,還沒下落, 我又加派了人回台灣打聽去了,有消息說是在泰國,我找了當地的朋友留意著。是……一定會找到的。」末尾一句,顯然是重複電話另一頭的話語。

收起手機,又踱回剛才站立的位置,他想接起被電話切斷的思路,此刻,眼前不復見黃浦江上的船隻,玻璃窗上卻映出身後那張寫字檯。那是一張老榆木打造的明式書桌,曹家渡家具城的老闆當時口沫橫飛的說:「這塊老榆木可是從山西農村收購的,老宅子的老門板,物件有老年頭了,全中國簡直就找不著了。」對此說法,他置之一笑,談生意的經驗告訴自己:在中國,很多商人吹牛不打草稿,不必認真。

他之所以喜歡明式家具的風格,是愛它造型簡單、勻稱,線條樸實、清雅;倒是不少大款朋友都會不解的問:「兄弟,你個大老爺們,怎會用這秀氣兮兮的玩意兒?」

他常會凝視愛人一般,欣賞這秀氣兮兮的玩意兒,覺得那不虛飾的結構中所透出的氣質,就像一個秀而不媚、柔而不弱的女子。

而這個女子剛剛跟他通過電話;為她,他特別裝了這支「黑莓」專線,除了她,不會有任何人撥打這支號碼。

◎ ◎

1989年,民國七十八年
科羅拉多州史特林監獄。

豹子頭用手扯了扯白底灰直條的「制服」領子,一如昔日拉整西裝領子,瀟灑而隨意。彎下腰將小推車下層的書搬了一部分到上層,擺整齊了,接著將「圖書館巡迴車」推至下一站,也就是下一間號子。

豹子頭服刑近一年,現在是監獄E區的圖書館員,晚餐後,受刑人各自鑽回號子,他便開始一天中最後一樁工作,「挨家挨戶」隔著鐵欄杆接受辦理借書。 他對這份工作十分認真,他相信,閱讀對每個人都很重要。

黑阿棠是借書常客,幾乎每隔兩天便換一本新書,看書之勤,是這層「住戶」之冠。

黑阿棠皮膚黝黑,一顆光頭黑得油光蹭亮,名字是Adam,正確譯名是「亞當」,就是伊甸園偷吃蘋果那個美眉「夏娃」的男朋友。

可是,豹子頭認定「亞當」是個英格蘭撒克遜種金髮碧眼的帥氣小白人,絕不像眼前這祖宗來自非洲,虎背熊腰、半截鐵塔似的黑漆金剛,因此改了發音,管他叫「阿棠」再加上一個「黑」字,亞當並不知道這個白淨斯文自稱是Taiwanese的華人叫他名字時,不經意的加了點兒有些種族歧視味道的字眼,倒也樂得聽Taiwanese腔調的「Hi Ad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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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版阿棠,是豹子頭死忠的拜把兄弟。

阿棠,本名劉豫台,他老爸是民國三十八年隨部隊到台灣的上尉軍官,祖籍河南,兩年後,民國四十年娶妻,次年,得長子,取名「豫台」,分別是河南和台灣兩省的簡稱,以示不忘先祖並紀念在台成家。

等到劉豫台上了初中、高中,一路下來倒也順利,只是陸續發現學校裏不少「豫台」「湘台」、「冀台」,還有一堆叫「台生」、「台柱」、「台華」的。

學校多本地生,老師也多本省人,互相叫人開頭都用一個「阿」字,如「阿雄」、「阿花」、「阿標」、「阿郎」 ;後來從大陸來的第二代漸漸多了,「阿台」之名居然成了全校最響亮的名號。

若在人群中大叫一聲「阿台」,會有一票剃了光腦袋的蘿蔔頭喊「ㄧㄡˋ」 , 劉豫台覺得「阿台」這個名字太聳了。

在大學聯考那年,他先斬後奏,自己偷偷改了名叫「劉豫棠」。回家還挨了老上尉的一頓痛打;老上尉因為多年一直晉升不到少校,乾脆提早退役,和幾個老同僚開了一家麵舖,他舖子的芝麻醬麵是金字招牌,在當地很有些名氣,也因此賺了些錢,這便是老上尉送阿台上大學的底氣,不,上大學的是改了名的劉豫棠!

據阿棠他跟豹子頭的說法,這名字靈感來自古龍的武俠小說,是一個殺手的名字,一個不要命的冷面殺手。

後來,他真的成了太保幫派中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手,他是豹子頭最鐵的拜把兄弟拼命三郎「阿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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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五十三年,1964年

剛進初中的小豹子那年15歲,比班上大多數同學大兩歲;班上有13歲、14歲還有16歲的,因為常有人戶口報晚了、或有人搬家遷徙多讀兩次六年級,並沒有人感到什麼不對勁。

父親望子成龍,把他送到市區的中學就讀,昔日眷村小學的同學們,大多數集中在眷村附近浮洲里的一所中學。只少數幾個孩子進城讀書,隨司令部大隊的交通車把他們載到板橋市區,然後他們自行步行到學校,那是城裡的學校,似乎比隔了一座橋的鄉下初中要神氣,都說城裡老師高明、學生聰明。

他們這群同眷村的孩子,下課後沒交通車接,得自己走路回家,路程不近,孩子們下學邊走邊玩,往往得走上一個多小時才到村子口,而走最後的一定是夏美華,她走路老低著頭,村子裡傳說美華的媽媽是從軍中樂園買來的,是山地人,一些婆婆媽媽們都叫她高山族,小豹子聽大人說,軍中樂園裡有很多不要臉的女人,但夏媽媽在他眼中是村子裡最年輕又漂亮的媽媽,可是她經常用掃帚在她們家小院子裡抽打夏美華,罵她考試沒考一百分,即使是考了九十九分也要打,邊打邊罵:「不考一百分,怎麼會有出息?你絕不能跟媽媽一樣,給人家笑、給人家看不起!」夏叔叔也不攔,只搖頭苦笑。

小豹子看夏美華跟他媽媽長得很像,一樣的漂亮,她不該會是養女啊?怎麼那麼可憐?

新生報到後第四天,下午第二堂課下課時,小豹子和同學玩「殺刀」,用手掌當刀互相砍,被砍到身上的,就算死了!正玩得起勁兒,無意間他發現夏美華一人躲在走廊角落,哭得淚人似的,美華像個可憐兮兮的童養媳似的,小豹子心想,八成又受氣了,因此沒想搭理,未料,突然從教室奔出三四個男生,四下張望,發現角落裡的夏美華便嘻嘻鬧鬧的圍了過去,口裡嘰哩哇啦叫著:「阿山查某(外省女娃)!罔(傻)呆呆!沒見肖(不要臉)!」還用兩隻食指在臉頰上畫羞羞,看到美華瘦小的身軀嚇得縮得像隻小雛雞,瘦細的雙臂抱著頭,竦竦的抖個不停。

小豹子根本聽不懂那些本省孩子譏哩哇啦說什麼,只覺得男生不能欺負女生,尤其四、五個大男生聯手欺負一個小可憐,太賤了!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其中一個男生跑到夏美華前面伸手掀起她的裙子,立刻引起旁觀學生拍手歡呼,小豹子頓時感到腦子轟然炸開似的,渾身氣的顫慄;猛然響起一聲吼「我肏你媽!」晴空裡炸響一聲雷,音未落,兩個身影同時竄向那群圍在美華前面的男生,接著就是一陣亂拳亂腳的混戰,小豹子發瘋似的揮著拳,頭上和身上也承受著四方落下的攻擊,他發現還有一個黑小子正矯健的向同樣的敵人進攻,這個陌生的戰友居然比他還憤怒瘋狂,一邊拳打腳踢,一邊嘶啞的與敵人對吼著「幹你老母!」還夾著「肏你媽B!」

小豹子這才驚覺,剛才那聲怒吼,不是自己叫的,而是這陌生戰友的衝鋒號,自己心中的忿怒並沒有叫出來,他覺得,這黑小子比自己有種!

當天下課後,小豹子剛走出校門,就被那四個男生堵住了,開口又是「阿山囝仔,怕吽細(打死他)!幹你娘!外省豬仔!怕吽細!」跟著衝了上來,四個打一個,反倒激起小豹子天生的倔脾氣,咬緊牙、握著小拳頭,見著人影就死打不放。小孩子畢竟體力有限,等打到筋疲力竭,五個戰士,早已鼻青臉腫傷痕累累;最慘的是,小豹仔混戰中打丟了一隻鞋。

回到村子,早被嚇得奔回去的孩子們,已把小豹子在學校幹架的英勇事蹟傳遍全村。

爸爸誇他有種,讚他是勇冠三軍的豹子;可是因為丟失了一隻鞋,而遭到母親一陣臭打,媽媽一邊用掃帚條抽他,一邊用他們村子裡通用方言─四川話嚷著:「你嘓(個)敗家子,一雙鞋有多貴啊!你老娘啥嘓命囉,嫁給你那嘓窮老子,沒得(ㄉㄟ)穿、沒得吃,攢下錢給你買雙回力鞋,才開學你就把鞋丟啦,剩一隻,還砟(怎)穿?嗯?你嘓不稱頭滴(的),打你嘓屁眼兒冒煙煙,打死你算個球!」

一長串的「打兒」歌,在左鄰右舍可是每天必唱的連台本戲,家家都會嗷嗷的來上一段,不論青衣還是花旦,都大同小異,千篇一律,村子裡的孩子們都會背了!可比背書來勁。

從那場戰役始,小豹子不論雨天還是晴天都會帶傘上學,因為從此每天下課後回家的途中,或大或小必有一場惡戰,小豹子練就一套「傘功」,傘,是他使用的第一種武器。

除了有「阿台」助拳,為了加強戰力,還聯合眷村子弟,下課後先在校內集合,一同出校門,一同「抗敵」。

在往後,連其他學校的眷村學生都集合在他們校門口,對方的人手當然也隨之擴充,校內的鬥毆,演變成校際幫派的械鬥。

這樣的打打殺殺,直到高中,都是「阿山仔」和 「土台客」的拼鬥。豹子頭手中的雨傘換成過扁鑽、鋼筋條、武士刀乃致鋒利的匕首,他們從打鬥到火拼的對象,人物如走馬燈,但其省籍卻始終未變。

阿棠的媽媽是桃園人,因此他聽得懂那些本省學生講的話,偶爾也用閩南語跟他們對罵。

讀初三的時候,有一天阿棠問豹子頭:「你爸爸還有跟你說反攻大陸嗎?」

「有啊!他說老蔣一定會帶我們打回老家去!」

「幹!你回老家去了,我怎辦?」阿棠摸著自己的光腦袋又說了:「我不知道要回河南還是去桃園?」

「當然是跟你老豆啦,你媽也會跟他回河南的!」

「哇,你怎麼跟我阿舅講的一樣,他還罵我爸爸騙了一個台灣某回大陸,還說,我們臺灣人跟毛澤東又沒有仇,幹嘛要給老蔣當炮灰,去什麼反攻大陸!」阿棠的這番話,小豹子覺得滿有道理,可是又覺得有些地方想不通。

放學回家,吃晚飯的時候,他把阿棠的話向老爸重複了一遍,沒想到,老爸還沒聽完就氣得把碗筷往桌上一摜,震得湯、菜與弟妹的哭聲齊飛,「狗日的瓜娃子,我日你先人板板!啥子給老醬(蔣)當炮灰?不要反攻答錄(大陸)?賣你媽的胡豆瓣,這是匪諜造謠,格老子要被你害到警備總部砍腦殼去嘍!你嘓錘子!」老爸在部隊裡喊口令喊出大嗓門,這一吼,簡直是一場四川大戲開鑼啦!

◎ ◎
30年後,豹子頭這拼鬥本質未曾改變,曾換了黨外和黨內的外衣,又升級為「獨立」與「統一」的冠冕,這冠冕,堂皇嗎?

阿棠說:「哇靠,一點也不!他媽的,至少當年我們是為夏美華開戰的,那是保護弱小、維護正義!」

他倆一路跌跌撞撞的進入高中,從板橋打到艋舺,從艋舺殺到西門町,身邊的兄弟也從13太保增加到72地煞,堂口也開立起來,從天、地、人三堂又擴充了玄、黃、宇、宙四堂。

直到老一輩的大哥、兄弟分別考進大專、軍校乃至當兵入伍,大有風流雲散之勢,扛霸子的豹子頭突然興起洗手金盆的意念。

「阿棠,我有點倦了!一把年紀了還三不五時的進條子館,沒意思,你說呢?」

「你想收山?」阿棠問,豹子頭沒有回答,其實自己挺矛盾的。他討厭兄弟們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他又掙脫不開這枷鎖,「收山」念頭就這樣「收」了起來。

直到民國七十三年,因為一樁「江南案」,弄得台灣當局狼狽不堪,硬拗是黑道太猖獗,警備總部就搞了「一清專案」,這一搞,讓一海票道上兄弟收山的收山、避風頭的避風頭,豹子頭也跟著真的「收山」了。

「我靠!警總逮的目標根本不是我們,我們倒楣一起陪斬!」阿棠說的一點不錯,本來「一清專案」是場政治因素大於社會治安考量的掃蕩,他們一票兄弟全都「進」去了,豹子頭蹲在苦窯裡,還不忘禱告,感謝菩薩、耶穌、阿拉的保佑,還好他們沒有被以「叛亂罪嫌」送軍法審判。

「媽的,台灣不能混了!」這是豹子頭出獄後,發自內心的感觸,自己做夢也沒想過會離開台灣。

「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他一直認為,千方百計想要翹頭離開台灣的都是大學裡的優等生啊!

◎ ◎

1986年,民國七十五年

深秋季節,天色灰濛,冷風刮人臉面,路邊枯樹在風中搖擺欲墜,急切地伸出禿的枝椏在半空中尋找支撐,整排的樹枝四下攫晃,個個張牙舞爪,卻叫人想起群魔亂舞的萬聖節。

繁華的紐約街頭,人潮依舊,全然無懼颯颯秋意,豹子頭豎起風衣的領子,隨著人群匆匆闖過一個十字路口的紅燈,在此地,若見有人站在路口等綠燈,此人絕非Newyorker;他走進對街的日本料理店,這是蘇活區最講究的日本館子。

跳機到紐約,已三年多,他和阿棠還是喜歡吃中國菜或日本料理,近來韓國館子增加不少,又多了一項選擇;他倆對漢堡、三明治一點也不對胃,偶爾,他們會拌碗芝麻醬麵解饞,每每邊吃邊更懷念起老上尉麵攤上的招牌麵,也就是阿棠父親的絕活,幾乎每次豹子頭都要嘟囔:「阿棠,你真笨,為什麼沒學會你老爸的芝麻醬拌麵!」。

專程來蘇活區的高級日本餐館,是有特殊原因的,阿棠要讓他見見新交的馬子;阿棠那年34歲,未曾結過婚,雖然身邊女朋友一直沒斷過,豹子頭原想勸他早點成家,人飄泊,情感別也跟著飄泊!

自己不也因這個念頭而結過婚? 新婚之夜,他醉得不醒人事,洞房根本就在客廳沙發上胡亂打發的,第二天晚上他便架著武士刀帶著兄弟到「五月花酒家」砍一個囂張的電影明星,第三天新娘子就吵著要離婚,礙著男人的面子,他拖拖拉拉的,捱到結婚周年的第二天,才簽了字離婚;事實上,他老婆在新娘子回門之後,就不曾回新房了。

打那會兒,這才認定,兄弟這條道,是條不歸路,而他們這種人根本不適合結婚成家。

腳踩進小館,屋內熱氣迎面撲來,或許因為館子裡的暖意,豹子頭看見等在那兒的這對戀人臉上漾著紅潮,顯得格外喜性,「Emily,這是我大哥!」、「大哥,這就是我跟你提的那管馬子。」阿棠起身還沒站直,忙不迭的為兩人介紹。

「大哥!」女人大方的隨著男友如此稱呼他。豹子頭抬眼看去,依在阿棠身邊的女人,一頭黑髮順著削瘦的臉頰披散在肩上,臉上泛著健康的紅銅色,眼窩很深,特別吸引人,台灣高山族就有這樣深邃的輪廓,他隱約感覺異樣熟悉。他和女人禮貌的輕輕握了握手,「高興見到妳,阿棠可是天天談到妳吶!」

「哪啊,您才是久聞大名呢!」女人爽氣笑著說。豹子頭聽言歪頭看著阿棠,兩人默契的哈哈大笑,女人見狀也跟著笑成一團。

初次的見面,一開始就充滿著歡愉,阿棠樂得嘴都笑歪了,豹子頭卻老覺得背後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們,遠遠的、冷冷的、筆直的射過來。

忽然一股涼風打前門縫裡旋了進來,直鑽入他的頸子,脊樑突地一陣冷颼,豹子頭不由自主的拿起酒杯,一口乾了滿滿的Sake。

阿棠這次挺認真的,Emily姓陳,是泰國華僑,語言、生活習慣都相近,兩人相處沒啥隔閡;這些優點,都曾跟豹子頭說過,但有個秘密,他沒跟豹子頭說,他真正喜歡這女子的原因,是她長了一雙深邃迷人的眼睛,跟夏美華一模一樣的眼睛。

這個秘密他要讓它永遠爛在肚子裏。

阿棠打初中開始就喜歡夏美華,喜歡看她小小的臉蛋,嘴巴小小的、鼻仔也小小的,整個巴掌般大的臉上就看到一雙大而深凹的眼睛,眸子裡閃著琥珀色的亮光,可惜總是淹沒在淚水之中。班上男生總是欺負她,害得她成天哭哭啼啼。

美華從小靦腆,小時候同學們取笑她像新娘子一樣羞答答的, 雖然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他就暗暗打定主意,要娶夏美華當新娘子,要一輩子保護這個膽小的女生。剛進初中第一次跟人打架,就是要保護她,那一架卻打出一個意氣相投、生死相交的兄弟,不料,這兄弟竟也是他感情上的天敵,那人就是豹子頭。

◎ ◎

民國五十七年, 1968年

從初中起,一直到北上讀高中,豹子頭和夏美華倆人幾乎天天在村口見面,然後一起去學校,放學又搭伴回家,到村子口才分手;兩人似乎約定好了,實際上,誰也沒跟誰說過要一起去學校什麼的,豹子頭倒是跟阿棠說過:「不知怎地?我總要等美華上下學,不然會老擔心她被人欺負。」他面無表情若無其事的隨口一說,阿棠看到豹子頭的眼神很特別,柔和中透著迷濛,是他從未見過的。

豹子頭沒有察覺,阿棠當時的眼神一下子失去了光彩,像散了神似的,他更沒發現,從講了那句話以後,當他和美華單獨一起的時候,阿棠不再湊在他們身邊了。

混太保的往往比一般孩子早熟;豹子頭那群兄弟正逢青春騷動期,有幾個傢伙特別愛炫耀又上了哪個新馬子,馬子又如何的騷、怎樣的浪!尤其是大嘴這小子,每次臭蓋起來,滿口噴唾沫,還帶動作示範,真是唱作俱佳。他還供應從牯嶺街舊書攤上偷偷買來的「小本的」黃色小說,大家排隊輪流看,有的圖文並茂,看得這群男生,夜裡「畫地圖」第二天還彼此大蓋特蓋,比賽誰「打手槍」遺精在內褲上的面積大,誰就是「畫地圖」專家。

豹子頭當然也不例外,看到漂亮女生,心口會怦怦亂跳蠢蠢欲動的,兄弟們沒少給老大介紹馬子,但他因為美華而不上這些女孩,盡管胯下膨脹得像緊繃的弓弩,他居然忍了下來,大嘴他們會糗他:「你長老二除了撇條(小便),還會幹嘛?」還說「你的老二真可憐,怎麼碰到你這「悶騷」的假柳下惠。」

那年的聖誕夜,特別冷,以往只在卡片上看到銀色聖誕,很難想像飄雪的的景致是甚麼樣?

後來,豹子頭在紐約雖看慣雪花飛舞的聖誕,但他並不興奮歡樂,一顆心比雪還冷。

北台灣難得遇上寒風料峭的聖誕夜,豹子頭用摩托車載美華去板橋大庭新村哥兒們開的舞會,他特別借了一輛偉士牌,他們上星期在新南陽電影院看了奧黛麗赫本主演的「羅馬假期」,男主角騎的就是這型車,美華當時直說男主角騎車好帥,這下子他要讓美華也當一次公主。

果然,美華坐上後座之後,始終都緊緊抱著他的腰,整個人緊緊貼在他背上,雖然隔著厚厚的冬衣,他仍能感覺到美華攬抱他腰際的雙手傳導過來的溫熱,一直燃燒到他騎在車墊上的胯下,像看黃色書帶來的鼓脹燒燙。

豹子頭的偉士牌沒有把公主帶到舞會上,他熬不住小腹底下焚燒難耐的慾火,車頭轉向了街邊小巷中的一家旅館。

美華自小依賴豹子,他是她第一個也是唯一愛的男生,當豹子頭脫下她最後一件 衣褲的時候,她選擇了大人們一再訓誡不可犯的「罪過」。

她卻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了,第一次愛的期待與憧憬,竟然有令她窒息的破裂刺痛和難以忍受的腫脹酸楚,豹子頭初始魯莽奔突的衝撞,讓她後悔自己真的犯了不該犯的「罪過」。

當兩人經過摸索轉為潤滑而有節奏的契合,她體會到了從女孩變成女人的過程,有著從未感受過的奇妙與滿足。

在瞬間顫震的霎那,渾身骨節隨著一瀉千里的快感段段鬆解開來,打架砍人再使勁再累都不喘氣的豹子頭,頓時氣喘吁吁的趴在美華光滑的身子上, 他感覺到兩人的胸膛被溫溫的汗水黏在了一起,像磁鐵般彼此吸做了一塊,美華的臉被他緊緊的貼著,兩人互相呼吸著對方喘出的氣息。

他暈眩的看著她白皙青春的乳房隨著喘息如波浪上下起伏,像隻經不起誘惑的狼,不禁又展開一次新的衝撞。 他貪婪的期待再一回渾身骨節段段鬆解開來的感覺,他用力的吸著美華一次急過一次呼出來的氣息……

是他誘拐了她?還是她欲拒還迎?他倆誰也弄不清楚,也不須弄清楚,然而,他倆彼此都清楚。

美華約豹子頭來學校門口接她,這簡直是破天荒,美華居然約他到校門口接她。

美華是矜持的,並不願意同學看到豹子頭和她走在一塊兒。豹子頭很包容美華的「顧忌」,他明白,自己讀的是臭名揚傳的太保學校,而她是台北一流女校的前段生,當然不適合大庭廣眾之前跟她走在一起。

其實,這些都不是美華「顧忌」的,她擔心的是學校教官若看到男生在校門口接她,或看到她和男生走在一起,會扣她操行成績,那會影響她保送台大的成績。她更怕教官會在朝會升旗後,當著全校師生的面,在司令台上用麥克風糾正某某同學的犯規:XXX頭髮太長、XXX裙子太短,最可怕的就是宣布「XX同學亂交男朋友,被她抓到了!」對此,她厭惡極了、痛恨極了,因為有太多同學很正常的交了男朋友,但卻要變得偷偷摸摸的,只因怕教官會抓!

豹子頭特別穿上新訂做的卡其色制服,料子柔中帶挺,與一般硬板板的卡其褲不同,褲腳很寬,流行的喇叭褲,與一般學生直筒褲也不同,引來女校學生們側目的眼光。

這身新制服是夏美華陪他到中華商場訂做的;孝棟靠近鐵道邊騎樓下,做學生制服的店面,一家連這一家,兩人挑了好幾家,豹子頭才挑了這款顏色較淺的「太子龍」,店員還特別稱讚他有眼光,操著台灣國語說:「少年ㄟ,這個太子龍剛剛才發明出來的ㄋㄟ,聽說工廠老闆要拍蔣經國副院長的馬屁,就給它取名叫「太子龍」!喂,蔣經國就是蔣總統的太子ㄋㄟ!少年ㄟ,你有看電視上青春玉女鄧麗君就有常唱:「強力 牌太子龍學生服,啦啦啦,強力的太子龍。」店員說著說著就哼哼嘰嘰學著唱起來,當時,把美華逗得抿著嘴直笑,衝著自己馬子這一笑,豹子頭連價都沒殺,當場做了這身制服。

豹子頭很得意自己選對了太子龍,因為,此刻正欣然接受女生們四面投過來的眼神,不管是「欣賞」還是「噁心」。

美華平日話就不多,今天更是沉默,低著頭走在高大的豹子頭身邊,整整矮了一個頭;「怎不說話?」豹子頭第三次這樣問她。兩人離開女子學校校門,原本該到公車站搭車,美華低著頭說:「我們先到小公園走走吧!」兩人見面後只講了這句話。

小公園,是離她學校三、四個街口,一條巷弄裡的社區活動場,兩人有次漫無目標壓馬路時,無意發現的,偶爾他們會到那走走,多半是豹子頭跟人打架之後,臉上紅一片紫一塊,不敢早回家,美華就陪他到那耗時間。

坐在小公園一簇花圃邊上的長凳上,美華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了見面後第二句話:「我懷孕了!」

就四個字,音量極弱,但威力驚人,有如面前猛然爆開一枚炸彈。 豹子頭垂眼看著花圃裡的花,有紅的、黃的、白的三色小花,還有綠綠、墨墨的葉子,花和葉上都有水珠,他認為這是美華流下的淚水。

喉頭裡「咕」的一聲,像是清嗓子又似嚥了一口乾澀的口水,豹子頭說:「打掉!」就兩個字,聲音很輕,語氣很重,像釘下兩隻釘子,不容晃動,簡直像在對他那幫兄弟發號司令。

話音剛落,他的眼角餘光裡,身邊的女孩猛的一顫!眼角迷迷濛濛晃動的,是被男生欺侮躲在學校走廊角落,不停顫抖哭泣的小女生。

說出這兩字,豹子頭的一顆心,像絞毛巾似的扭曲擠壓,揪揉成一團,痛徹肺腑卻連一滴淚也擠不出來。

兩天後,傍晚,日頭還依戀在田埂邊際的山頭上,紅泱泱的灑下一片腥紅,像血。

本省掛的牛頭幫趁著天暗未暗時分,帶了人馬來搶地盤,這是第三次找碴幹架了;他們糾集了三、四十個人,踢哩呱搭的大搖大擺朝中正公園籃球場而來,踢哩呱搭的響聲,來自他們當中幾個角頭穿的日本木屐,那是日本武士電影中浪人穿的,很多「流氓仔」喜歡穿著招搖過市,打架時候也用來壯聲勢。當天帶頭的黑鰻就穿著木屐,肩上還真扛了一把武士刀,這是當時的超級重裝備!

豹子頭和阿棠聽到風聲各帶了扁鑽,領著三十幾個兄弟浩浩蕩蕩出發迎敵,他們有拿棒子的、有帶菜刀的、大多數是扛著自己削的竹劍。

在往中正公園的途中,豹子頭老轉頭看身旁的阿棠,三番兩次欲言又止的,卻總沒開得了口,但他若不把話吐出來,心神無法定得下,他擔心等下帶兵打仗要分神。

「阿棠,美華說她懷孕了。」他憋了半天,終於冒出這句話。

阿棠沒吭聲,他不知道該說甚麼,兩眼直盯著前方,沒讓豹子頭看見那雙眼噴出的火燄,火焰裡燃燒著焦慮、忿恨和憐惜,心裡暗罵「媽的,你怎麼在這節骨眼上跟我說這個?!」

「我要她打掉!」豹子頭似乎自言自語,又似乎想得到阿棠的支持。

阿棠一聽,猛的轉身一把抓住豹子頭的肩膀,用噴火的雙眼盯著他,似乎在問:「你怎麼能這樣?」又似乎在責備:「你太沒種了,怎對得起夏美華?」

他的右手使勁握著扁鑽把子,骨節爆出咯咯響聲。

「我不能、也不敢留著孩子,你說,我該怎辦?」豹子頭說。

他說得萬分無情,也萬分無奈,卻都是真話,任誰,都只能出此下下之策!

「狗雞巴卵蛋的,這群土台客跟我們狂?肏,不把他們那雙日本腳ㄚ給卸了,我他奶奶的就不是人養的!」隊伍裡突然冒出這樣的話,在異樣緊張的氣氛裡,反而引來兄弟們喳呼笑鬧。

「別笑!保留元氣,待會兒才有氣力砍人,哥們!這中正公園是咱們的地盤,衝著蔣中正,也不能讓那些地痞搶去了!哪個敢裝孬,回去一定幫規處置!上啊!」

豹子頭喊完,就要向前衝去,剎時,一個人影舉著扁鑽已然躍出,殺向對方人群。

豹子頭想都不用想,那必是阿棠,怕他落單有閃失,隨著衝了過去,瞬間,兩幫人馬吶喊著殺成一團。

使勁砍人的喊聲、中刀時的叫聲,竹劍冰冷的刷刷聲、扁鑽入肉的噗嗤聲,掄木棒的呼呼聲、木劍砍在肩骨上喀嚓的響聲,此起彼落,相互重疊,淒厲的迴盪在暮色蒼茫之中,匯集成冷血無情的交響樂,也渲染出一片慘烈相殘的腥紅畫面;交響樂的指揮,是空中交織的棍棒,畫面的顏料,是劍刃下四濺的血肉。

阿棠早已血染戰袍,他奮不顧身的衝向刀光劍影,他要消滅眼前的敵人,他更恨不得讓敵人的刀棍把他消滅,戰局中,他沒有高喊也沒有嚎叫,只發出斷斷續續悶哼,悶哼聲中依稀聽得出是叫著「美華」的名字。

他恨!恨聽到豹子頭跟他說的事,他恨自己的無助,不,他疼惜美華的無助!他咬著牙,死命的緊咬著,牙齦咬出了鮮血,順著嘴角流成一道血痕,又被他用舌頭捲了個乾淨。

身邊的兄弟個個傷痕累累,有的倒地不起、有的和對手扭做一團,有的瘋狂的撕打拼殺,豹子頭渾身是血正和一個拿鐮刀的台客拼得難解難分,忽見殺紅了眼,腳上只剩一隻木屐的黑鰻,舉著青光閃閃的武士刀,正一腳高一腳低的撲向豹子頭背脊,豹子頭後背全然暴露在黑鰻的刀鋒之下,阿棠看得真切,顧不得自己對面呼嘯聲中斬過來的木劍,情急不容思索,立即轉身飛撲黑鰻,背後的木劍狠狠的劈下,他忍住重擊的痛楚,用盡吃奶的力將手中的扁鑽刺向黑鰻,同時下意識的抬起左臂揮向半空中,為豹子頭格擋已然斬落的犀利刀鋒,只聽「簇」的一聲,阿棠的左肘自關節處,齊齊的應聲脫離他的膀臂,連筋帶骨被削飛,噴出的鮮血灑向空中,與殘陽的餘暉織成一片血霧。

兩聲悶哼,幾乎同時響自豹子頭耳後,當豹子頭的扁鑽攮進對方的肩胛,才回頭循聲望去,首先看到一個胸前插著半截扁鑽把子的黑鰻蹲趴在他腳後半呎之地,接著他瘋狂的發出狼嗥般的哭叫,因為他看到了滿身是血的阿棠,右手摀著狂噴鮮血的左肘、一臉蒼白茫然,低頭在血染的黃土上尋找斷落的殘肢。

這場轟傳江湖的濺血拼殺,不但更拉長了「外省掛」和「台客掛」的鴻溝,也驚動 了少年組的條子,大批警察到村子裡挨家挨戶逮人,上校村長護村裡的犢子,還坐著吉普車到縣警察局找局長談判,事情鬧到憲兵隊,眼見事情越鬧越大,村長才穩住氣,特別召開了一場全村榮團會,全名應是「榮譽團結大會」,會上老上校大罵村裡的袍澤:「連家裡的孩子都管教不好,全無榮譽、團結觀念,還帶啥子兵?打啥子仗?還憑甚麼反攻大陸?!」他這吹鬍子瞪眼睛的一頓痛斥,鎮住了村裡的當兵的爸爸們,也把村子一海票混兄弟的孩子全削進少年管訓隊了。

豹子頭是糾眾械鬥的首犯,當然要接受管訓。

在高牆裡接受行動和思想管教訓練的三個月當中,他全身神經緊緊繃著,當得到一點阿棠住院治療的消息,聽到的消息是恢復得很好,他才鬆弛下來,但更擔心美華,神經並沒緊繃,卻是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美華肚子是不是越來越大了?」

「這事瞞不住的,她爸她媽知道了,非打死她不可!」

「美華有錢去打胎嗎?她一個人扛得住嗎?」

每次想到這些問題,他就搧自己的耳光難過的罵自己:「不是東西,孬種!」

一連串的憂心讓豹子頭幾乎有逃獄的衝動。

60天,管訓隊的日子總算熬過去了;60天裡可以一成不變、天下太平,60天裡也可以驚奇變化、翻天覆地。

豹子頭走出管訓隊,吸到第一口自由空氣的時候,他完全不鳥啥子自由不自由的味道,他急著想見美華,他沒見到阿棠在迎接他的人群裡,急切的問:「阿棠是不是傷還沒好?」人堆裡有聲音回說:「阿棠哥好多了,本來要來接你的,好幾天前他越(偷)他老豆的郎(錢),聽說越了上干(千),被他老豆關緊閉,出不來了!」

豹子頭聽了,沒接腔,心裡嘀咕:這小子偷這些多錢幹什麼?

快接近村子口時,豹子頭就叫眾人散了:「行了,散了吧!媽的,蹲苦窯出來,又不是娶老婆,還當真招搖過市啊!快散啦!」

他進了村子,沒有往自家走,一逕走到美華家,敲了敲門,門裡傳來美華小弟的聲音;「誰?」「我!」豹子頭拉長了聲,他不想報名,希望小弟能聽出他的聲音,果然,門開了,剃了三分頭的小弟仰著頭看到豹子頭眼淚巴巴的,嚇得豹子頭腿都軟了:難道美華真的出事了!

扶住門框,他低下頭用祈求的眼神看著小弟,心裡禱告:千萬別說你姊掛了!小弟哭著說;「我姊走了!」豹子頭一聽,整個人通體冰冷,再也站不穩,蹲下身貼著小弟的臉,顫聲問:「哪天走的?出殯了嗎?」

小弟抹了抹眼淚答:「姊剛走,去火車站了,她不回來了,媽媽不要她了!」

「我靠!你小子會不會說話,你他媽的嚇死我了!」豹子頭忽地站起身,大大鬆了口氣,一眼瞄到門內小院欹著一輛腳踏車,他拍著那小腦袋瓜說: 「等著,你家的車借哥騎,去把你姊接回來!」

滿身大汗騎到板橋火車站,奔到南下月台,列車已開始嗚嗚鳴笛,豹子頭在月台上又跑又跳,挨著車廂窗口往裡找人,顧不得其他乘客異樣的眼光,「夏美華」「夏美華」他大聲叫著,突然,一張憔悴的、熟悉的、日夜思念的臉龐映入眼簾,當他奔向她坐的窗口,火車也轟隆、轟隆啟動了。

豹子頭扒著窗沿跟著緩慢加速的火車一起跑,焦急的問:「妳去哪?怎麼不等我?」眼前的美華,原本凹深的眼睛不再晶瑩,白潔的臉頰一點血色也沒,整張臉除了蒼白只剩一對深陷烏黑的眼框,如此慘淡的容顏,深深刻在他的心版,而她最後對他說的話,更是一生一世嵌釘在他的生命裡。

美華隔著車窗,淚水簌簌得流滿雙頰,當火車速度快得豹子頭握不住她雙手的霎那,她忍不住才說:「豹子,阿棠是你好兄弟,我上醫院的錢是他給的!」

車頭噴出的煙霧,遮住遠去的人影,長長的月台上,人潮已空,只剩豹子頭孤伶伶站在那兒,雙拳緊緊握著,想握住甚麼?但空空的啥也沒抓住,他仰著頭愣愣的望著天,要問老天:你瞎眼啦?怎麼不管美華了?該遭天譴的是我呀!

從那天起,夏美華的身影走出了他的生活,也因為他,改變了美華的一生。

夏叔叔把美華送到台南姑姑那兒之後,沒半年,也帶著夏媽媽和夏小弟全家搬走了;聽村子裡的媽媽們說,夏媽媽想不開,曾經吃安眠藥自殺,幸好救活過來。

一些七大姑八大姨在背後還指指點點的說:都是豹子造的孽!

◎ ◎

在日本料理見面的第三天,Emily失蹤了!

阿棠兩眼發赤,幾乎噴出火來,「說好一起去長島海邊釣螃蟹,非回去換套衣服,戴頂陽帽,誰知道一去就沒再見到人!哇操!不會被綁架了吧!」

「別急!一個大活人總不會飛天遁地吧?一定找得到!」豹子頭一面穩住拼命三郎,一面派出小弟四出打探。

他警覺此事有違常情,必有蹊蹺,不自主的忽然想起當天館子裡,那雙隱藏在他們背後的詭異目光。

想到這,豹子頭突然想喝酒,要喝濃濃烈烈的五糧液。

好運道,一直躲著豹子頭,與阿棠更是無緣,靠著當年的餘威和拼命吃苦的勁,他們才剛闖下碼頭立起萬字,喘了口安穩氣,好不容易阿棠動真格的愛上這管馬仔,老天卻又當頭澆下一盆冷水,嗆的兩人打哆嗦。

Emily真的被綁架了!阿棠連著三天三夜,不眠不食,終於證實了他們最擔心的結果。

那天在蘇活日本小館,他門就被暗中盯梢了,一個小黑鬼一路跟隨豹子頭,看到他們與 Emily的關係不一般,於是動了歪念頭,背後主使人的陰謀是要給這兩個華人幫的老大好看,藉此把他們給鎮住。

法拉盛是皇后區的一個不起眼的小town,四處很多廢棄的廠房和倉庫,這兩年開始有台灣來的移民聚集,餐館是老中最喜歡也最容易拉開的門面,狀元樓、華西街、中華園幾家蠻不錯的小館吸引了附近區鎮的華人來打牙祭:從豹子頭落腳的艾姆赫斯特開車到法拉盛,走快速路約莫十來分鐘,挺方便,因此他和那幫兄弟就成了法拉盛餐館一帶的常客。

台灣一清專案之後,翹頭出來一票道上人物,很多兄弟寄居在吃喝方便的法拉盛,因為新餐館一家接一家開,台灣移民一批拉一批,租房的、買房的跟著也多起來,沒幾年就和洛杉磯的蒙特利公園一樣,有了小台北之名。
但是,當豹子頭從紐約轉戰上海商場的那年,法拉盛滿街滿路的都是黑頭髮黃皮膚的華人,耳邊聽到的多是福州腔或上海話,再不就是溫州、東北口音,已然不是小台北,又哪裡是亞美利堅的地盤!他還開玩笑 :「兩岸先在美國統一了!」

當時,小台北有一批基隆幫專搞房屋裝修、室內裝潢,工作接不完,生意很是興隆。其中有個工頭老謝,長的粗粗胖胖,人隨和,愛聊天,講起話來唾沫星子亂飛,頗帶幾分江湖氣,大概是臭氣相投,跟豹子頭挺談的來,經常一起喝酒吃飯。

老謝在購買木料、石板之類裝修材料時,被一個大老黑經營的建材行坑了,據老謝跟豹仔頭吐苦水時的說法是:這大老黑來自牙買加,用的伙計多是海地來的非法移民,買賣做的得紅火,態度也跟著囂張潑皮起來,尤其欺生,總先拿七成訂金才送貨,往往又貨不對辦,弄得老謝沒法開工,客戶抱怨連連,聽老謝說,吃那老黑虧的不只他一家,不少同行想另找建材供應商。

這就是豹子頭跟阿棠一批兄弟在美國第一次創業,搞的是建材買賣的因緣。
他們在羅斯福路地鐵高架道下面,找了一個荒廢了的舊倉庫,請老謝一幫工人,劈哩啪拉的改裝成儲放建材的倉庫,前廳加建一個門面,不到三個月就開張營業了,主要的買家當然是老謝這一批老中的裝潢公司,無疑的,他們搶走了大老黑在當地的大部分生意,這正是埋下Emily被綁架的導火線。

搶走大老黑生意的主因,並不單是老謝這幫華人主顧,最讓對手恨得咬牙切齒的,是豹子頭公司貨價低得讓他無法招架。

豹子頭有一回跟阿棠商量怎麼打下這片市場,他說:「我們的材料雖說是從洛杉磯、波士頓兄弟那邊調來的,可是,大夥還是要有錢賺才行啊!」

「你想把價錢再壓低?」阿棠畢竟是老兄弟了,不等豹子頭說完,直接就直指核心。

「對!我想跑一趟廣州、深圳、福州,咱們可以聯合洛杉磯那邊,一起從大陸進貨,價錢本就比其他地方便宜,再加上少一層中間過水,鐵能打掛那批老外!」豹子頭越說越起勁兒,「喂!哪個老外?在此地,你我才是老外!」猛不丁的,阿棠嗆出這句話來!

「哇靠!翹頭到美國,搞了半天,我不只是外省人,他媽的還是老外!」豹子頭仰頭哈哈大笑。

小兄弟回報,Emily被藏在一家妓院,這個訊息,可讓豹子頭和阿棠暴跳三尺,兩人帶上噴子,跳上公司新買的二手凱迪拉克,加足馬力直殺牙買加大老黑的建材行。

豹子頭兩手使勁的抓著方向盤,幾乎要把方向盤掰成兩半,他發現阿棠的手微微的發抖,拼命三郎的手從來不抖的,他知道,阿棠已氣到頂點,就快爆炸了!他要在阿棠爆炸之前趕到目的地,油門已被他踩到底,黑色凱迪拉克像隻黑標鎗朝前疾射。

車輪在地上吱嘎的尖銳摩擦聲,簡直要刺破路人耳膜,車緊急煞在大老黑的建材行門前,車輪還未停,兩條人影已如箭一般射出,直奔建材行大門,接著傳出轟、硄啷兩聲巨響,兩片厚實的玻璃大門硬是被兩人撞得粉碎,誰也沒顧上用手拉門。

豹子頭有意慢阿棠半步,要他先出這口惡氣,但是,牙買加大老黑居然不在公司,阿棠舉起獨臂抓起一個夥計,問他老闆躲哪去了?挺個肥大肚仔的夥計,早嚇得一張臉變成紫茄子了,用手怯怯的指了指後門街角的小酒吧。
豹子頭二話不說,拔出別在腰後的點38左輪,電光似的踹開後門,直撲酒吧,他奔入燈光昏暗的小屋子裡,為盡快調整視力,瞇起眼才看到長型吧檯尾端張惶失措的大老黑。

傳聞,豹子在獵殺其他動物時,眼睛會閃放綠光;據說,豹子頭在亂軍之中拼殺之際,眼中就會放綠光,因此渾號「豹子頭」。

大老黑發現持槍而入的豹仔頭的霎那,看到的居然是一雙射出綠光的眼神,嚇得轉身就往後閃,不料,阿棠早已門神一樣堵在那兒,他失魂落魄的轉頭又要往吧檯裡躲。這位牙買加人萬萬沒想到這兩個老中竟然是如此凶神惡煞。

兩個酒吧保鏢模樣的大漢見到這場面,恍然知道要出事,還沒回過神來掏傢伙,只見豹子頭為阻大老黑往酒吧裡鑽,一長身,刷的抓住他腦瓜後的一把細辮子,使勁的便往後拽,那顆黑腦袋呼的仰面朝天,哇的張開大口要叫救命,還沒來得及出聲,一隻幽黑的槍管嘩的一下就插進那張欲叫無聲的大嘴裡,槍口直抵喉管。

霎時,全場一片死寂,每個人的神經都繃緊到了極點,幾乎隨時會繃斷,沒人敢動,深怕驚動某根神經,會引發扣在板機上的那根手指頭。

豹子頭也屏住氣息,他深知拼命三郎的脾氣。

阿棠的手緊握著通體烏黑的點45,手筆直,紋風不動,像電影定格特效,與剛才車上發抖的手,是同一隻嗎?當然是同一隻,獨臂阿棠只有這唯一的一隻右手。

「靠!兄弟,你這招真屌,比克林伊斯威特還屌!」豹仔頭試圖舒緩阿棠的情緒,邊說他邊慢慢挪出阿棠插在大老黑口中的點45。

「我頂著他的太陽穴,你拿開槍,才能讓他說話。」豹仔頭的左輪槍口對著大老黑的腦袋,他要先讓阿棠鬆手,決不能讓阿棠殺人,要開槍,也須是自己來,絕不能讓阿棠出任何差池。豹子頭要保護這唯一的一隻手、要保護他整個人,失去了美華,不能再失去阿棠,尤其,不能失去對美華的承諾,儘管她沒有聽到:他發誓此生一定善待阿棠。

大老黑是跪在橡木拼花地板上打的電話,兩顆門牙被槍管的重力撞鬆了,血絲從牙齦裡滲得滿嘴,他舔著血水,上氣不接下氣的叫人趕緊把藏在妓院的中國妞送過來,豹子頭聽得懂他重複說的hurry up和quickly!

大老黑也聽懂了阿棠連珠炮的洋涇濱: no police!I kill you ,kill you all ,fuck!

在警車烏拉烏拉的警笛響起時,小酒吧裡的各方好漢,早已鳥獸散,誰也不願意跟條子糾纏,沒人要淌這渾得不能再渾的髒水,剛才兩眼通紅的獨臂漢子口裡蹦出的Ikill you all,誰都相信那惡煞是當真的!

一連串的救美行動,圓滿完成。

凱迪拉克馳回艾姆赫斯特,後座上的Emily死命抱著阿棠,在他臉上親了又親,阿棠輕柔的為她梳理散亂的髮絲,金色陽光悄悄地從車窗爬進來,輕柔的將他倆溫暖的裹在一起。

豹子頭在後視鏡中,依稀看到女子的憔悴,深深的眼眶愈發的凹陷,眸子裡閃著瑩瑩淚光。

猛然一陣心悸,Emily深情哀怨的眼睛,在日本酒館第一次見面,為何覺得熟悉,原來,那是數十年來一直嵌印在他心裡,留在板橋車站月台上的那雙深邃眼眸!

◎ ◎

1987年,民國七十六年

豹子頭的確眼光如刀,鋒利冷峻,凡被其目光掃到,都不禁會打個冷顫,但真正令他兄弟們折服的,是他靈動而敏銳如豹的頭腦。這時,他的「公司 」已經由建材行業轉為更本薄利多的果菜批發,為了和義大利黑手黨手下的果菜大亨抗衡,他和韓裔商人結盟,他常說:「老韓才是幹這行高手,咱們得跟他們多學學!」果然,他們公司發達起來。

阿棠和一班兄弟們曾佩服的讚嘆:「大哥的智謀可比諸葛亮!」

混跡小義大利區自稱是黑手黨的布魯諾也說過:「這個老中的腦袋有特異功能!」

就連後來進到監獄,獄警麥寇都說:「豹子,你在獄中期間,至少該拿兩個以上學位,才不辜負你的金頭腦。」

但是,他終朝打雁,到底被雁啄了眼,險些被布魯諾「設計」而鋃鐺入獄, 這段來龍去脈還曾被幾家華文報紙做頭條喧騰了好些日子。

後來進了監牢,當他躺在號子裡的單人床上,抽絲剝繭地仔細梳理了一遍,他發現,自己一點也不聰明,其實蠢得像豬。

那天,雪後初晴,街頭堆雪經太陽一加熱,流膿似的沾得滿地泥濘,布魯諾踩著黑白夾雜的雪水,興沖沖地來艾姆赫斯特找豹子頭,要介紹一個華青給他,說有批裸鑽,大家合作可以海削一票。約好三天後在唐人街對面街口的Café Napoli吃披薩談買賣。

坐在火車廂座裡,豹子頭接過布魯諾遞過來的香菸,那個華青「叮」的一聲,連忙湊上點著的K金「督朋」打火機,豹子頭深深吸口菸,不等他把煙吐出來,短髮修得十分整齊的華青就開口了: 「雷(你)有買家?閣閣兄弟剛從古巴弄進5鎊的貨,好靚的!」,帶著很重的廣東腔。

「要先看貨再談。」豹子頭謹慎的回答。

「喴!你係Taiwanese?係識途老馬來著,常進貨?」對方口氣透著幾分諂媚。

豹仔頭一向自稱是Taiwanese,他常說:「在台灣生長的人,當然是台灣人!在洋鬼子地盤不用含糊!」 因此,他沒有接華青問Taiwanese的碴。

他只簡潔回答:「進貨,要看賣家可不可靠。」暗示對方,要看他上不上道。

「哦?那就是有進貨囉!」囉的尾音拖的很長。

豹子頭覺得對方八成是菜鳥,幹這行最忌多言,言多必失,這是道行。

他做夢也沒想到,對方不但不是菜鳥,竟是FBI的線民,當天他們所有的談話,都被他偷偷錄了音,而「買賣貨色」也從鑽石變成了古柯鹼!

當FBI人馬禮貌的來訪時,他如墜入五里霧中。直到法庭上見證人席上的布魯諾時,他才恍然大悟!

關押所裡,豹子頭對來探視他的阿棠,說了被設計的經過。

與此之前,離唐人街不遠的小義大利區,其實早有江湖八卦,傳聞是這樣:布魯諾的老闆在開蔬果運輸公司股東會議時,揮動著指間夾著雪茄的肥厚手掌,誇張的如此咆哮:「這個華人幫太厲害、太可怕了!不出兩年,咱們的地盤將拱手給他們。」

「我們的果菜市場還有運貨車隊,被那批Chink攪得像一堆狗屎,又臭又爛,他們殺價哄抬我們的市場,又以廉價搶我們的工。」

「趕快把這個炸彈引信拔掉!」

「布魯諾最常和他們打交道,任務就交給你!不論手段,只要達目的!」老闆熄滅雪茄的同時,下了這個命令。

沒多久,被蒙在鼓裡的這個華人黑幫就被「端掉」了!這是豹子頭一生最慘、也是最後一次滑鐵盧。

他不甘心,阿棠更吞不下這口鳥氣!

錄音帶呈堂證據不足,豹子頭販毒起訴不成立,但他必須受監管六個月,戴電子鐐銬,不能出城,每週向警局報到一次。

事實上,豹子頭完全可以無罪開釋,但FBI早已盯上他所帶領的華人「黑幫」,加上他們與吃蔬果生意的義大利組織衝突日烈,當地警方也視之為背中刺,兩個單位都欲除之而後快。

只要豹子頭安安穩穩度過監管六個月,或許可以換來一陣太平日子。
可就在阿棠從關押所聽了豹子頭的分析之後,他拼命三郎的性子再也壓抑不住。

「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出賣老大的布魯諾!」他發出密殺令。

「你們罩子都給我放亮了!到所有義大利鬼聚集的餐廳、酒吧去找,不論上城、中城、下城 ,還有布魯克林、布朗士,凡是番鬼大本營都不能漏!他媽的,不幹掉這B秧子,誓不為人!」阿棠吼的嗓子都沙啞了。

沒幾天,江湖上傳出華裔幫派與黑手黨火拼的驚天事故:「獨臂阿棠用噴子轟爛了布魯諾的腦袋!」

豹子頭聽到這個消息時,阿棠已落跑不知所向,沒幾天,Emily也跟著消失了。當然,他們一手組建的「公司」也四散瓦解!

他不怨這個結果,不怨阿棠的魯莽。若兩人調個位置,他也會如此做的。

他明白,江湖上混了大半輩子,矮騾子脾性早已根深蒂固的長在心裡,雖然經過大學、當兵、去國,一連串的「陶冶」,表面上溫文儒雅,但不見得知書達禮,單單一個禮字如何束縛得了他們?

從小眷村裡,父執輩口中講的是「精忠報國」,入了幫,兄弟以「忠義為本」,不論岳元帥或是關老爺,永遠是他們心中的神!

等接觸了點歷史和哲學,他發覺自己心中的神,其實是充滿了殺氣和暴戾的!

豹子頭想改變心性,但是人在江湖,靠的就是這股殺氣和暴戾,直至今日,轉戰上海商場,他心中的神不是巴菲特,仍然是關老爺 !因為這殺氣暴戾之中包含的是忠義之氣!

他曾經怨恨、嫌棄,為何溺陷在這種陳腐封建的忠義情結之中?

不只一次,豹子頭暗忖:不要自以為是梁山上的好漢,也別去效法司馬遷筆下的專諸聶政,比起他們,自己可是怯懦膽小得很,這已不是逞凶鬥狠的年代,匹夫之勇不算甚麼,看看古今將相王侯,靠的是什麼?是智慧、謀略,想不挨打、不丟臉,除了有膽,還要有識。

◎ ◎

2003年 ,民國九十二年

豹子頭提前出獄了,因為表現良好,加上獄中工服勞役可扣減刑期。

當年他被控觸犯詐欺、毒品、非法持有槍械、教唆殺人等罪,分別被判刑五至三十年不等,總和刑期為一百零八年,幸運的是,他所犯的各個罪刑可合併執行,刑期是廿二年。

他在獄中真的讀了兩個碩士學位,分別是經營管理、心理學。他給自己規劃了新的未來,如果想另起爐灶、再打江山,絕不能再用刀槍,而要用電腦了!他要以真才實學開創新局,因此在苦窯裡認認真真的修了這兩門課程。

出獄前一天,他照常推著圖書車送書到府,當走到黑阿棠號子前,隔著鐵欄杆,豹子頭把書交給他時,握住那雙粗大的手,跟他說:「這是我交給的你最後一本書,轉獄過來整整12年又7個月,你是最捧我場的閱讀者,在我心裡,你早已是我的buddy了!」

「panther!」Adam直譯豹子英文稱呼他:「如果我出去了,一定會去找你,不管你窩在哪?我聞豹子的騷味兒,就能找到你,還有,記住,千萬別再回來這狗日的鬼地方!」

聽到黑大漢說出如此感性的話,豹子頭頓時豪情大起,乾脆把推車上借剩的書全搬在Adam牢房口,順勢拉著黑阿棠的手一起蹲坐下去,他們採取了一個安適的坐姿,看去像是兩人在選書、借書,其實他們在偷時間,豹子頭要跟黑阿棠講個故事。

講的人動情,聽的人動容,那是阿棠的故事。

故事講完了,當推車轉身而去時,豹子頭瞥見Adam眼角閃著淚光。

他心底有些觸動,「這故事,黑阿棠聽懂了?」

◎ ◎

如今。

鏖戰兩岸商場,之所以能屹立不搖,豹子頭心裡清楚,他靠的仍是自己七經八脈裡充盈的那股兄弟之氣,有人奉承的說:「此乃古人之忠義之氣也!」

豹子頭聽完,當場笑著回人家:「閣下這番話,在古人說是─言重矣!,用我的大白話來講,就是─太誇張啦!哈哈!」

年過60的人了,豹子頭腰板雖然挺直,站久還是感到有些酸累,望著腳下一水如帶的黃浦江,前塵往事,隨著滾滾江水湧現眼前,真個剪不斷,理了更亂,聽說,這就是人老化的開始!

父親和母親快90高齡,當年隨國民政府遷台,至今算算一甲子啦!人生有幾個一甲子?老爹老娘這輩子可算都生活在台灣,重慶老家,這會兒卻成了觀光旅遊的景點,老爸沒事老總愛念叨「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難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接著是一聲長嘆:「格老子地,這是天意! 」

自己從小和「台客」苦苦糾纏,轉眼幾十年過去,半生飄泊,如今落腳滬上,卻被內地人稱作了「台客」,可不是嗎 ?當年在紐約自稱Taiwanese,不正就是「台客」? 這也是天意?

註定一生的恩怨牽絆, 是天意?還是宿命?過去只不過是一聚一散, 一喜一悲,未來也不過是一枯一榮,一去一來,可是既無所從來,又何所去?想到這些,不自已的只能搖頭苦笑!

◎ ◎

漂亮的女秘書敲門進來,走到他身後輕輕的說:「董事長,該去機場了,司機在樓下等了。」

被驚醒的豹子頭,回過神問:「班機幾點到?準確時間!」

「他搭的是大陸航空公司從紐瓦克直飛埔東,到達準確時間是下午1點45分。」

看了看腕上的錶,時間是1點20分,點了點頭說:「好!出發!」
從公司所在地到埔東機場,最多花15分鐘時間。平時,他秘書會把時間掐得剛剛好,他不願意浪費分秒在這種送往迎來的應酬上。

但是今天不同,他想早點到機場接人,來人是Adam,黑阿棠到底是來了。 「晚了五年,比我預計的時間晚了五年。」豹子頭自言自語的說。

阿棠呢?要等到何時才有他的下落?屈指算來,失去他的音訊,至今整整22年。

剛才,「黑莓」手機那頭傳來那女人的聲音,每半個月他們會聯絡一次,每次通話的唯一內容是:「有阿棠的消息嗎?」

那電話,不是別人,是嫁作醫師娘的夏美華從西雅圖打來的。

「是……一定會找到的。」豹子頭並喃喃說:「還有Emily。」

◎ ◎

這天,秘書照例在豹子頭上班之前,把好幾份中外報紙擺在他辦公桌上。

最上層的那份洋文報,頭版刊著美聯社發自曼谷的照片,是泰國紅衫軍和政府軍混戰的景像,黃橙橙的火焰和滾滾黑煙之中,一個頭綁紅巾滿腮花白鬍子的大漢,正高舉右臂持槍帶頭衝鋒,身後跟著黑壓壓一片穿著紅衫的人群,大漢面對鏡頭的左邊長袖,被亂風吹揚飄起,袖中空蕩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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